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常街诡事2
(其三)
月华如练,穿过杂沓枝叶,星星点点地落在地面。
我未再开口,顾盼、阿离也未追问。
树林深处,一道娇怯怯的声音忽道:“怎地不说了?那书生后来怎样?”
我凝神辨析声音来处,却发觉那声音在林间回荡,飘忽不定,一时难以捕捉。
我答道:“夜深寒气袭人,姑娘何不坐近些来,依傍篝火取暖?”
那声音格格娇笑一阵,道:“怪吓人的,我不去。”
我莞尔道:“姑娘敢只身一人留宿这荒郊野外,想必是自恃有防身手段。我三人又不是青面獠牙的恶鬼,怎么就吓住姑娘了?”
那声音道:“我不是说你们,我是说自己。”
我问道:“姑娘这话是何意?”
那声音道:“我模样可怖,你要见到,立马撒腿就跑。故事我可听不成啦。”
我佯作不信,道:“姑娘这话说得离奇,反倒吊起了我们胃口。”
那声音道:“我可没有玩笑。等下我过去,你定会觉得,方才那几句,是你这辈子最最不该说的话。”
我笑道:“我这辈子不知道还要说多少话,未到黄泉路上,个中得失也不必急着清算。姑娘,还请过来罢,我们接着再讲。”
沉默半晌,幽深树林西北角传来“沙沙沙”踩踏枯叶之声。
澄澈月光下,一双玄黑的皂靴翘头履,以碎步之姿,率先从阴影处迈出。
其后,现出沙青色的宽袍衣摆。
复次,但见双股清碧腰带随步履轻盈飘动。
及腰而上,沾染一片黏腻的暗褐色。
暗褐色当中,呈一空空荡荡的碗大孔洞。
举目瞧去,目光直射过那孔洞,竟能一觑来人身后黢黑夜色。
再走几步,便见来人原是一男子,面色灰败,双眼凹陷,唇齿大张,口中半截长舌吐出,下巴兀自轻轻颤动,发出先前娇怯怯的声音,道:“我来啦,你这就接着讲罢。”
顾盼莞尔道:“你们瞧,这人像不像客栈里听过的那具回魂尸?”
我叹道:“先头听闻那人惨遭剜心,其状甚是骇人。这模样纵没有十分像,也有九成八了。”
那男子走得几步,顿足不前,以手掩口,轻笑道:“你没有跑,很好。难得你不怕我。”
我反问道:“我若真的转头就跑,你会怎么做?”
闻言,他单手抚腮,行止甚是妩媚。
思索一阵,他道:“自然是抓你回来,讲完故事。不过,为防你总是想跑,还是先折断你双腿,使你安份些好。”
顾盼忽斜身贴近阿离,悄声耳语。
我淡然道:“看来,我今天是非说完故事不可了。”
那男子道:“非说完不可。”
他一个“可”字话声未落,已有十余把玄铁飞刀从上下左右各方向散射飞至。
那玄铁飞刀足以削金断银,却未伤他分毫,仅与他擦身疾掠而过。
伴随飞刀钉入树干的沉闷声响,蓦地,那男子浑身剧烈抖动,双手左右来回摆荡几下,双膝一软,随即垂首,跪倒在地。
阿离转向顾盼与我,道:“确是傀儡把戏。”
顾盼从容起身,缓缓道:“精细操纵周身要穴关节,令尸首活泛如生灵。此等本事,当世除鬼蜮护法‘妖夜鬼刹’外,再无第二人能够。”
幽深树林间回荡起一阵娇笑,但听早先那声音道:“你这般夸赞,我很受用。那小姑娘虽无端切断我百缕重莲绫,且不要你们赔了。”
见她直认不讳,我心下疑惑,这鬼蜮护法潜伏于蜀都一带,莫非又盘算暗中生甚么事端?
