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夜而来

　　老渔人码头的夜，是咸腥、锈蚀与死寂的混合体。

　　废弃的七号泊位如同被遗忘的巨兽肋骨，深深刺入漆黑黏稠的海水中。腐朽的木桩歪斜着，缆绳早已烂断，只剩下几缕破败的纤维在咸湿的海风中无力飘荡。海浪拍打着布满藤壶和油污的水泥岸壁，发出空洞而黏腻的声响，更衬得这片区域的死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鱼腥味、铁锈味，还有一种陈年积水沤烂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

　　B-12仓库，就蹲伏在这片死亡地带的深处。它庞大的轮廓在稀薄浑浊的月光下显得格外阴森，像一个被遗弃的钢铁坟墓。墙壁上剥落的油漆露出大块大块暗红色的铁锈，如同干涸的血痂。高处几扇残破的窗户黑洞洞的，像被剜去的眼窝。巨大的卷帘门紧闭着，锈迹斑斑，门锁的位置挂着一根粗如儿臂、同样锈蚀严重的铁链和挂锁。唯一能进出的，是旁边一扇窄小的、被厚厚铁皮包裹的侧门，此刻虚掩着一条缝，里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叶知许躲在距离仓库几十米外的一堆废弃渔网和空油桶后面，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时间指向22：58。她强迫自己放缓呼吸，冰冷的空气刺得肺部生疼。背包紧紧贴在背上，里面那枚冰冷的芯片和染血的布片像两块烧红的烙铁。老旧的翻盖手机被她攥在手心，汗水几乎要浸湿冰冷的塑料外壳。

　　“Trust no one.”（勿信任何人。）

　　渡鸦的警告如同冰冷的蛇，缠绕着她的神经。她反复回想着那张照片里秦默茫然虚弱的侧脸，妹妹在铁窗后绝望的眼神。没有退路。她深吸一口带着浓重铁锈味的空气，猫着腰，像一道影子般从掩体后闪出，借着堆叠如山的废弃集装箱和巨大机械残骸的掩护，无声而迅捷地向那扇虚掩的侧门靠近。

　　每一步都踩在破碎的玻璃渣和湿滑的苔藓上，发出细微却在她耳中如同惊雷的声响。她感觉黑暗中似乎有无数的眼睛在注视着自己。距离侧门只有十步之遥了。她屏住呼吸，侧身贴在冰冷的、带着滑腻海藻的铁皮门板上，侧耳倾听。

　　里面一片死寂。

　　她轻轻推开那道缝隙，更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气息扑面而来。门内是彻底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她犹豫了一瞬，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微型笔形手电，没有打开，只是紧握在手中，然后闪身钻了进去。

　　门在她身后悄无声息地合拢，隔绝了外面微弱的光线和海风声。绝对的黑暗瞬间吞噬了她，浓稠得如同实质。她背靠着冰冷的铁皮门，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她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在空旷的巨大空间里回荡。

　　她不敢动，也不敢开灯。渡鸦在哪里？是在黑暗中观察她？还是……这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爬升。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沉重的黑暗压垮时——

　　“嗒。”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金属小物件掉落在水泥地上的声音，从仓库深处传来。声音很轻，但在绝对的寂静中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叶知许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她猛地向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同时下意识地按亮了手中的微型手电！

　　一道细弱却凝聚的光束刺破黑暗，瞬间照亮了前方一小片区域。光束的边缘，扫过堆叠的、蒙着厚厚灰尘的货箱，扫过锈蚀的金属支架……然后，光束的尽头，赫然映照出一双鞋！一双沾满泥泞的黑色作战靴！

　　光束猛地向上抬起！

　　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就站在距离她不到十米的地方！那人穿着一身深色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连帽冲锋衣，拉链拉到下巴，帽子深深扣在头上，脸上还蒙着黑色的战术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在强光手电的直射下，没有丝毫躲避和不适，冰冷、锐利，如同淬火的刀锋，死死地盯着叶知许！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审视猎物般的专注和警惕！

　　不是渡鸦！这绝不是友善的会面！叶知许的血液瞬间冻结！

　　“东西交出来。”一个刻意压低的、沙哑而毫无感情的男声响起，用的是命令式的口吻。他微微侧身，右手极其自然地垂在身侧，但叶知许的手电光束清晰地捕捉到他袖口下闪过的一抹冰冷的金属光泽——枪！

　　叶知许的心沉到了谷底。是江震霆的人！他们果然盯上了这个包裹，甚至可能截获了或者破译了她和渡鸦的联络信号！

　　“你是谁？”叶知许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手电光柱却死死钉在对方的眼睛上，“渡鸦呢？”

