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闺叙情事

　　屋子里的炭火烧的正旺，红彤彤的炭火将桌边的二人带来些许暖意，火盆中不时发出“砰”的一声，燃起一阵火星子，
　　小猫躺在火盆旁打瞌睡，饶是烟花般在空中燃起的火星子都没能吵醒它。
　　“青桃”，门外响起熟悉的声音，青桃放下针线走了出去。
　　“老伯，怎么了？”邱老汉走过来，从怀中掏出一团油皮纸递给青桃。
　　“这是什么？”
　　“菜种，看样子，今年的雪很大，这块儿地被雪捂一捂，来年能种点菜。”
　　“种菜？”青桃感到惊讶，她从未想过，王府里还能种菜。
　　邱老汉笑了，“是啊，我刚去买了菜种，想着给你们带点过来。若是种成了，之后的吃饭问题就解决了。”
　　青桃晃悠着手上的菜种，笑着说道：“可我们不太会啊，老伯。”
　　“到时候，我来教你们。对了，何管家明日回来，你记得去要钱。”
　　“好嘞。”
　　何嬷嬷因家中有事，耽误了些时日，一回府，立刻在府上转来转去，她也怕出错，即便王爷不在，但师爷还在府上。有年长的婢女送了她一条貂绒坎肩，何嬷嬷兴奋地披上，被其他下人恭维地合不拢嘴，哈哈笑起来，尖锐的笑声传到院落外，青桃循着声音找了过来。
　　“看来心情不错”，青桃走到她身后，轻喊一声，“嬷嬷”。何嬷嬷转过身，瞅见陌生的丫头，“新来的？”
　　“不是，嬷嬷，我是赵夫人的丫鬟，叫青桃”。
　　何嬷嬷脸上的笑容消失，“有事？”
　　“嬷嬷，我来问问我家夫人的月俸什么时候发？还有我的。”
　　“什么月俸？”
　　青桃疑惑地看着她，周围的侍女轻声笑起来。
　　“王爷临走之前没说过这事，你家夫人若想要，让她自己找王爷去”。
　　“可王爷又不在府上，这事不是您管吗？”
　　“对啊，王爷不在，我怎么敢擅自给她钱呢？”
　　“嬷嬷，我们现在需要用钱买些过冬的东西，您能先给点吗？活许王爷不会因这个生气的”。
　　何嬷嬷没好气地回道：“你怎么知道王爷不会生气呢？你一个丫鬟还敢揣测王爷的心思。我要是给了，王爷迁怒于我，你来替我受罚吗？”
　　“那你的意思是王爷回来之前，都不会给了？”
　　“不仅王爷回来之前不给，回来之后也不会给。你们根本就不配领月俸，知道吗？”
　　青桃气得发抖，质问她：“凭什么不给，你这么做不怕王爷怪罪吗？”
　　何嬷嬷忽地笑起来，周围轻声嗤笑的人也纷纷大笑，青桃不解地问道：“你们笑什么？”
　　何嬷嬷喘了好几口气，才平复下来，“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王爷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怎会爱上一个如此不知廉耻的肮脏女人呢?”
　　“你凭什么这么说夫人？”青桃冲到她面前，却被几个人拉住。
　　“你出去打听一下，京城人谁不知道，那赵家二小姐偷跑出府与人私会，被贼人毁了清白。王爷被逼无奈忍受骂名娶她，对她已是恩赐，还妄想要钱，真是开了眼了。”
　　青桃使劲挣扎，头上的簪子随之晃动，何嬷嬷走过来，一把拔掉簪子细细端详，“从哪偷的？”
　　“这是我娘给我的，我没偷”。
　　“没偷？我明明放在枕头下的，难不成它自己长腿跑到你头上了？”
　　“这就是我的，是你抢我簪子”。
　　“你在胡说什么？”，一个侍女适时站出来，“我昨天还看见嬷嬷戴着这簪子，今天就跑到你头上了，还敢说没偷”。众人纷纷附和，“就是，这明明就是嬷嬷的簪子”。
　　何嬷嬷将簪子稳稳地插进发髻中，“你说这是你的簪子，有谁能给你证明？”
　　“夫人，我天天戴着簪子，她都看见了”。
　　“哦”，何嬷嬷假装恍然大悟，随即蹲在被丫鬟们按倒的青桃面前，“是那个娼妓啊”。
　　青桃奋力挣扎却被按的越发紧，最后眼睁睁看着那人戴着自己的珠钗，扭着肥厚的腰臀一摇一摆地走远，背影逐渐在泪水中朦胧。
　　“主子偷汉子，丫鬟偷东西，这样下去，早晚毁了王府清誉，既然你不承认，就扣你的月俸以示惩罚，直到你承认为止。”