少顷,她叹道:“过这回马峰的人日渐稀少,我每日真真穷极无聊。你们可得挣点气,陪我多玩几个时辰。”
她甫一说完,偌大树林登时以铺天盖地之势,飒飒振动。
几丈内的林木枝头,隐隐绰绰,直似满当当地挂满条状物事。
顾盼、阿离与我均屏息提防,警惕对方从任一方位攻来。
柔风拂动,轻云流转。
朦胧月色揭去遮蔽薄纱,回复皎皎清晖。
重重叠叠的枝头原本影影憧憧,此刻方才看得真切。
一张张面无表情的人脸,正居高临下,俯瞰我们。
(其四)
那些悬挂于树上的人众,约莫三十有余,男女老幼皆有。
乍看他们脸色苍白,两眼浑浊,面上遍布青黑细纹,似是保养不当、外壳皲裂的傀儡人偶。
阿离低声道:“他们受丝线操纵,要制住傀儡,须得完全断开连接周身关节的丝线。”
顾盼似笑非笑,道:“那丝线叫甚么‘重莲绫’,似乎很是贵重。我们随意切断,妖夜鬼刹日后难免抱着算盘登门讨债。我看呀,将那丝线收好,牢牢缠回人家身上,这账才算不到我们头上。”
妖夜鬼刹娇笑道:“重莲绫穿筋透骨,姑娘想从自己身上抽出来交还与我,怕是要吃点苦头。”
霎时间,上方人众齐齐纵身扑下。
那傀儡虽身姿灵活,欺近闪退毫无窒碍,但劲力势道却是平平。我手上稍一运力,即震得攻来几人后退丈许。
然而,阿离所说切断操纵丝线,一试方知不易。
我旋身饶至其中一具傀儡身后,一刀擦身凌厉劈下,那傀儡瞬时无力向前扑去,似已断开与妖夜鬼刹连接丝线。
可一眨眼的功夫,它关窍又活络如常,双手撑地,一个空翻后,立马回身挥掌攻来。
举刀格挡之际,我不禁暗叹,妖夜鬼刹的奇诡功法当真棘手。
她所纵丝线,想来凭借深厚内力,绵延不绝地蔓延开来,时刻与一端傀儡保持联结。
即便切断一束,永远有下一束如潮水涌至,非控线者身死,当源源不尽。
我侧头望向顾盼与阿离,她二人穿行于傀儡之间,尚且游刃有余,但眼中均透着几分讶异,多半也是发现了妖夜鬼刹的难缠之处。
这些傀儡应付起来虽易,可他们不知疲倦,缠斗愈久,我们愈可能落了下风。
心下笃定主意,我迅即挥刀连斩,刀刀针对傀儡臂膀膝头,意图削去他们活动关窍,降低他们活动能力。
待一刀削去一具傀儡右侧臂膀,我眼角余光蓦然窥见其断口处筋骨俱全,但并无血液流溢。
我心中一凛,发觉这三十号人并非甚么傀儡人偶,顿时惊道:“缚魂煞!”
缚魂煞,非生非死,非人非尸。
江湖中邪门妖术甚多,但每每提及,正道人士人人都忍不住皱眉啐上一口的,缚魂煞要算一号。
偏又是这缚魂煞,歪魔邪道听来,人人喜上眉梢,架不住好奇,十之八九要问上一嘴“炼成了吗?”
炼制缚魂煞,无须甚么古怪密法,你心比砒霜毒三分,已然成功了一半——
擒制活人,剖脉放血;
气若游丝,命悬一线;
点穴灵墟,针扎巨阙;
连翘龙胆,涂身抹面;
射干凤尾,浸脾灌肺;
雄黄封口,威灵垫背;
羊脂封棺,峭壁高悬;
背山面水,养肌润体;
九九归一,死去活来。
至于余下五成胜算,倒要赌“运”。
何谓“命悬一线”本就语焉不详,哪里的灵养峭壁能保棺中之人不至腐气淤塞、肌体破败,反能持续受药物滋润,终至活尸炼成,更是极少得到记载。
是以,炼制缚魂煞的方法,在繁多稀奇古怪的邪祟偏方中,虽称得上简便易行,然而真真确确炼成一具缚魂煞,却仿如叫人水中捞月,动手方知可望不可及了。
我对面前三十余具缚魂煞感到讶然,并非是忧心这缚魂煞有多厉害,更多是疑惑,妖夜鬼刹何以要炼这些个缚魂煞。
缚魂煞炼制过程历尽艰辛,不过得具驻颜不腐的活尸而已,实无甚么唬人神通附加。
这诡术本是一位痴情人研制而出。
他无法忍受挚爱妻子行将病重离世,四处寻访,岐黄秘方与巫蛊之术皆是来者不拒,误打误撞之下,居然真的亲手把妻子从黄泉河畔拉了回来。
至少他自己深信,他确实挽回了此生挚爱。
他妻子灵识俱灭,独独肌体不腐,皮肤吹弹可破,气色红润动人,竟比她得病前还要明艳几分。
旁人见了,心中既嫌恶轻蔑,又不禁迭声叹服。
时日渐长,各色人等闻风而至,其中不乏贪财图利之人,奉达官贵人之命,意图低调获取这奇诡秘术。
至于专修邪术魔教人士,习这缚魂煞,纯属技痒者有之、生怕落于人后者有之。若说想凭这门手艺独步江湖,只怕缚魂煞尚未炼成,你先让道上朋友笑个“死去活来”了。
我正忖度妖夜鬼刹何以会握有如此多的缚魂煞,另一边厢,顾盼红裙舞动,衣袖拂过处,一列缚魂煞陡然跪地不起。
她微一侧身,一道寒芒卒然缠绕住身后一具高大身躯的脖颈,她轻颤手腕,那魁伟身躯便头首分离,随即仰躺在地。
顾盼站定,目光环视四周,袖口处冷厉寒芒仍自闪烁不已。
妖夜鬼刹奇道:“姑娘软剑使得这般好,路数倒有些像从前那风雨楼楼主沈卿昀。”
顾盼莞尔道:“像与不像,你不妨凑近些瞧。”
她二人交谈间,阿离与我又接连放倒十余具缚魂煞。
如今,那三十余具缚魂煞,横七竖八地散落于周遭,没了动静。
树林间唯有柔风摇晃枝叶的细微声响。
妖夜鬼刹笑道:“瞧是要瞧,倒不必特意凑近。”
静默顷刻,林间复又传来“沙、沙、沙”踩踏枯叶之声。
款步姗姗,一步一迟。
来人一身荼白,月色清辉映照其身,飘渺如蟾宫仙子。
乌发如瀑、朱唇皓齿,一双秋水剪瞳,令人未饮先醉。
看清来人身姿,我猝起惊惶,尤胜初见她时千百倍———
“沐姑娘?!”
