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给将军之后

　　岫玉勺子先是在空中短暂地停了一瞬，紧接着，“哐当”一声响，勺子径直砸落瓷碗。

　　被带翻了的瓷碗随后骨碌碌地滚到桌子边缘，又是一声“啪嗒”。

　　碎了。

　　刺耳的碎裂声划破轻快的氛围，秦罗衣以为是自己突如其来地提问吓到了元蓁蓁，急切道：“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哪？”

　　“没，没事。”

　　元蓁蓁偏过微僵的身子，赶紧扯出一抹笑，说着就要探手伸至碎片，身后灵鹊和四喜见状更是吓得不轻，接连快步至自家小主身边。

　　“娘子！”
　　“少夫人别动，奴婢来收拾。”

　　两人快速收拾好地上的碎片，灵鹊又给重新上副了碗筷，相较之前，元蓁蓁明显多了几分局促：“白玉饺子太烫了，我一时不察，勺子没拿稳，殿下没事就行。”

　　“我能有什么事。”看她无碍的样子，秦罗衣心头掠过一丝异样，未及细品，转瞬便消散无踪。

　　“再急也不急这一时，饺子烫就多晾一会儿。”

　　“对了，我们方才说到哪儿来着。”她皱眉思索，旁边的灵鹊提醒道：“殿下，聊到了少夫人的名讳。”

　　“对对，名字。瞧我，一上了年纪，总记不住事。”

　　元蓁蓁眼神闪烁不定，她虚瞟了一眼身旁的四喜，已然一副“抖如筛糠，魂飞魄散”的模样。

　　她两眼一闭，见逃不过了，刻意避开秦罗衣的目光，一边说一边虚搅着白玉饺：“那个…蓁、蓁蓁是我的小名，家里人都习惯了这么叫。”

　　秦罗衣一听，眼尾微弯：“桃之夭夭，其叶蓁蓁[1]，乃繁茂蓬勃，坚韧顽强之意。看来元参政和贵夫人应当是对你这个嫡长女抱有很高的期望。”

　　很高的…期待吗？

　　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少女眼底闪过一丝暗淡。

　　蓁意为生长在自然的草木，是桃姨娘给自己起的名，无论怎么比，自当是不如府里头那些光辉美玉，高雅繁花。

　　元蓁蓁心头突然涌起一阵歉疚，她无意识摩挲起腰间的环佩。

　　说来也不怕人笑话，这环佩竟是除了桃姨娘外，自己收到的第一份礼物。而赠礼之人，昨日之前还与她毫无瓜葛。

　　但如今，这个“外人”，如今也成了自己名义上的“家人”。

　　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元蓁蓁莫名有股劲。

　　不管楚聿是好是坏，如今她既然已经成了他的名下妻，就一定不会让别人瞧低了楚家，看低公主府，类似昨日那种上门欺辱更断不可能。

　　“那我也唤你蓁蓁好了，这小名好听，你也更习惯些。”全然不知眼前人儿心里掀起几番波澜，秦罗衣看着她笑，“喜欢就多吃些，不够的话，我让厨房再多做些。”

　　“够的够的，殿下您也吃。”

　　元蓁蓁将林宫正先前教授的用餐礼仪忘得一干二净，一口一个饺子吃得十分满足。

　　秦罗衣不知不觉像是被吸引一样，胃口开了，竟也跟着多吃了些。不知怎的，她莫名有种长辈觉得晚辈满足的吃相十分福气的感觉。

　　康嬷嬷端着鸡丝面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和睦融融的场景，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这日日头出奇意外的好，暖洋洋的阳光洒在身上，极容易犯困。

　　秦罗衣吃得有些撑了，刚撤下朝食，就要去榻上缓缓神，连礼香的时辰都往后推了些。

　　元蓁蓁见此，也不继续叨扰，躬身告退。

　　栖星阁里枕霞院不远，她与康嬷嬷并肩走在小径上，四喜在后面跟着，似有什么话想说。

　　“少夫人，老奴都不知道该如何谢您了，若不是有您在，不知道殿下要到什么时候才有胃口吃饭。”

　　元蓁蓁大概猜到康嬷嬷会提关于秦罗衣的事，刚才她也亲眼见了：“殿下她…平日里一直都少食吗？”

　　康嬷嬷摇摇头，徐徐叹了叹气，记忆逐渐抽离，浑浊的眼睛看向前方，却无法聚焦于一点。

　　“大将军在时，殿下还是好好的。”

　　“但十年前打击太大，大将军与大公子骤然离世，饶是殿下心性强大，也绝不是简单一句放下就能放下的事。”

