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鸢白

　　一抹青色如风般飘落窗前，翻入办公室内，然而在下一秒忽然顿住，青年看清办公室桌后竟然坐了人，僵硬地站直了，长剑垂在地上，似是有些窘态。

　　“……回来了？”那人没看他，只是似乎为什么头疼地看着屏幕，青年暗松了一口气，“嗯。”

　　……她不是因枕云地下有古恶封印地的事去市政大楼开会了吗？
　　青年找了个角落站着，把自己腰间有点碍事的剑拨到一边，但还是撞到了柜子。

　　声响不算大，但那人终于抬眼看向他，几秒后，就在他有些心虚地垂下眼时，那人忽然轻笑：“怕什么。”

　　“金总，我……”青年低下头，准备坦白从宽，自己在上班时间偷溜出去做了什么。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金上京双手交握，不是生气的语气，但眼神也不算很轻松，“你可以自由地去做自己想做的、认为对的事，不必太在意我，所以你可以不必特意避开我。”

　　“……”他沉默了一会，思考了一会，然后闷闷地说，“哦。”

　　他就是觉得，觉得一定有什么误会……

　　桐……桐不是那种，会造成什么危害的人……

　　所以，自从那次魔域的事之后，他就会想方设法地去看看赭桐在做什么。
　　如果他不想被人发现，世上能发现他的只手可数。

　　但那个鸢乐神的注视却总是如影随形，他不敢太过靠近，所以也只能见缝插针地去。再加上要瞒着这个人，就更难了。

　　“当然，工作时间除外。还是说，你觉得我们住在一起，对你的私事有什么阻碍？”金上京似乎很好心地询问，好像要是他真的说有什么难处，就会大方地放他走一样。小雀立马回神，摇头，“没、没有。”

　　小雀，二十一岁，记忆有缺，姑且认作人族，半仙修者，正在和自己的上司同居中。

　　原因其实很简单，据说他曾经认识从前的上京使，而如今的上京使据说是那位的后人。

　　赭桐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捡到他，把懵懵懂懂的他送到了六合，那时这个虚弱无比的青年忘记了如何说话，脸色如冬雪般苍白透明，似乎随时会融化消失。

　　医疗组忧心忡忡，觉得他可能是某位仙的残灵，这并不少见，很多仙即使进入了轮回，但因神魂受损严重而没能完整地走过轮回，重回世间，成为了茫然漂浮、无处可去的一些东西。

　　但除了赭桐，他拒绝任何人的触碰，没人知道那副脆弱不堪的身体竟能爆发出如此凶狠的攻击，医疗组的顶头上司彼时还在休假，于是摇来了隔壁恰好有空的执律尊，执律尊刚进门额上就被一记灵力暴击，反应过来气冲冲地走近，那刚刚还无比凶残的年轻人竟然颤抖着钻到了赭桐身后紧紧抱住她，害怕得难以抑制。

　　于是医疗组又满头大汗、不失恭敬地把满脸黑线的执律尊哪来的送回了哪儿去。

　　那时情况紧急，医疗组唯恐这残灵一个激动就真的碎了，拼都拼不回来，有空且好说话的仙全被摇过来看了一遍，还是没人能近他的身。

　　就在本以为只是顺手帮忙的赭桐都开始思考自己有没有什么能做的事以求从众人瞩目中脱身的时候，医疗组的骚乱惊动了那位理应非常繁忙的人。

　　那时他觉得自己还在睡梦里，本能地靠近某个没有任何威胁的气息，但内心深处仍然不知原因地焦躁不安。直到模糊之中，有另一个人靠近他，摸了摸他的额头，他感到有点熟悉，那个人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忽然觉得身体很轻，声带震动，像被雪覆盖多年的草地开始复苏生长，说了两个字音。

　　“……小雀……”

　　他迷茫地张开眼，终于看见的不是空白一片。那人正俯身看他，长发微垂，眉眼年轻，只是带着挥之不去的威重，比起周围焦头烂额的医疗组和已经灵魂出窍的赭桐，她显得格外从容，见他目光变得清明，也只是挑了下眉。

　　医疗组纷纷涌现溢美之词，挤上来给青年检查身体，金上京无奈地笑笑，见他确实已经放松下来，不再攻击周围，就转身和早就等得有些焦急的下属们离开了。她本来也只是顺路经过。

　　之后，他们鲜有交集。

　　小雀的身份不难找，那日来看他的仙里就有人认出了他，但问题在于，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谁。

　　尽管六合的治疗手段已经在多年群仙归来的各类麻烦中变得非常完善，但仍然无法找回小雀的记忆——比执律尊更严重，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有记忆这种东西。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生物，不记得在遇到赭桐前在人间的生活，好似是个活在空气里的幽灵。

