南雀

作者:西门阿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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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军征


      王雪楹敞着书房门对光查着铺子里的账目。

      自打她回府,府上翻修一新,小到珠帘纱帐,大到祖宗祠堂。

      “瑞玉,”她把手中拨算好的账目交给祭歌,“你们同去账房拨款,切记分清明了。”

      祭歌接下簿子,与瑞玉探头看罢,相视一笑,同声欢道,“奴们谢过娘子!”

      原来是个给府上下人加工钱分赏钱的账目。

      自王雪楹接手以来便觉察朝廷愈发苛敛商税。近来时局动荡,为了多揽钱财充盈国库,还对商人施善做了规制。府上每岁拿来修庙布施积福的钱款如今被朝廷砍罢,添入各项商税后余下的钱,倒不若拿来给阖府的日子添点彩。

      夏末的暑热已退去半数,王雪楹的父妹这才归来。

      省得她和离,王雪衿只觉是叶家让自己的阿姐受了委屈,揪着王佑芯便要去寻叶珩问罪。

      令王雪楹吃惊的却是父亲的态度。她特意未言明自己有孕,却没等来一直盼她早日绵延祖宗香火的父亲的斥责。

      其实王凭从始至终敦促她都不是一心想着传宗接代,若他真的那般重视子嗣,王家再多房妾室也养得起,何至于被世人指摘阴盛阳衰……他只是以为那是失踪的妻子的夙愿罢了,如今妻子平安归来,旁的都没甚么重要了。

      在外游走时也听人提过他的女婿升了官,彼时王凭心下便有所揣测了,心里提前有了准备,如今也不过是应验罢了。

      “和离便和离罢,王家这般大的家业往后还要交给你们姊妹的,若还有意成家,为父为你们招赘便是。”他只这般说。

      =

      幽竹遮蔽的流杯亭下两人静坐,一墙之隔的府外锣鼓与百姓的欢声传入,殷长戈饮下一盏清酒,倚靠亭柱笑得玩味,“裕之可省得,这般阵仗为的何事?”

      “…”王雪楹不语,她自然省得,江皇后诞下皇子,皇帝大赦天下,大办祭祀,民间也受到鼓舞,舞龙狮戏庆贺。

      “不过一个乳儿稚子…甚么真龙庇佑,到了战场上刀剑可不认真龙…”王雪楹忙示意她噤声,恐叫有心之人传了出去诛九族也不为过。

      殷长戈面上染了几分醉意,眼下也明白自己话里的不妥,不再多言,只是斟满酒,给她递上。

      指腹摩挲手中的酒盏白玉的杯沿,王雪楹迟疑片刻叹笑,“恕裕之如今不能陪表姐喝个尽兴了…”话落将杯中酒倾倒在泥地上。

      殷长戈微醺的情态影响了她的思绪,呆握着酒壶思忖半晌,才会意,大约是被惊到了,醉态下又控制不好力道,放下的酒壶与石桌碰撞之下猛然碎裂,清酒四溢,染两个人满怀。

      王雪楹却只肉痛地心里哀悼她的羊脂玉酒壶。气叹再不拿来招待表姐了。

      “…叶亭曦的?”殷长戈试探道。

      见她移开目光,殷长戈给了自己的嘴巴一掌,“父亲是谁都不重要,反正你是这孩子的母亲,生死皆有你定夺,旁人没有置喙的权利。”

      “阿姐…我起初是怕的,我姑姑她就是难产死的…我还这么年轻……”

      王雪楹抚上自己还平坦的小腹,“可后来我觉得…这或许是个机会……永娘她还小,她喜欢舞文弄墨弹琴听曲,及笄后还常常扮作郎君去花楼与花娘们厮混…按她的性子,会不会成亲尚且未知……我也不愿强迫她甚么,更不想她承受生产的风险…”

      “…佑芯他总归是要走仕途的,或许有一日还要认祖归宗……”她神色放空,她大约…不会再成亲了,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她可以给予足够的金钱把孩子教养长大,若孩子想念父亲她也不会阻止与叶珩来往,毕竟有叶珩在孩子才是名正言顺的…不用遭受太多风言非议。

      “…便没有一点爱在里面么。”殷长戈也探手去抚她那正孕育生命的圣地。

      王雪楹这才回过神,“爱么…也是有的,我想我大约是爱叶珩的,也想过与他有个孩子…可若让我来生……我始终会害怕。不到我平安生产的那一日,我想我不会对这孩子有太多的爱。”

      确认腹中存在一个生命后,她更多的时候是在思索为何那么多娘子愿意冒着生命危险生产,她更加感恩母亲生下她和妹妹,因为她觉得这需要拿出泼天的勇气。听见皇后生子,她只觉得一国之母竟也无法幸免,没来由地生出几分悲哀。