　　离姜不安地在院子中打转，青桃已经去了那么久，怎么还不见回来？小猫突然跑到院门口，然后被一双手抱了起来，离姜安心地坐回石凳上。
　　青桃逗着猫坐到一旁，只字不提月俸之事。离姜奇怪地看着她，青桃却始终回避与她的眼神交流，额头贴着肥猫的头，撸着它肥胖的身子。
　　离姜心里猛地一怔，青桃头上常戴的簪子不见了。她指了指她的头。
　　青桃伸手摸了把不存在的钗子，不好意思地低头，“刚才有个人见我这簪子好看借去戴了，过段时间就还回来”。
　　见离姜没反应，她才抬头，提高了声音，“真的，我过几天就去把它取回来。”
　　离姜不相信她的话，顿到她面前，直勾勾地盯着她。青桃连忙起身回屋，“得抓紧做荷包，趁除夕之前再卖一些。”
　　自己多日来的困惑终于得到解答，她明白，尤其有了那次的经历，她明白她的痛苦，如果再让她知道府上人在暗地里那样说她，她只会更加痛苦。至于月俸嘛，哪天撑不下去了就承认是自己偷的吧，总比在这儿饿死强。
　　青桃将不知何时仍在院门外的食盒拿进来。吃完饭，两人挤在床上，相对无言，小猫睡在中间，为二人添了些热度。这天真是越来越冷了，炭火已经燃得红烫烫的，却依旧敌不过冰冷的天，这屋里冷得像冰窖。
　　青桃眼皮有些沉重，躺了一会便睡着了。但睡得实在难受，背上总凉飕飕的，明明包裹得严丝合缝了，却一直觉得有冷风渗进被窝里，梦中的冰天雪地无法吸引人长留，青桃很快醒了过来。耳边熟悉的呼呼声，她转过头，小猫鼓囊囊的肚子有节奏地起伏，另一边，空的。青桃侧起身，发现离姜已经不在这儿了。
　　离姜早早地醒来，心中有事一直睡不着，便起来到这阴冷的天地里站会儿。即使青桃不说，她也明白，她没有拿到月俸反而被人拿走了簪子。自己一直都在连累人，好像无论怎么做，都改变不了这种结果。
　　院门被打开，灰蒙蒙的院子里，有个人影向院内移动。离姜惊恐地站起来，内心焦急，只想转身离开，脚却像被粘住了，动也动不了。眼见着人影越走越近，一个老汉出现在眼前。虽知道这是邱老伯，离姜还是突然被巨大的恐惧笼罩，呼吸都被止住。
　　邱老伯见一女子神情惶恐，呆立在原地，便停住脚步大声喊道：“夫人，我来送床厚被子。”
　　离姜头脑一片空白，肩膀不停抖动，邱老伯的话似似微风吹过，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院中传来“砰”的甩门声，青桃赤脚飞奔过来站在离姜面前，张开双臂将离姜挡在后面，“老伯，你来干什么？”
　　邱老伯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指着腋下的被子，“天冷了，我给你们带了床厚被子。”
　　“哦”，青桃回头看向离姜，她仍呆立在这儿，她回头向邱老伯喊了声，“先等下”。转身拉着离姜陪着她慢慢进了屋。
　　关上房门后，才跑到院门口来接过被子，“老伯，谢谢你啊，要不是你，我们说不定都熬不过今晚了。”
　　邱老伯低头看着她冻得通红的脚丫，满是心疼，“快回去把鞋穿上，刚做的被子，暖和着呢。等有太阳了，把被子抱出来晒晒。”
　　青桃尴尬地动了动脚趾，“好，我知道了。”
　　邱老伯偏头看向房屋，“要是烧了炭火，把窗子打开一点儿。”
　　“开着呢，老伯，一直开着呢。”
　　“好”邱老汉放心地点头，“快回去，别冻着了。”
　　青桃开心地抱着被子走进来。离姜坐在主屋一侧，见门打开立即抬头看了眼，随后又低下头，袖中露出的半截手指绞在一起，拇指抠着中指。
　　放下被子，青桃将卧房的炭火盆端出来，挪来一把椅子坐到她身旁，快速穿上鞋。
　　屋里只有炭火燃烧的声音，离姜始终佝偻着背，小腿已被炭火烤的有些疼痛，都不曾动一下，青桃将炭火盆稍微挪远一点，蹲下来双手置于炭火上方，翻着面烤。
　　离姜依旧呆呆地盯着炭火，直到一双温暖的手覆在自己手上，恍然间被突如其来的温暖吓了一跳，她抬起眼，才发觉青桃蹲在自己眼前，冲她笑了一下，“把手伸出来烤烤，暖的快。”
　　离姜没有动，青桃将掌心中的双手拉过来，在炭火正上方停住，“今晚，我们就不冷了。邱老伯送来的被子特别重，肯定很暖和。”她站起身，又坐回椅子上，“等开春了，我带你回我家，我们在家烤火的时候，都会在火里煨几个红薯，可香了，你吃过没有？”