　　“渡鸦？”对方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嘲讽意味的嗤笑，“他今晚不会来了。或者说，他来了，你也见不到。把芯片和手机交出来，或许能让你少吃点苦头。”

　　对方知道芯片！知道手机！目标明确！

　　叶知许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跑！她猛地将手中的微型手电狠狠砸向对方的脸，同时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转身就扑向身后那扇刚刚进来的铁皮侧门！

　　“砰！”

　　手电砸在对方抬起格挡的手臂上，碎裂的声音和一声压抑的闷哼同时响起！但叶知许的手指刚刚触碰到冰冷的门把手——

　　“咻——！”

　　一声尖锐得几乎要撕裂耳膜的破空声擦着她的头皮掠过！“铛！”的一声巨响，一颗子弹狠狠钉在了她头顶上方几厘米处的厚重铁皮门上！火花四溅！灼热的金属碎屑溅到她的脖颈上，带来一阵刺痛！

　　狙击手！仓库外面还有埋伏！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像被钉在了原地，浑身冰冷！门，已经成了死路！

　　“抓住她！”那个被手电砸中的男人低吼一声，揉着手臂，动作却快如猎豹，猛地扑了上来！他的同伙！黑暗中，至少又有两道身影从不同的货箱阴影中闪出，如同鬼魅般向她包抄过来！

　　仓库深处，某个被巨大货箱和废弃机床隔开的隐蔽角落里。

　　一双同样冰冷锐利的眼睛，透过一个固定在锈蚀钢梁上的微型潜望镜，将门口发生的惊心动魄一幕尽收眼底。这双眼睛的主人，同样穿着一身利于隐藏的深灰色衣物，脸上覆盖着高科技的夜视面罩，只露出紧抿的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他（她）的手指，正搭在一个造型奇特的、如同平板电脑般的设备边缘，屏幕上跳动着复杂的信号波纹和仓库内部几个快速移动的热源标记。

　　看到叶知许被逼入绝境，那双眼睛微微一眯，没有丝毫犹豫。手指在设备屏幕上快速划过几个指令。

　　“滋啦——！”

　　仓库深处，靠近叶知许右侧的一堆高高的、堆满废旧金属零件的货架顶端，一个早已废弃、布满灰尘的工业探照灯，突然爆发出刺眼欲盲的强光！如同黑暗中被引爆了一颗小太阳！光芒瞬间吞噬了扑向叶知许的几道身影！

　　“啊！”冲在最前面的那个男人首当其冲，被强光直射双眼，发出一声痛呼，动作瞬间变形，下意识地抬手遮挡！

　　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如同神迹！叶知许被晃得眼前一白，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根本来不及思考这光从何而来，趁着敌人瞬间的迟滞，身体猛地向左侧扑倒！那里有一排巨大的、裹着防雨帆布的圆柱形物体！

　　“噗通！”她狼狈地滚入帆布和冰冷的金属圆柱之间的缝隙，带起一片灰尘。

　　“砰！砰！砰！”

　　几乎在她扑倒的同时，几声沉闷的枪声响起！子弹如同毒蛇的信子，狠狠咬在她刚才站立位置后面的铁皮门和旁边的货箱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子弹打在金属上的火星在强光下清晰可见！

　　“目标躲入掩体！三点钟方向！货堆后面！”那个被强光干扰的领头者愤怒地低吼，声音因为强光的刺激而有些扭曲。他迅速适应光线，枪口调转，指向叶知许藏身的方向。

　　“强光源！十一点高位！打掉它！”另一个声音急促地命令。

　　“砰！砰！”

　　两声精准的点射！仓库顶端的探照灯应声而碎！玻璃碎片和火花如同雨点般落下！仓库瞬间重新陷入黑暗，只有子弹撞击金属残留的几点暗红火星在跳跃。

　　但就是这短短几秒的强光干扰，为叶知许争取到了宝贵的喘息时间！她蜷缩在冰冷的圆柱体和厚重的帆布缝隙里，心脏几乎要撞碎胸骨。耳边是敌人压低却清晰的指令和快速逼近的脚步声！帆布被粗暴地掀开一角！

　　一只戴着战术手套的手猛地探了进来，抓向她的背包带！

　　叶知许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身体拼命向后缩，同时胡乱地抓起身边一个冰冷的、沉重的金属零件，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只手砸了过去！

　　“咚！”一声闷响伴随着一声吃痛的闷哼！

　　“臭娘们！”外面传来愤怒的咒骂。

　　就在这混乱的瞬间——

　　“嗡——！”

　　一阵奇异的、低沉如同蜂群振翅的嗡鸣声，毫无征兆地在仓库深处响起！声音并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耳膜的怪异频率，瞬间覆盖了枪声和打斗的噪音！