      “…不日祝将军便会带兵驻守平州,”殷长戈岔开话道,“妇好军亦厉兵秣马,或许要不了多久…她们就会被世人看见。”妇好军是殷长戈带的一支娘子军。即使她们都明白,战争意味着伤亡…可她们不会退缩,她们需要一场漂亮的胜仗,一雪巾帼耻。

      “听闻公主意欲随军,被陛下驳斥了。”日前大公主传了信,想让她劝长戈表姐带上她。

      “诗儿想与妇好军一同出征…碍了那群老东西的眼。”殷长戈冷声,“中宫有了嫡子,这帮酸腐儒生比自己老来得子还宝贝得紧……诗儿尚未及笄,但业已算得上文成武就,小有声誉…”她攥住手中余下的一只酒盏,听得一声玉碎,酒盏在她手中分裂,却因手上常年习武生的老茧,未曾划破指腹,声里溢满不悦,“东宫空悬已久,这帮人甚至要劝陛下过继前太子的子嗣,也未曾考虑过诗儿片刻。”

      “不去也好,此番若我出征,便留诗儿监掌御史台。”她看向王雪楹,目光多了几分郑重,“届时还望阿楹能做诗儿的幕僚。”

      王雪楹愣神片刻,朝她摆手,“阿楹也要去的。永娘会陪着殿下。”

      她们早已摸清彼此的脾性,见她如此说,殷长戈也不再多言,起身拱手,“那便恭请裕之,为我军出谋划策…这场胜仗,我妇好军——”

      “——势在必得。”

      =

      初秋的槐树金与翠参半。

      太和门前,一白二黑,三匹银鞍玄甲的骏马驻足于古槐树下。

      白马上的金甲娘子随手扯下槐枝,别在三匹马的马头上。

      一只纤长却布满疤痕的手拿下自己马头的槐枝,声里含笑,“一会儿马奔起来,还不是要被吹走。”

      “嗯…那嫂嫂把槐枝保存好了,回头绮月给槐枝穿个孔,戴在嫂嫂马儿的脖子上。”张绮月指指身侧主人未归的那匹通体黝黑而健壮的马,“就像御史这马儿脖子上的血玉一样。”

      殷长欢将槐枝收入怀里,秋风骤起,果然将余下两匹马还别着的槐枝吹落。

      不待她们再多言,殷长戈已然归来,利落翻身上马。

      “陛下可吩咐了阿姐什么?”殷长欢询问。

      殷长戈正了正金红的护肩,留下一句“路上说罢”便驭马疾驰,一黑一白的两匹马跟上前去,霎时扬起漫天尘土。

      今日兵援平州,长宁街已肃清一空。影一般的三位将军行过,尽管什么也未曾看清,街边的女娘们也不吝手中的香花手绢,一一朝人抛去,追不上快马于是皆落在泥地上。

      女娘们也不气恼,心知战事要紧,只是彼此喟叹我南平的巾帼女将是全然不输男人的英武。

      城郊兵士整装,宁琼诗自太医院调了批止疼止血的伤药,正着太医尽数吩咐给随军的药娘。

      王雪楹带着妹妹驭马而来,自打定荒粮那会儿受了不会骑马的磋磨,她便把马术修习熟了。

      “二师傅也来送行么?”宁琼诗见她道。

      “回殿下,我是要随军的。”王雪楹将妹妹推到身前,“这是舍妹雪衿,小字咏之。”

      “此番我等皆远赴平州,若遇事举棋不定,咏之或可为殿下解忧。”

      “阿楹怎么胡乱夸口——”远远传来呼喊,喊声方罢,三匹马将将在她们身前刹住,溅起的尘土使得几人连声嗔怨。

      “咳、咳…绮月倒是说说我怎么夸口了…咳”王雪楹试图挥散眼前的尘土,只听声便笃定来人是张绮月。

      张绮月拍拍自己白马的脑袋,叉腰笑道,“阿楹马术熟了?可莫要又把腿磋磨红了。”

      “还有这回事儿?”宁琼诗奇道,“我当二师傅无所不通的。”

      “休要抹黑我的声名,我那年在平州就习得了…”王雪楹看向殷长欢,“那会儿表姐事忙,还是二嫂嫂教我的骑术,嫂嫂可要为我作证!”

      怔笑的殷长欢闻言正色笑言,“不错不错,裕之聪慧没多久就学会了…”她与张绮月对视,会意她眼中的坏笑,复掩唇笑道,“只是我没教裕之应对各色情况…”两个人齐齐朝王雪楹身下那匹马的屁股上轻拍一下,马儿朝着远方奔去,她们听得马上人含着慌乱的笑道,“今儿便教给妹妹了。”于是王雪楹驭马先行片刻。

      这边军队蓄势长行,首将金肩红甲长刀拖地,身后是两名黑白马的副将:黑马副将甲胄鎏红似火,一把穗缨长枪亦是拖地而行,白马副将金甲覆身,背负两柄金纹镶玉的长剑……殷字军旗迎风张扬,三将身后这娘子军是意气风发,直向平州把祸乱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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