　　康嬷嬷声音平淡，好似带着几分依然看开的从容，可元蓁蓁仍旧能从她隐忍的声线中，窥见当年那场大难之惨痛。

　　她没有资格，也没有理由，更没有立场去草率安慰。

　　她能做的，只有倾听。

　　片刻后，元蓁蓁才说道：“殿下身体本就虚弱，如果日日素宴，对她的身体并非良策。”

　　康嬷嬷一愣，下意识否定：“为了给当年牺牲将士们诵经祈福，殿下食素也有好些年了，期间亦传太医来看过，平安脉未断，他们也没说什么啊。”

　　元蓁蓁停下脚步，皱眉摇头：“不是说吃斋念佛不好，而是如果想要有精神，必要的荤素搭配才是最好。”

　　“而且在我看来，殿下如今最缺少的，应当是日常锻炼，强身健体。不然老是窝在房间里足不出户，即便是有再强健的体魄，吃再多的珍馐补品，也耐不住耗。”

　　关于强健体魄，她可都摸出道来了。

　　“以前在南、南坊别院静养的时候，爹爹就请了专门的女医师教导。嬷嬷别看我四肢好像瘦瘦巴巴的，挂不住半两肉，但我力气可大了，搬花搬箱子搬石头统统不在话下！”

　　“哎哟，还能搬石头啊，少夫人惯是会哄我这个老婆子的！”

　　康嬷嬷被她逗得开怀，全然没把她的话当一回事。

　　看元蓁蓁一边握拳还一边要拉着自己摸摸手臂上的肌肉，更是直接笑开了花：“有府里人在，哪能真让您搬搬抬抬。”

　　看见康嬷嬷终于从沉重的回忆中抽离出来，元蓁蓁也跟着笑，两人继续走着。

　　“少夫人，老奴能求您一件事吗？您有空时能否多来看看殿下，陪殿下吃饭，您放心，老奴绝对不让您吃全素宴。”

　　“当然好啦，每天都能有好吃的鸡丝汤面吗？”

　　“鸡丝汤面固然好吃，但哪能天天吃啊。三鲜面、笋泼肉面、银丝冷淘，老奴每天都变着法儿做，保您吃不腻。”

　　“嬷嬷说话算话，我记性可好着呢！”
　　…

　　半道上，康嬷嬷突然说有东西忘了拿，让元蓁蓁先回去歇息，自己等等就过去。

　　“娘子，你终于回来了。”
　　远远望见那抹熟悉的绀色身影，枕霞院立刻有人小跑出来，是宝铃。

　　元蓁蓁看着宝铃额间细细密密的汗珠，不由得笑道：“嗯，方跟殿下食用晨膳，这会儿大家都在做什么？瞧你这一头汗。”

　　“娘子别笑奴婢了，里头文雀和锦中对着满地的箱子正晕着呢，您快去瞧瞧吧。”

　　“满地的箱子？什么满地的箱子？”

　　宝铃推着元蓁蓁就往院子里去，她正道奇怪呢，结果刚绕过影壁，眨眼间就被几十个巨大的红木箱子挡住了去路。

　　元蓁蓁哑然：“还，还真是满地的箱子啊…这都是些什么？”

　　她侧着身子艰难往前走，突然间，右手边摞得差不多半人高的红木箱后，突然窜出两个人来，“娘子，您终于回来了…”

　　只见文雀和锦中两个丫鬟皱着脸，仿佛是看到救星一样，争相从“红海”里跳了出来。

　　“娘子，早晨您前脚刚走，就有人陆陆续续将您的嫁妆和彩礼搬来。打头的姐姐还说，枕霞院地方小，将军给您的私库放不下，康嬷嬷届时会将邻间库房钥匙给您，那地方大，够放。”

　　说来凑巧，康嬷嬷此时正好到了：“看来他们已经将东西都搬来了，少夫人，老奴这就带您去库房看看，正好也对对单子，没什么问题的话，就可以拾掇拾掇搬过去了，也好过放在这堵路。”

　　元蓁蓁兴奋地从康嬷嬷手里接过钥匙，这送上门的金山银山，可不是得好好看看！

　　“四喜，你去将我的彩礼单子拿过来，顺便嫁妆单也给我，顺道一并整理利索了。”
　　“是，娘子。”

　　枕霞院靠正北方，前后没密林遮挡，顾名思义，是公主府里最适合观赏晚霞的院子。
　　院子中间还砌了个小亭，平日里喝喝茶，浇浇花，下棋赏月都很不错。

　　四个丫鬟里，只有稍年长些的宝铃，未入元府前曾读过几年书塾，识字多。
　　元蓁蓁现如今肚子里的那三瓜两枣，根本不够看。

　　压根没有她的用武之地，只是坐在亭子里，一直听着宝铃逐个逐个念着各色金银珠宝的名册，看着下人们一个接一个箱子的打开，合上，再打开，再合上。

　　“呼…可算是粗粗过了一遍。”不知过了多久，石桌边上的茶炉都不知道换了多少趟，元蓁蓁只觉得自己眼睛都快要被闪花了。

　　“可不是粗粗的吗，光殿下赠予的南海珍珠就有上千颗，奴婢就算是煮红豆粥都不敢一次放这么多。”

