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君无疆[嬴政x神女]

　　抵达兰陵时，恰由秋入冬。寻岚特意在路上耽搁了许多时间，才终于挨到冬天。至于为何一定要在冬天带夏漓行动——冬，露结为霜，水流缓滞，是水神法力最弱的时节。到了这时候，他就算想，也掀不起太大的浪花。

　　轺车入城。此间正是傍晚，皓月当空，清霜满地，街巷间熙熙攘攘，摊贩的叫卖声声声入耳。

　　夏漓刚醒，正睡眼惺忪，脑袋还有些眩晕。侧目向车外看去，只觉眼前的景象顿时清明起来。那明黄的夕照，在天边如烟般聚拢，可又因街头巷陌挂起的灯笼，而染上了橙红的暖色调。四方房屋高低有致，檐牙错落，别有一番人间烟火气。

　　他又是打了个呵欠，百无聊赖地问：“我还当是要去哪里。兜兜转转，这不还是在楚国境内？所以......这里有什么特殊的？”

　　寻岚端坐在他对面，将手中的竹简放下，也把目光投向窗外：“此地，有一位大师。”

　　“你想让我拜他为师？”夏漓觉得有些荒谬，在那嗤笑了一声，低头闲闲地摆弄自己的手指，“山神大人，您是不是不知道我是谁啊？”

　　他说的不错，寻岚的确想让夏漓受受教养。不过，此时她只是轻轻一笑，轻飘飘地说：“你想多了。就算我想，夫子他也不会答应的。你胸中那点墨水，连给他扫地都不够。”

　　激将法，用攻击力最强的话术，完成最简单的策谋。

　　夏漓闻言，倒也没有生气，却也没了心情继续欣赏自己的手，斜斜抬起头来问道：“那你带我来干嘛？看风景？”

　　寻岚浅浅一笑，就这么点了头：“嗯，看风景。”

　　“这位夫子，也曾是我一位故交。他在齐国稷下学宫为祭酒多年，近日才来到楚国。”

　　寒夜难捱，飞雪在外。火炉上，薄酒正温。新劈的竹简在桌案上整齐排布，两位书童侍立在侧。而那位清癯的白发老人，正在这温热的酒气之后笔耕不辍。深凹的眼窝中，一双灼灼明目好似薪火，明明不灭。天不生夫子，则万古如长夜。

　　又一小童悄悄趋步入内，行个揖礼，声音放轻：“夫子，门外有一男一女求见您。”

　　老人手中的笔微微一顿，捻须抬头，思量片刻，缓声问道：“可是旧识？”

　　“是，”小童点头，脆生生地说：“那女子道她名岚。”

　　“倒是巧了。”老人放下笔，和蔼地笑着：“你便去门口迎客吧。”

　　远远地，寻岚和夏漓就看见了那位小童站在风雪中，正欢喜地向他们招手：“客人，这里来。”

　　夏漓是真的不明白了。为什么寻岚说去见一位做学问的故人非要带着他同道呢？他一向对这些“夫子”“大师”毫无兴趣，更不会向寻岚那样孜孜苦读这些愚蠢的凡人们所谓的“著作”、甚至不吝与他们结交。所以她到底为什么要带他来？

　　两人行动间，夏漓还满是狐疑地说着：“既然是你带我来的，那得先说好，我对这种老学究是不会有好脸色的。”

　　“无妨，夫子雅量高致，足可容你。”寻岚对此并未多言，只是淡淡一笑，脚步未停。

　　他们就这么跟着小童走到了室内。室内生着炉火，热气腾腾，将夏漓面上久也挥之不去的忧郁化开。他满意地舒了口气，寻了个空座，便随意地坐了下来。神情散漫，双脚交叠搭在火炉边上。

　　夫子尚未露面，先有小童端来了茶点。夏漓看也不看那侍童一眼，只是坐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玩弄着案上的茶杯。杯中茶汤清淡，闻着倒是有几分野趣。他翻来覆去地把玩着，一偏头，却对上了寻岚的目光。

　　寻岚只是淡淡地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那眼神，好像在看一块没救的朽木。夏漓倒是无所谓，甚至眯起眼来，对着山神大人恬不知耻地笑了一笑。只是，还没等他开口，便有一道苍老的声音从堂后传来：“岚啊，你来了。”

　　来人已入了正堂，是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面容清癯，温和的笑意，好似山涧溪流，穿石而过。其人虽已是六旬，可身形仍是高大挺拔，颇具儒者之风。他就是如今儒门之中最后的大家——荀况。

　　齐鲁之地，孔孟之乡。齐国的稷下学宫，更是天下士人所望之最高学府。荀夫子早年游于齐国，曾在稷下学宫三次出任祭酒。后因受人诋毁，才弃齐就楚，来到楚国之兰陵。甫一至此，就受春申君黄歇礼遇，出任兰陵令。更是在兰陵重开学府，广收贤才，意再振儒门。