　　离姜半晌没见她说话，转过头，见她还盯着自己，便摇摇头。青桃开心地笑了，“那到时候我多给你烤几个，不过，你得做好准备，吃这种红薯，最后都是手啊，衣服啊，还有嘴都是黑的。你想想，像不像肥猫？”青桃指着炭火旁，端坐着打瞌睡的肥猫，感觉到冷了，它竟自己从被窝里钻出来寻找温暖。离姜看着它雪白的身上，唯独嘴和爪子黑乎乎的，联想到她刚才讲的人，笑了一下。
　　青桃看见了转瞬即逝的笑容，凑到离姜身边，低声说道：“我们把肥猫也带上，给它喂点新鲜的，看它能不能吃得下。”
　　离姜点了点头。
　　“我一会儿出去卖荷包，还能再赚点。过几天，我去把簪子要回来，顺便把月俸拿回来，上次嬷嬷说最近王府银钱紧张，所以我们的暂时还发不了。”

　　年味越来越浓，大雪纷纷扬扬下来时，府上挂起了红灯笼，亭台楼阁一尘不染，雪中的花朵依然在争奇斗艳，一片喜气祥和。
　　青桃趁离姜和肥猫熟睡时，悄悄起身，她要拿回月俸，只不过是以屈辱的方式。何嬷嬷裹着厚重的披风在雪地里步履蹒跚，青桃头顶白雪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愣了片刻，开口问道：“新来的？”
　　青桃低声回道：“何管家，我是青桃，上次您说只要我承认是我拿了您的簪子，您就不再扣我们的月俸”。
　　“簪子，什么簪子？”
　　见她真地感到疑惑，青桃气愤又无奈，“就是我上次来讨月俸，您拿走的簪子”。
　　一个婢女上来重重删了青桃一巴掌，“谁给你的胆子，在这儿诬陷嬷嬷”。
　　青桃捂着火辣辣的脸，看向何嬷嬷，“上次分明是你拿走了我的簪子，还扣了我的月俸”。
　　何嬷嬷笑着问向身边的婢女，“我拿她簪子了？”
　　“没有，奴婢不曾见过”。
　　“你这丫鬟好没规矩，要拿月俸不去账房领，跑到我面前污蔑我，真是没教养”。
　　“你说谁没教养？”，青桃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声音不觉地大了起来，“你才没教养，你抢我东西，比山贼都没教养”。
　　何嬷嬷被这莫名奇妙的丫鬟气到，转身冲一旁洒扫的仆役喊道：“把她给我拖出去，掌嘴”。
　　青桃见情势不对转身想跑，几名男仆瞬间过来，将她胳膊向后固定住拖到雪地里，见青桃不愿跪下，又朝着腿部踹了几脚，一个男仆举起宽大的手朝青桃脸上甩去，青桃无助地闭上眼，没感觉到手掌落下的疼痛感。随着厚重的拍打声响起，青桃肩上突然被一阵温暖覆住，睁开眼时，脸却被衣服罩住，一阵熟悉的味道传来。
　　“呦，真稀奇了，我们京城有名的赵二小姐出来了”。尖锐的声音将四周的仆人纷纷吸引过来。青桃挣扎着，想让她松手，可越挣扎却越被束缚得紧。
　　离姜抬起头看着渐渐聚拢的人群，那些被风吹的通红的脸上泛起戏谑的笑容，有人手揣在袖子里一言不发，有人与身旁的人窃窃私语。离姜将头埋在青桃肩上，不想再理会这些。
　　“我说赵二小姐，我家王爷好心接你进府，你怎么不知感恩还唆使丫鬟来闹事呢？”，何嬷嬷将斗篷里肥硕的腰板挺直，“王爷小时候落水，我有幸救过他，王爷都尚且敬我一分，平日里赏赐无数，你的丫鬟却诬陷我拿她的簪子，你不觉得荒谬吗？”
　　离姜微微抬起头看着她，眼里满是愤恨。
　　“看来你是知情的的，丫鬟犯错，当是你这做主子的管教不严，我该替王爷教教你，如何做好一个主子。既然来了，就跪着吧，看看雪化时，能不能把你愚笨的头脑也化开。”
　　“这事跟夫人无关，是我自己要过来找你的。”青桃急得用力挣脱束缚，冲何嬷嬷叫嚷。
　　“你是说是你自己想来诬陷我，不是她指使的？”
　　青桃着急地哭了出来，“夫人没有让我做这事，与夫人无关”。
　　“好啊，王爷一向看重品行，你们却在王府做出这事，我若不好好管教你，该要被王爷问责了。”她看向二人身后的男仆，“十大板，少一板，就由你们来偿。”
　　离姜被人扯着肩膀推搡到地上，起身时，青桃已经被人拖走，她爬过去死死拽住她的脚踝，一男仆上来掰开她的手，眼见青桃被拖到一边，离姜跪在地上，依靠膝盖朝前挪，朝着廊亭下的人磕起头来，多么希望自己能够讲话。