　　康嬷嬷被四喜嘟囔的声音给逗笑了，不光少夫人性格有趣，就连其身边伺候的婢女都得意得紧。

　　四喜被笑的脸色羞红，顿时紧闭嘴巴不敢讲话，手指拼命在身前绞巴绞巴。

　　元蓁蓁明显也是一副认同的样子，对比下来，她从元府带来的那几个箱笼显得灰头土脸，不仔细根本找不到。

　　她一边默默地记下装着南海珍珠的箱子样式，趁着时间，康嬷嬷又鼓涌道：“这才哪到哪呢，库房里还有小公子专门为少夫人准备的物件，都是个顶个的好，少夫人要不去看看？”

　　“走吧，正好也把这些清点好的箱子放进去，不然碍在这里，都走不动路。”

　　从枕霞院门口出来，绕到后面，穿过几道连廊，隐在月亮门后的一个小宅子就是专属枕霞院的分院库房。

　　元蓁蓁不是没有想过要将彩礼放回府里的公用库房，老大一笔钱了，但她才刚跟康嬷嬷提了嘴，就被后者笑拒。

　　“殿下说了，送出去的礼没有拿回的道理，相信小公子也是同样的意思，少夫人且安心收进分库吧，不然殿下又要怪罪老奴了。”

　　康嬷嬷领着几人朝分库走去，停至门前，用手拨了拨把上铜锁，道：“就是这儿了。”

　　元蓁蓁点点头，钥匙伸进铜锁锁扣里，旋即一拧，“啪嗒”一声，铜锁打开。

　　她轻轻推开门，门轴转动，“吱呀”一声——刹那间，和煦的日光如同被尘封的时光邀约一般，从门外倾洒而下，直直地穿透屋内。

　　库房内定期有人清扫，可毕竟不多开启，如丝线般交织的光束，雾中尘埃并不浓密，库房里的物件多而不杂，井井有条。

　　想必应是些楚聿留下的。

　　室中所藏古玩字画，累至数缸，墙上还挂着质地华贵的蜀地江锦，接着就是成堆成堆的箱笼。虽不知道里头放了些什么，不过看箱子上盖着的宽长兽皮，里面放着的定非凡品。

　　忽然，元蓁蓁的视线被右侧的多宝阁架给吸引，她径直走了过去，从众多的精致的瓷玉器中拿起一个约有两个巴掌大的木盒子。

　　与旁边精巧玲珑的盒子判若云泥。

　　“康嬷嬷，这是什么？”

　　康嬷嬷正指挥着下人们往空余的地方摞箱子，听到声音，应声望去：“少夫人？”

　　元蓁蓁双手捧着木盒子，左右看了一圈，才找到一个柔软平整的兽皮。

　　将木盒子放上去，依着光，这时元蓁蓁才瞧见，木盒子异常陈旧，上面厚厚一层灰，意味着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碰过它。

　　盒子外挂着的铜锁也已经生锈腐烂，元蓁蓁稍稍扯了扯，十分轻易就已断开。
　　“啊，这，我不是…”

　　康嬷嬷走了过来，看了一眼后了然地“喔”了一声，适时安抚道：“少夫人不用担心，这箱子是小公子儿时用来放戏具的地方，已经很久未曾用了，锈坏也正常。”

　　元蓁蓁听到后，心中一块巨石顿时落下。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好，可别面还没见着，先结了仇。

　　不过，元蓁蓁突然很好奇。
　　堂堂将军府的小公子，如今驰骋沙场的云麾将军，儿时都会玩些什么呢？

　　素白的手指轻轻打开木盒，一段不属于自己的尘封的回忆缓缓展现在她的眼前。

　　“拨浪鼓，陶哨，毽子，剪纸，居然还有面人！看起来郎君的童年过得很丰富呢。”

　　别看木盒虽小，可里头满满当当放了可多物件，元蓁蓁一个个拿出来端详。

　　康嬷嬷看着面前精细的小玩意儿，亦是欣喜：“大将军在时，最是喜欢呆在家中同两位公子玩了。老奴估摸着，这个小木箱里都是大将军在各地搜集来的小物件，还有些连殿下都不知道大将军是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捡回来的。”

　　“…康嬷嬷，那这个手帕也是捡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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