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凰

　　媛儿加快步伐走到姜晓芙旁边，小声对她道：“小姐，沈少爷在后面。”

　　姜晓芙“嗯”了一声，脚下却没有丝毫放慢。

　　跟在后面不远的荷书也听见媛儿的话，回头一瞧，在十步远的地方，果然看见明梧。她大声叫住姜晓芙：“表小姐，少爷来了。”

　　姜晓芙终于停下脚步，回转过身，抿唇斜了明梧一眼，道：“你也觉得我是故意的？”等了一会儿，见明梧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也没有走上前同自己一起走的打算，便背过身去，拉起媛儿的手，脚下步子更快。

　　荷书想姜晓芙只是个年轻姑娘，素日待人又和善可亲，心里认定她是让人冤枉，早对她起了怜爱之心，眼见她生怒，忙快步走上前去，抬起一直手臂，拦住她们的去路：“表小姐莫要生气，二小姐在这儿并没怎么说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只和我家小姐多说了几句，可小姐每每要提，她必要阻拦不让往下说，是以我家少爷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自然无法说信不信表小姐的话。”

　　媛儿眼底一片愤愤，很是为姜晓芙抱不平：“有些人真是瞎了眼盲了心，以我家小姐的为人，何以做出这样的事情？”

　　荷书连说了好几个“是”，拍着自己宽大的胸脯道：“表小姐人品清贵，我是再相信不过的。”

　　媛儿柳眉倒竖，斜睨了明梧一眼。

　　明梧已走到跟前，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本是好心办了坏事，原不是有意的。姝婉因为丢了耳环，一直闷闷不乐，成天沉着脸庞，我婶娘也是着急过头，才冤枉了芳妹妹，如今婶娘已经知晓自己错处，这一个月来，哪一天没差人嘘寒问暖，请她孙小姐回去？偏她要得理不饶人，一直待在你家。”姜晓芙冷冷道，“叔烨，你可知道外面说得有多难听？”

　　明梧同样冷冷道：“若芳慧没有中途停手，他们孙家便是逼死亲生女儿的罪魁，这可就不单单是笑话那么简单的事了。”

　　姜晓芙长叹一声，语气平和了些：“这不能全怪婶娘，她不喜欢芳慧，实在是应该的。”

　　明梧皱眉，他是听过孙芳慧母亲对不起刘夫人，可那人已经离开快二十年。

　　微风拂面而过，一如从前。

　　明梧想起初见孙芳慧的时候，那时还没有千兰，母亲带自己去孙家，走到半路，被一个瘦骨嶙峋的小丫头撞了一下，自己没有事，那丫头却跌在地上，母亲弯腰拉着她黑黢黢的小手，把她从地上扶起，要自己给她道歉。自己揉着胳膊，气闷分明错的是她，母亲真是是非不分。不过那丫头倒是明事理，鞠了一躬，说是自己不小心。母亲注意到她长长的满是泥垢的指甲，心疼地把她拉到身边，问她是谁家孩子。没等她开口，荷书喊着刘夫人来了，那小丫头就挣脱母亲的手，脚底抹油跑得不见踪影了。

　　只听姜晓芙又道：“芳慧的亲生母亲是我婶娘的陪嫁丫鬟，她们自幼一起长大，虽是主仆，背地里却情同姐妹。婶娘怀姝婉时，她竟也有了身孕。”姜晓芙定定看着明梧，“被亲密之人背叛，你说我婶娘如何不气？”

　　明梧道：“她们间的事，如何又能怨芳慧？”

　　姜晓芙叹口气：“芳慧是没有错，但这都是命。人与人的命数早有定论，有的生来就是丫鬟，有的生来就是小姐，哪有一点公平可言？你现在站在这里替她辩白，不过因你是沈夫人的儿子，不必抛头露面，为生计发愁，所以你才有这个功夫。”

　　荷书赞道：“表小姐不愧是识得字、读过书的人，说出来的话就是有道理，人与人的不同，都是命的缘故，这辈子命不好，便是上辈子作孽太多，这辈子积德行善，下辈子才能有个好命数，表小姐你说是不是啊？”

　　姜晓芙笑了笑，事在人为，她才不信因果轮回之说，当下也不反驳，只继续之前的话：“老太太喜欢男孩，见姝婉是个姑娘，便把抱孙子的愿景寄托在芳慧她母亲的肚子上，对她十分照拂，下人们见风使舵惯了，对更是殷勤，把婶娘都排在其后。在月子里，无论是老太太还是表伯，全将心思放在别的女人身上，婶娘心高气傲，如何能咽下这口气？自然是恨毒了她。”

　　荷书眼神黯然：“刘夫人也是个可怜人呐，女人家怀孕生产那都是从鬼门关里面走过的，像她这样，自己最难受的时候，丈夫还偷腥……”她“啧啧啧”了几声，眼色转为愤怒，“想来，刘夫人守着一个女儿不肯再生，也有这个原因在里面。”

　　对荷书的话轻轻一笑后，姜晓芙续道：“可怜婶娘只以为是昔日好姐妹背叛自己，却不知道是表伯强迫了人家，听老太太偶然谈起，芳慧母亲觉得对不住婶娘，身子本来就弱，外加郁结于心，后来难产血崩而死。”

　　荷书唏嘘不已，她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大声道：“孙老爷真是不像样子，真该他们孙家没有男丁！”

　　姜晓芙想到自己父母品行之高洁，越地百姓无不称颂，又念及孙柯和刘夫人的粗鄙，内心更添几分不屑。

　　明梧正要说什么，云琴却跑过来，气喘吁吁道：“少爷你快去竹山那边吧，小姐为了不让二小姐回去，正站顶头闹呢！”

　　.

