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缘

　　“殿下。”

　　一道朦胧窈窕的身影出现在眼前，秀发被高束成马尾，经随动作轻盈地荡在脑后。她单膝跪下，仰起淡漠的脸说道：“主上安排了任务，属下要离开一段时日。”

　　“可，可我不想让你走。”稚嫩的嗓音里满是不舍。

　　他看着自己伸手捏住女子一根手指，有些撒娇地说：“姐姐，你不要走好不好。”

　　女人看向他，半晌，承诺地回道：“殿下，我会回来的。”

　　骗子。

　　男人如游灵一样，旁观着少年和女人的对话。

　　女人摘下身上的玉佩，递给了少年。“这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有它在，我就一定会回来。”

　　少年连忙接下，很珍惜地保存了起来。可有了玉佩还是不放心，他把自己的玉佩也解了下来，郑重地放在女人手心。

　　“好，我信你。”

　　他们交换了信物，少年深信不疑她会回来，看着她离去的身影，也只有些许离别的不舍。

　　那道身影越来越模糊朦胧，慢慢地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别走，不要让她走！

　　快追上去，不要让她走！

　　旁观的男人抑制不住地呐喊出声，可少年听不见，他还在原地等待，相信她一定会回来。

　　梦醒了，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消散不见。

　　扶安猛地睁开眼，胸口还在不断地起伏。

　　外面的天已经亮了，刺眼的光透过缝隙照亮了室内，他伸手遮住眼睛，不愿从黑暗中醒来。

　　胸口的玉佩已经被身体暖得温热，隔着衣料在呼吸间感受着它的存在。

　　他从没有在人前拿出来过，只在夜深无人时轻轻地摩挲，思念那个没有回来的人，这么多年过去，玉佩上的花纹已经渐渐地磨平了。

　　阳光被遮去，他抱着回忆在黑暗中一遍一遍地回想。

　　“骗子。”扶安轻声道。

　　“你说好会回来的。”

　　时隔多年，当初的小少年已经长成了翩翩公子，可他依旧为当初的不挽留后悔。在他成长到有足够的能力能让她留下后，比后悔更浓烈的是愤怒。

　　因为那时候的他哪怕知道她不会回来，也没有能力让她留下。

　　他无法回到过去，他无法在过去挽留，哪怕如今他今非昔比的强大。

　　“主上。”壬一在门外侍立。

　　扶安抬起遮在眼睛上的手，骤然的亮光刺得人眉头一皱，他任由日光刺目，不再遮挡，让自己从黑暗中清醒脱离。

　　“何事。”

　　“璃家族长来了。”

　　扶安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有些冷淡地说：“让他等着。”

　　厅内，璃家族长正坐在椅子上，端着瓷碗悠然自得地喝茶，他的身后站着一排窈窕纤细的女子。

　　听见声响，他连忙起身迎接。

　　“城主。”

　　“嗯。”扶安眼神扫过那些女子，淡淡地回应。

　　落座后，他单手撑着脑袋，意兴索然道：“说吧，什么事。”

　　闻言，璃家族长起身恭谨地向扶安行了一礼，随后示意背后站着的女子上前。

　　轻丝华贵的衣料衬着她们的身段，纤细的腕颈不做过多装饰，只任青丝髻发垂下，面容素淡清丽，或颦或笑，皆有一股自然的韵味。

　　璃族长在旁瞧了瞧扶安的脸色，小心地开口：“这些女子都是属下精心挑选的，身世清白干净，算是璃家的一番心意，不知可合城主眼缘。”

　　璃族长说完，忐忑地候着，心慌一阵接一阵，年纪大了确有些经不住，若非他是族长，此等场面是决计不想再历第二回的。

　　他低头闭着眼睛，祈求这次能顺畅地回去。

　　果然，扶安开口了。

　　“璃族长倒是有心了，这些姑娘倒都是美人，似那姿态婀娜的美人兰，一见便望进了眼，想必是花了功夫来找的。”

　　说完，排站着的姑娘便有几个红了脸，脸颊看着粉嫩嫩的。

　　“啊，是，是，城主谬赞。”璃族长擦去鬓边汗水，心里更焦急了。

　　“姑娘们人美，心瞧着也当是善的。”

　　“不如就送去街边的粥棚，那里还缺几个干活的丫鬟。”

　　“啊，这，这。”姑娘们大惊失色，她们岂是来做粗活的。

　　扶安朝那几个故作姿态，装作神冷气定的姑娘多瞥了一眼，接着道：“不愿意的，便留下，拿去给后山的花做花肥。”

　　说完，也不管他们如何，起身换另一个门走了。

　　壬一跟在他身后，在心里叹了口气。

　　自主上坐上城主之位后，各家族明里暗里送来了多少姑娘，主上都一概拒收，可送得多了主上拒得多了，有心人也摸索出了些主上的喜好。

　　他跟随扶安的时候长，他知道那不是喜好，是一个人。

　　他们摸索出来的，自认为在女子身上主上偏好的那些特质，都长在一个人的身上，他们不明不白，不过是隔着山水在模仿背后的月亮罢了。

　　不是那个人就什么都不是。

　　扶安踏出府门，马车早就在门口等着了。

　　“去浮池。”待他坐上后，马车便出发了

　　马车一路摇晃，扶安有些失落地看着手中玉佩。

　　当年她走后，留下的东西便只有这个玉佩，可笑一州之主只能对着一块玉佩睹物思人。

　　浮池是他以前很爱去的地方。丢下府里繁重的学业，拿着鱼竿和鱼篓来这里钓鱼，脱下鞋袜在浅水中嬉戏。

　　水不凉，被太阳暖得刚刚好。岸边种有许多柳树，他戏水的时候偶尔转头，就能在一颗柳树下看见她。

　　她总是抱着剑，面无波澜地倚树站着，树影在她脸上晃动，莫名为她添了一份柔和。

　　马车停住后，扶安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水波粼粼，杨柳拂岸，远远看去，浮池的景色还是那么好。曾经细弱的柳树如今也长得粗壮。