　　寻岚见这老人走出，马上就站起行揖礼，恭敬道：“荀夫子，许久未见，您可还好？”

　　夏漓并不知道这“荀夫子”是何许人也，只是看寻岚对他如此尊敬，这才把交叠的腿收了回来，坐直了身子，并未起身，很是敷衍地向老人行了一礼。他这样，便已算是对这位夫子最大的礼貌了。

　　荀卿见夏漓对他毫无恭敬之意，却也并未生气，反而多看了他片刻，意味不明地捻着胡须轻笑了起来：“观小友仪表不俗，不知是何处高足？”

　　寻岚微抬手臂，挡住脸上淡淡的笑意，而后轻拍夏漓的脊背：“这位乃是家弟，胸无点墨，更无师承，实在愧对夫子青眼。”

　　夏漓被这几句话说得不知所以，他虽然经常被寻岚说教，可到底两人平起平坐，也就罢了。如今寻岚却在个凡人老头面前这样说他堂堂水神，面子上哪还挂得住？

　　“我说......”

　　夏漓正欲找补两句，寻岚则在那悠悠道：“荀夫子，您可不要见怪。”

　　“无妨。”老人很是大度地笑了笑，缓声说道：“且不论学业深浅，能来到这里，都是有缘之人。”

　　有缘你个头啊！夏漓被两个人一唱一和给噎得死死的，却又根本没有辩驳之机，只好恨恨地看了寻岚一眼，这才有种上当受骗的实感。他怎么能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寻岚，这位山神大人，可以说是继夏禹后他的第一克星。两人相斗千年，何曾放过彼此？

　　就在夏漓后悔莫及时，忽然就是一份竹简出现在了眼前。

　　“老夫近日偶有所得，观小友有聪明之相，不知可否一论？”

　　夏漓愣住。不是，这两人在他思考时都说了些什么啊！他只觉大事不妙，寻岚却已把那竹简大大方方地递到他的案前，附在他的耳边含笑道：“水神大人在想什么呢？赶紧作答呀。”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吧？”夏漓小声抗议，正对上寻岚那双近在咫尺又盈盈含笑的眼睛，一时竟觉有些急窘，好像被她看了笑话。

　　水神大人心有不悦，却也无法直接发作，只是化作了一个半眯着眼睛的深深笑意，盯着寻岚看了许久，想要讨个说法。那人根本置之不理，好整以暇地坐回原处，又开始在那和老头叙旧，论起什么理啊、道啊的，听得人头大。

　　再一低头呢，眼前就是那荀老夫子给他出的三个题目。密密麻麻的小篆和他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认识谁。

　　“行，让我答是吧。那我就答给你看。”夏漓负气地冷哼一声，收敛起他那水做似的清凌眼神，开始看题。不出片刻，大笔一挥，就写完了。

　　写完以后，水神大人支着下巴盯着自己的答卷看了许久，觉得倒是有趣，实在妙极，引人深思。

　　“喂，”夏漓笑眯起眼，把笔往桌上一扔，很没有坐相地盘起了腿，斜斜往后一靠，“寻岚，我答完了。”

　　“答完了？”寻岚倒是颇为意外，讶然道：“这么快？”她走到夏漓身边，低头去看，只见那人写得满篇龙飞凤舞，极尽狂草之能事。

　　第一题：夏为何被商取代？

　　答曰：活该。

　　第二题：何为人性？

　　答曰：愚蠢。

　　第三题：“仁、义、礼、智”四者之间的关系。

　　答曰：生拉硬凑。

　　她的嘴角一抖，还是把夏漓那笑眯眯地目光注视下将那卷竹简仔细收入手中，转而递给荀夫子。

　　荀卿接过竹简，看了片刻，就仰天大笑起来。夏漓见他笑，自己也跟着笑，两人笑得乐不可支。倒是寻岚只能在一旁看着，无奈叹道：“夫子......”

　　“我真是许久没有见到过如此有趣之人了，”荀老夫子终于止住笑声，感慨道：“大善，大善。不愧是寻岚的友人。”

　　直到两人出门而去时，寻岚还是没能相通，荀夫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风趣，竟然能和夏漓对上话来。不过，这倒也是好事一桩，因为她正有把夏漓交给这位当世大儒管教的心思。

　　“诶，你和这荀老先生又是如何结识的？”路上，夏漓这样问道。

　　寻岚敷衍一答：“不是你说的‘我认识这天下所有的子’吗？认识荀子，不也很正常吗？”

　　夏漓笑着摇头：“那不一样，这个子我倒是有点兴趣，你就讲讲？”

　　“这个嘛......长话短说，我在稷下游荡多年，自然也就认识了诸多大师。”

　　“稷下？就是齐国的那个什么学校？”

　　“嗯。”寻岚回身，对他微微一笑。在那个笑容里，夏漓看到了与他全然不同的一种活法。她虽不常涉足人间，却博古通今，颖悟绝伦。

　　自己是不是也不该一直这样不学无术下去了？否则，山和水何时才能再相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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