　　沈夫人不住跺脚，焦急道：“千兰你不要站在那靠边的地方，小心跌下来！有什么事下来说，好不好？”

　　纪棠立在大石的一侧，距玄钰五六步远，见沈夫人着急得快哭了出来，于是走近玄钰一些，装模作样道：“千兰，你快过来。”

　　玄钰小声问：“来了没有？”

　　纪棠张望了一会儿，见一袭蓝衣的明梧从东南角急急而来，心中一喜，正要回答，却见那后面还跟着姜晓芙。

　　姜晓芙走得慢慢悠悠，纪棠正要细看，她竟也把目光投了过来，纪棠心里发虚，侧过脸，给玄钰一个眼神。

　　玄钰一笑，她听到脚步声，也知道明梧来了。她转过身去，脸上的笑旋即消失，捂住嘴巴，抽泣道：“我不要芳慧姐姐回去！她回去了又会受人欺负！”

　　明梧站到沈夫人身侧，沈夫人见他来，紧绷着的情绪得到一丝舒缓。

　　明梧只感觉肩头湿漉漉的，转头一瞥，只见母亲正在无声哭泣。他心头酸涩，握紧母亲的手，抬头冲玄钰道：“千兰，立马给我下来！”

　　玄钰被他严厉的语气和目光骇住，一时忘记了假哭，呆愣愣地看着下面的人。

　　沈夫人忍住泪，温言道：“叔烨，你别吓着她。”

　　纪棠看着明梧目光中的怒火，回想起当初自己把重霄帝尊气得半死，他知道后，也只是淡淡地说要在平南院上设下琉璃天光罩而已。在天界，他是位高权重的太子殿下，平时不显山不漏水，一副云淡风轻高高在上的样子，如今成了凡人，竟也会有如此“失态”的一面。

　　玄钰回过神来，指着明梧，道：“你还凶我！娘身体不好，爹又老在外面不回家，前年到现在，你不是去找芳慧姐姐就是找时飞哥哥，都不像之前那样陪着我玩儿，现在我和芳慧姐姐好上了，你还要逼她回家，我、我……”她不知道该怎么编下去，“我”了个半天也没有下问，索性大哭起来。

　　纪棠暗自赞叹玄钰扯谎的本事之大，突然反应过来她也许不像自己，知道了孙家位置，就着急忙慌找过来，也不上司命司，看看他们命薄。她见明梧和沈夫人的面色明显缓和，眼神里都带着愧疚。心想玄钰必然是洞悉了沈家具体情况，此时才能信手拈来，轻轻松松拿捏住他们。

　　这厢已经说过几番话，那边姜晓芙才刚刚从竹丛后面款款而来。她扬起嫩白的脸庞，眸色淡如秋水：“千兰妹妹这是又闹哪出啊？”

　　玄钰没来由得很厌恶她，啐了一口，张嘴就让她滚开。

　　沈夫人现在一心系在沈千兰身上，早顾不得责怪她此时言行，继续劝说她下来。

　　不怪她担心，在她眼里，沈千兰站在三丈高的大石上面，此处背阳，又种植不少高大竹子，本是夏日乘凉的地方。大石上的积雪不见天日，融化的比旁处慢很多，别处的雪早就化了干净，它的石壁上仍然流淌着水珠。沈千兰但凡一个脚底打滑，就会从上面掉下来。

　　明梧道：“千兰，快下来，你是想吓死娘吗？”

　　沈夫人本就心里悲戚，听到明梧的话，便没忍住哭出来声：“这丫头真是越大越不懂事。”

　　明梧亦不免动容，劝道：“娘，你放心，我日后定好好管教妹妹。”

　　沈夫人道：“都是我的错，一直惯着她，才养成了她这种性子……”

　　纪棠见沈夫人难过，心里也不好受，对玄钰道：“快点提要求，咱们闹到这里已经足够了。”

　　玄钰对沈夫人没有什么感情，对她的担忧劝阻无动于衷。她还想再演一会儿，纪棠拗不过她，又和她说了几句话，在姜晓芙同意回去和刘夫人说让纪棠再留几天后，玄钰才松口。

　　沈夫人放了心，渐渐止住哭声。

　　高石之上，纪棠一袭莲红长裙，步伐轻快，往玄钰身边走去。

　　“芳妹妹自己变了，连带着千兰妹妹也变了。”姜晓芙含笑的眼眸带着幽幽光亮，看向明梧，“怕不是再过几日，你我也要同前番有所不同。”

　　明梧不置可否，暗自思索起姜晓芙的话来，耳边突然传来尖叫声，再抬眸时，大石上只剩下一个十二岁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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