【拾遗录其三 流风回雪 】
沐伶幼时初见流风回雪出鞘,小小脑壳里霎时空白一片。
耳畔剑刃犹似清鸢鸣唱,眼前飞雪宛如玉鳞飘摇。
自然,深深铭刻于她心底的,还是魏玲音在茫茫天地间翩跹舞动的身影。
纤柔、孤寂。你连眼都不愿一眨,唯恐下一瞬间,那身影已叫细雪压碎。
“伶儿,”魏玲音回剑入鞘,盈盈向沐伶走来,柔声问道:“方才看清楚了?”
沐伶点点头,少顷,又连连摇头。
她心想,我只说看不清楚,娘才会多舞几次给我瞧。
魏玲音微笑道:“今日这般大雪,看不见原也正常。若不是你执意扭我出来,谁会想着出门当雪人?”
沐伶撇撇嘴,嘟囔道:“流风回雪就该在大雪天舞着才好看呢!要是既没有风,也没了雪,独独拿把剑横削纵切,和寻常练功架势有甚么分别。”
魏玲音略微俯身,拿出巾帕,轻轻擦去覆上沐伶眉眼的雪花,含笑道:“可惜这雪越下越急。我们再不回去,回头你害了风寒,留月姐可得用棉被把你捆成个大粽子。没个十天半月,你也别想下床啦。”
沐伶攥紧魏玲音衣袖,撒娇道:“娘,你再舞一次给伶儿瞧罢。明日你出远门,我们也不知道多久才能见面了。”
魏玲音握住她冻得通红的小手,道:“伶儿,等娘回来,你想瞧几次,娘就舞几次。今日还是早些回去,娘让听竹姐姐给你说故事,好不好?”
沐伶使劲摇头,连带着抖落了发顶新覆上的薄薄一层雪花。
“听竹姐姐的故事几时都可以听,娘你……呀!”
她忽地让人拦腰抱起,一声惊呼脱口而出。
身后,抱住沐伶那人明快笑道:“你娘耳根子软,架不住软磨硬泡,我可不吃你这套。伶儿,你再使性子,一会儿埋在雪底下,是叫我们一个个去雪地里拔萝卜似的找你么?”
边说,边抱着沐伶往内院走去。
沐伶此刻竟贴贴伏伏地被那人抱着,单嘴上仍倔道:“留月姐姐,你也太小瞧伶儿啦,我只消运几轮‘幽篁诀’,再厚的雪当即便能蒸腾化烟,哪能埋了伶儿。”
方留月笑道:“啊哟,我们伶儿真真好本事,是姐姐小觑了你。那改明儿还得劳驾伶儿,去三清殿前打几个滚儿。”
沐伶奇道:“我为何要去三清殿前打滚儿?”
方留月道:“每逢大雪,三清殿总会让积雪封住了入殿的路。伶儿既有那融雪的神通,自然要仰仗你出手,也免去我一众姐妹辛苦铲雪。”
二人说笑间渐行渐远,魏玲音却未跟随其后。
她静静驻足于凛冽寒风之中,恍惚间,好似又听见那人的话语。
“玲音,你等我三年。三年间,我定会竭力让沐家取消与皇族婚约。”
“倘若…倘若我三年未归,你、你心下气苦,从此怨我恨我…也好。”
三年又三年。便是又一三年之期,也快到了。
魏玲音不会怨沐寒。
她本想,纵使今生缘浅,她也只会选择相忘于江湖。
可她没有想到,能否相忘,恰恰是她最无法自决的选择。
正如现下光景——
乱云低薄暮,急风舞回雪。
【拾遗录其三 流风回雪 完】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