　　何嬷嬷看这人疯狂的磕头，只觉得晦气，“我是在替王爷管教下人，你要是不服，可以给王爷写信说理去”。
　　沉闷的拍打声响起，离姜从雪地里爬起来，猛地跑过去扑到青桃身上，替她承受住这刺入骨髓的疼痛。
　　“夫人，你快走吧，我身子结实受的住。”
　　离姜不愿意，直接搂住青桃的腰，男仆上来试图将她拖走，也很是艰难。
　　“算了”，廊亭下传来声音，“她想挨打，不用拦着”。
　　青桃使劲掰开禁锢在腰上的双手用力将她推开，离姜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片刻再次覆身上来，提她挡住厚重的板子。
　　漫天的雪花洒下，堆积在两人身上，青桃双手捂住耳朵想将木板每一次落下的声音隔绝在外，但奈何每一次都清晰地传入耳中，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许久，木板没再落下，青桃模糊地看到一只手无力地耷拉下来。
　　身旁环绕着一丝暖意，不同于挨打时那种刺痛发烫的暖，离姜舒服地翻个身，却被臀部的刺痛惊醒。炭火烧得正旺，肥猫依旧端庄地蹲在火盆旁，悠然自得。
　　门被打开，青桃端着一盆热水进来，脸蛋与双手比炭火还红。将热水放在地上，离姜感觉背上的被子被轻轻掀起，一阵凉意涌进来。青桃用热水将毛巾烫热，轻轻为她擦拭伤口，之后，拿出几个小药瓶，将各种粉末倒在伤口上。离姜咬着虎口，忍受着钻心的疼痛。上好药，将一条绸缎轻轻搭在臀上。“这是邱老伯给买的，药也是他送来的，管家已经禁止我们出院子了。”离姜将头埋在枕头上，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肆意地留了出来。
　　“不出就不出，以为我稀罕，我才不想看见那些人。”她拿来一条新毛巾，为离姜轻轻擦拭身体，“我才知道，我是你的丫鬟，不是王府的丫鬟，以后我就称你为小姐了，你是赵家小姐，不是王府的夫人。”
　　离姜抬头看了她一眼，青桃伸手抹掉她脸上的泪水，“我娘说小时候有先生给我算过命，算完自己都惊呆了，因为我的命是几十年难得一遇的好，我以前还不信，现在信了，像我这样没有脑子给主子带来麻烦的丫鬟，放在别人那儿，可能早就被埋在城外的聚魂岗了，可我现在居然活着，还活得好好的。”她伸手将离姜手拿过来，握在手上，“我现在把好运传给你”，说着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保佑我家小姐，平安顺遂，一生喜乐”。离姜哭着冲她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新年的礼乐声响起，京城中鞭炮齐鸣，青桃将窗子打开，方便离姜看外面升到半空中的绚烂夺目的烟花。
　　院里传来脚步声，青桃颤巍巍地走出去，赶忙颠簸着接过老汉手中的东西，“老伯，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邱老汉将肩上的东西放下，“今天除夕，府上管的不严，我给你们送点炭过来，还有这饺子，趁热吃”。
　　青桃有些为难，“可我们用了，你用什么呀？”
　　邱老伯扯开嗓门回道：“我一天在府上忙前忙后的，身子自己就热和了，用不着这么些碳，饺子一定要赶快吃”。
　　青桃欣喜地将食盒抱在怀中，“老伯，你还不放心我吗？我肯定一会儿就吃”。
　　“好了”，邱老汉冲青桃摆手，“快进去，外边冷”。
　　青桃不舍地将他送到院门口，才跑进屋关上门，见离姜半边身子已经离开床铺望着她，“你听见了?邱老伯送来的饺子”。
　　青桃取来碗筷，两人，一猫，一盒饺子，依偎在火盆旁，以这种方式度过在王府的第一个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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