　　紧接着，仓库深处，靠近那个潜望镜观察点附近，几盏早已废弃、布满蛛网的、用于叉车通道的昏暗应急灯，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操控，开始疯狂地、毫无规律地闪烁起来！明！灭！明！灭！频率快得令人眩晕！惨白、昏黄、幽绿的光线在巨大的仓库空间里疯狂跳跃、切割，将堆积如山的货物、锈蚀的钢架、扑向叶知许的敌人身影，都投射成扭曲变形、光怪陆离的鬼影！

　　整个仓库瞬间变成了一个疯狂闪烁的巨大迪斯科灯球！诡异的光影疯狂舞动，将所有人的视线和方向感彻底搅乱！

　　“该死！什么鬼东西！” “我的眼睛！” 追击叶知许的敌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高频闪烁灯光严重干扰，动作明显迟滞，出现了瞬间的混乱和不适！

　　叶知许也被这疯狂闪烁的光影晃得头晕目眩，但她立刻意识到——机会！这是渡鸦！渡鸦在帮她！

　　她不知道渡鸦在哪里，但她知道必须利用这混乱！她强忍着眩晕和恶心，手脚并用，像一只受惊的兔子，顺着圆柱体货堆的缝隙，不顾一切地向仓库更深处、灯光闪烁最剧烈、阴影最浓重的区域爬去！背包在粗糙的地面上拖拽着，发出沙沙的声响，但被淹没在闪烁的灯光和敌人混乱的呼喝声中。

　　“别让她跑了！她在往里爬！” “小心！有干扰！可能有同伙！”

　　混乱的呼喊和杂乱的脚步声在身后紧追不舍。子弹呼啸着，打在附近的货箱和金属架上，叮当作响，火星四溅。叶知许能感觉到灼热的弹片擦过身体带起的风。

　　仓库深处，那个潜望镜后面。

　　渡鸦（我们暂时这样称呼）的手指在平板设备上快得几乎出现残影。他（她）冷眼看着屏幕上代表叶知许（一个微弱但快速移动的橙色光点）正拼命爬向自己预设的安全区方向，而另外三个代表追兵（刺眼的红色光点）则在闪烁光影的干扰下显得有些散乱，但依旧紧追不舍。

　　渡鸦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如同最精密的机器。他（她）的手指在屏幕上一个特殊的、标记着骷髅头图标的虚拟按钮上悬停了一瞬。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老旧开关被拨动的声响，从仓库某个绝对黑暗的角落传来。

　　紧接着——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伴随着剧烈的震动猛地爆发！不是爆炸，而是重物轰然倒塌的声音！就在叶知许身后不远、追兵必经之路上，一堆由巨大钢梁和沉重机械零件垒成、本就不甚稳固的“小山”，如同被抽掉了根基的积木塔，在渡鸦精准引爆的某个小型结构破坏装置作用下，轰然坍塌！

　　锈蚀的钢铁巨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砸落下来！烟尘如同灰色的海啸般瞬间腾起，混合着闪烁的诡异灯光，弥漫了整个区域！

　　“啊——！” “小心！” 追兵的惊呼和咒骂瞬间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倒塌声和漫天烟尘之中！

　　叶知许被身后传来的巨大冲击波和声浪震得向前扑倒，耳朵嗡嗡作响，口鼻里充满了浓重的铁锈粉尘味。她惊恐地回头望去，只看到一片翻滚的、在闪烁灯光下变幻不定的巨大烟尘墙，完全遮蔽了视线。沉重的撞击声和金属扭曲的呻吟声还在持续，追击者的声音消失了。

　　渡鸦的平板屏幕上，那三个刺眼的红色光点，有两个瞬间消失（被掩埋？重伤？），剩下的一个变得极其微弱且信号混乱，在原地剧烈波动，显然受到了巨大冲击。

　　渡鸦的眼神依旧冰冷，手指轻轻划过屏幕，关闭了仓库内所有被控制的闪烁灯光源。仓库重新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倒塌处烟尘弥漫，以及远处被子弹打出的几点火星在顽强地明灭。

　　他（她）的目光，锁定在屏幕上那个代表叶知许的橙色光点上。光点停留在坍塌区域的边缘，微微闪烁着，代表她的生命体征还算平稳，但显然受到了惊吓。

　　渡鸦无声地收起潜望镜和平板设备，如同真正的夜行鸟类，悄无声息地融入身后更深的、未被波及的货箱阴影之中，只留下一个低沉到几乎无法捕捉、却清晰传入惊魂未定的叶知许耳中的电子合成音：

　　“跟着绿色光点。别回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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