　　“不用跟着我。”

　　“是，主上。”

　　扶安一个人朝前走去，清风带着微微的湿意拂过，让人清爽了不少。

　　走近岸边，才见一个女子撑伞站在树下。

　　浮池向来是没有什么人的，更别说他这个阎王时不时就要来这里闲逛，家家户户都对着自家孩子耳提面命，千千万不能去，去了就没命。于是就更没人来了。

　　这个女子倒是胆子大，不晓得又是哪家派过来的，竟敢跟到这里，真是找死。

　　扶安扫过她手里拿着的伞，轻蔑地从她身上收回目光。

　　站在树荫下还要打伞，真是矫情。

　　耳边响起水花声，扶安又转过头去看她。

　　呵，果真是来这里找死的。

　　原本在树下的女子已经挪到了岸边，只差一脚就能迈进池里。

　　瞧着越走越近，那女子却猝然蹲下，伸出手抚了抚水。

　　“有这么好玩吗？”

　　扶安听见声音愕地愣住了，她的声音利落清脆像极了那个人。

　　片刻怔愣后，怒火席卷了上来。

　　他怒吼道：“你是什么人？”

　　听见声音的女子似乎也愣了愣，她站起身，用刚刚被池水润湿的手扶住伞柄，转过了身。

　　扶安瞪大了眼睛，呼吸渐渐急促，他无力地倒退了一步，拔剑对着那个女子。

　　“你到底是什么人！”

　　女子看着他，缓缓揭下了面纱，她对着扶安笑了笑：“殿下。”

　　扶安握剑的手有些发抖。

　　“你长大了。”

　　他制住发抖的手，举起剑又朝她走近了一步，双目爬满了血丝。

　　“主上！”

　　壬一在外见势不对，匆忙赶了进来，几个暗卫此时也现身在扶安身边。

　　可看见眼前这个人，他们也不由得愣了愣。

　　即使过去了许多年，容貌神韵都有了些变化，可只要是身边熟悉的人，一眼便能看出真假。

　　他们这些人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训练，是生死的情谊，故而看着她都恍惚不已。

　　她或许真的是那个人！

　　女子朝前走了几步，拿出玉佩挂在扶安还举着的剑上，挥指一弹，剑身倾斜，那枚玉佩便沿着剑身滑到了扶安的手背上。

　　扶安看着那枚玉佩，卸力松开了剑，对着她再也举不起来。

　　“首领。”有个暗卫已经迫不及待地叫出了声。

　　“等等，是不是她，还需再定。毕竟是过了这么多年，长了个冒牌货出来假扮她也说不定。”

　　“我们自小一起长大，身法招式是再熟悉不过的！”

　　一个暗卫足间点地，唳声朝她袭去。

　　女子见状，举着伞浮身向后飘。她道：“我已经许久不拿剑了。”言罢，收伞做剑应对暗卫的招式。

　　剑身重，挥出搅动风势便自带了锋芒，伞轻纸薄，若收不准就会在剑气下支离破碎。

　　女子顺风气挥伞收在身后，轻身拉开距离，又以伞及地做支撑点，抬脚向上踢剑，随后不接借力地在空中翻身，正身用力踩下剑尖稳稳落地。

　　一招一式虽轻盈乘风，但略有滞涩，力量也不足够。

　　暗卫收回剑，一瞬之后，又拿剑攻去，攻势凌厉，剑剑刺其破绽，毫不留情，这一次他使出了五成以上功力。

　　女子也以伞回击，伞身在剑锋下越来越破碎。

　　“长进不少。”她道。

　　伞面油纸零碎地散落在地，竹制中空的伞柄终于在最后一剑中四分五裂。

　　暗卫的剑锋对准了女子的咽喉。

　　“不错。”

　　“首领！”暗卫扔下手中的剑，猝然跪在地上。其余暗卫也纷纷跪在了地上。

　　“我早就不是你们的首领了。”

　　扶安死死地盯着那个人，双目猩红，血丝如网。

　　早就不是吗……

　　“你们都退下。”扶安开口道。

　　“是。”

　　壬一起身看了他们二人一眼，和其他的暗卫们无声地退下了。

　　岸边只剩下了扶安和女子，一时竟变得如此的空旷。

　　女子站在零碎的伞纸旁，手里还握着被劈烂的伞柄。

　　她转过头看向扶安，平静已久的内心酸涨不堪。

　　从前的那个小殿下如今已经长成了稳重威严的大人，曾经觉得短暂的时日如今看来竟然是过了这么久。

　　“过来。”扶安道。

　　女子扔下手中的伞柄朝他走去。一步一步，扶安梦魇中离去的背影终于转过身朝他走了回来。

　　他拿着两块玉佩，在谎言和愤怒中终于等回了诺言的实现。

　　走近后，女子向从前那样单膝跪下。

　　“时隔七年，洛淼前来践约了。”

　　“殿下，我回来了。”

　　扶安看着她，心中没有想象中的欣喜，反而是失而复得的无措。

　　她的一切都在名为送葬的仪礼中焚烧殆尽，人人都认可，人人都觉得她已经死了，只有他揣着玉佩，一日复一日地守着一个缥缈的约定。

　　他曾坚信她会回来，可那样的坚信在长久的岁月里终究化为了心底的执念，他就抱着不确信的诺言和坚硬的执念走过了一年又一年。

　　扶安蹲下身，眼神描摹着洛淼，一字一句道：“姐姐。”

　　“跟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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