　　他尚没有成仙，没学过如何修炼，但天赋却与生俱来，在不知不觉间凝聚了纯粹而强大的灵力。这种天赋人族罕有，多为妖兽，可他确实是人。六合找到了他的社会记录，发现他的出身不详，五岁时就从福利机构跑出来，从此失踪。

　　他总是惶惶不安，偶尔还是会暴起伤人，医疗组无计可施，有时无奈之下会把他关进审讯层的禁闭室。那里有最完善的压制精神的法阵。

　　那时星君恰好闭门不出，不知在算什么大事，有常君奔波于各地巡查各分部，也不精于此，无计可施，其余仙也无甚更好的建议，或许恢复记忆只能靠他自己，只好让他早日养好身体——不知遭遇了什么才会虚弱成这样。这位有些封闭自我的青年在六合医疗部的住院层住了快小半年，其间说话的次数不超过五次，其中两次是因为赭桐，赭桐上来看他，说完几句常见用语，两人相顾茫然不知该干什么，最后变成了一人一张床睡午觉；两次是因为修为增长而梦魇——十分令人羡慕，竟然晋级渡劫的影响只是做噩梦；还有一次是遇到了金上京。

　　但那其实算不上是“说话”，毕竟他只是单纯地穿着病号服下楼散风，单纯地被从电梯里出来的那个人吓到了，唔了一声，然后头也不回地逃走了。他不知道自己走后，金上京很莫名地问身后的下属：“我很恐怖吗？”
　　下属们：“……”老大我不敢说你自己觉得呢。

　　几月后，小雀的身体快养好了，除了肤色依旧有些苍白，其余都变得正常，从幽灵变成了人。好不容易能休假喘口气的有常君热心地来看他，带了水果和零食，但小雀都不吃。

　　有常君坐在他床边，问：“你想留在这里吗？”

　　他摇头。头发有点长了，墨绿色遮住了眼。又说：“但我可以暂时……为你们工作。”因为不常开口，清冽的少年音有些哑，“为这几个月的……照顾。”

　　“那好，”有常君笑着提议，“你还没成仙，不论从前，就当你是普通修者进入六合，如何？”

　　小雀点头。

　　“你有想去的部门吗？如果留在总部，推荐你去执律使那里，他说你的灵力很适合。”

　　执律使自从那次被青年重击脑壳，就再没来看过他。小雀也不记得这个人。

　　有常君见他迷茫，笑意更深，摇扇道：“要是你不喜欢他，也不强求。”

　　六合都传遍了某位暴脾气仙使被打后“毫无还手之力且还求着人来自己手下干活”的事，有常君知道并不奇怪。

　　“我……”小雀不知那些离事实相去甚远的传言，只是心里忽然升起了某个人的影子，他不爱说话，但不是傻子，这几个月在六合也了解了一些事，“我能再想想吗……”

　　“当然可以。”有常君不意外，状似无意地提起，“对了，你知道上京使吗，就是你一见她就跑的那个。”

　　“……”小雀这时后知后觉，这个地方的八卦是传得最快的，或许不该叫六合，应该叫群仙退休返聘八卦中心，

　　“你刚来的那天，除了赭桐谁也不能靠近，但她一来，你就安静了下来……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小雀对那天记得不是很清晰，心想，原来是她……

　　“你曾于从前的上京使交好，而如今这位……”有常君斟酌着开口，“据说是那位的后人。”

　　“你有一件旧物在她那里，”有常君见他脸色不对，加上一句，“不管你愿不愿意要，我建议你还是去拿回来，至少去看一眼。”

　　“我觉得它对你很重要。”有常君诚恳地说。

　　……他没有骗自己。小雀在心里纠结。

　　可是他一想起过去，就觉得抗拒，他觉得自己不是什么的转世，可没人可说。

　　“好……”他想，那就去看一眼。他看了看眼前温良的年轻男人，忽然问了一句：“我以前和你是朋友吗？”

　　“……”有常君失笑，手中折扇轻敲了一下胸口，“从前……不是。”
　　有常心里忽然升起一丝难得的怅惘，从前啊……你不会这样说的。

　　出院，小雀把这几日收到的慰问礼都送给了照顾他很久的医疗组员，也有人因曾经将他关入禁闭室的治疗方案而愧疚，对他道歉。小雀问哪里可以见到上京使，有人告诉他要去特定的办公层，让他上到三十六层前台去问金总今天在哪里。

　　这样麻烦的步骤可能是给他的一点预示，那天小雀等到了下午五点，才终于在上京使的办公室等来了外出归来的她本人，她风尘仆仆地归来，又似乎只是回来暂歇，很快就要离开，而当他提到自己的那件旧物，那个人竟然淡淡地从桌案后看了他一眼，说不清是什么意思，然后理所当然地说：“不行，我不能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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