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者退休后

　　店长被金主的财大气粗震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很快他就又耷拉下眼皮露出昏昏欲睡的模样。
　　伊凡在旁边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这要是他带的学生，他要让他延毕十年啊十年！
　　但店长不是他带的学生，所以他只是悻悻瞪了他一眼就低头继续翻看地图，面前几本书和瓶瓶罐罐堆着，玻璃罐里装着他之前百忙之中采集到的样品。

　　几根草和树枝，一些在外界看不到的深蓝森林独有的植物，还有一只小小的浅蓝色史莱姆。
　　这个小家伙和大部队脱节了，所以他把它轻轻松松从卡住的树枝上摘下来塞进了罐子里。
　　“说起来，那片墓地近年来好像没有什么新增的怪物活跃记录……”伊凡翻看着冒险家工会的记录头也不抬道，“貌似，是从勇者来过以后怪物就不再出来伤人了。”
　　店长的身体僵硬了一瞬。
　　年轻的教授没注意到他的动作，脸上带着崇敬感慨道，“不愧是传说中的勇者啊……”
　　店长在他投来寻求认同的目光中勉强点头。
　　嗯……不愧是我。

　　随着说话间马车前行，丝丝缕缕的雾气漫入车帘。
　　很奇妙，正常的雾气是一种“环境”，随着可见度降低直到身处其中，水元素活跃带来的湿润感浸透衣衫。
　　而这里的雾气却是一种“物体”，或者说，它仿若实质。

　　伊凡咽了咽口水眼睁睁看着一缕纯白雾气从身边路过，他努力坐直了身体才让它险险擦着身体飘过去，没有碰到衣物。
　　这太不寻常了。
　　他忍不住看向自己高薪聘请的安保责任人，却看见对方仍然懒洋洋靠在白虎身上，指尖缭绕的白雾顺着他的动作被搅动变形。

　　“越瓷阁下……”伊凡小心翼翼道，“这种雾气是安全可以接触的吗？”
　　店长露出沉思的表情，最终在他的心几乎要提到嗓子眼的时候，看见他点点头。
　　“嗯。”店长给予肯定。

　　闻言伊凡松了口气，一拍腰间斜挂的小包摸出一只玻璃罐，看向窗口。
　　那么现在采集样本的时间到了。
　　“……但是装起来以后它可能就没有那么安全了。”店长的说话声慢吞吞响起。
　　正在猛往罐子里扒拉雾气的年轻教授表情一顿，慢慢扭头看过去，“没有那么安全的话，会怎么样？”
　　他的表情堪称精彩绝伦。

　　店长撑着脸颊再次沉思，半晌后吐出几个字，“不怎么样。”
　　瞬间伊凡额角青筋暴起。
　　怎么办，他只是个遵纪守法有很多钱的文弱的学术分子，他怎么好像动了杀心。
　　不可以，这不学术，不可以，要冷静。

　　伊凡强行安慰自己，好一会儿才抚平心绪继续往罐子里扒拉雾气。
　　丝丝缕缕的雾气随着他手掌扇动的动作慢悠悠飘进玻璃罐，很快整个透明容器里都装满了乳白色的雾气。
　　伊凡打量了一下装入的数量，停止动作让雾气流出去一些才拿出盖子准备封闭器皿。
　　店长忽然“啊”了一声，举起手锤在掌心看向他，“我想起来了。”

　　“……越瓷阁下想起来了什么？”伊凡拿盖子的手停在半空，慢慢扭头看过去。
　　他的声音仍然带着养尊处优贵族与生俱来的优雅温润从容，但眼神流露出若有若无的杀意。
　　店长恍若无睹，友好建议道，“实践出真知，不如你先盖上？”
　　伊凡保持礼貌，“不，还是您先说吧。”
　　“你先盖上？”
　　“我觉得还是您先说比较好。”

　　两人僵持不下，半天后店长悻悻败下阵来，还是最后挣扎了一下，“……你真的不先盖上试试吗？有我在，不会有危险。”
　　伊凡回以死鱼眼。
　　他二十多年的修养底子都要在今天的几番对垒下消耗空了，如果不是反复提醒自己武力值差距让理智的脑子又占据高地了他现在就要扇死这个狗比。

　　“恕我直言，阁下。”年轻的教授面露微笑语气委婉，“您的信用可能没有您想的那么……可靠。”
　　店长震惊地看着他。
　　伊凡回以不变的礼貌微笑，手中盖子半掩在罐口防止雾气逃逸。
　　“好吧。”店长也坐直了，冷静道，“会变成灵雾炸弹。”

　　有一瞬间，安德里·伊凡诺贝斯想杀人的冲动到了巅峰。

　　“……我诚挚地希望您，不要再，做这些危险的行为，或者，怂恿我做一些危险的行为了，越、瓷、阁、下！”
　　伊凡不笑了，他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店长面前居高临下俯视他，表情极其阴沉。
　　店长抬头回了他一个无辜茫然的表情，“但是实践出真知，教授。”
　　伊凡看着他的表情感觉自己好像硬了，拳头硬了。

　　他最终还是没有把攥紧的拳头挥过去，而是在店长旁边坐了下来，“阁下是在记仇吗？我之前并非有意阻拦您，但是身为人类我们并不该贸然去打乱当地生态。”
　　店长不置可否，没有承认也没有反对。
　　伊凡深吸一口气，尝试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那些史莱姆只在清晨出现而在正午离开，是不是说明了它们需要在这段时间活动来补充生存所需呢？”

　　“史莱姆是纯粹的元素生物，不吃不喝也可以存活很长一段时间。”店长看着桌上的玻璃罐，“况且你也抓了一个。”
　　“……这是为了学术研究必要的牺牲。”
　　店长看着他不说话了。
　　伊凡觉得浑身不自在，尝试继续沟通，“那如果后面遇到不那么友好的魔物呢？您贸然激怒它们是否会带来不可估量的后果？”
　　“来一个打一个。”店长冷冷道。
　　“有很多魔物会结成伴侣……”
　　“来两个打一双。”
　　“……还有很多魔物是群居性……”
　　“来一群杀一群。”

　　伊凡也不说话了，他用自己皇族血脉传承的紫眸与店长对视，看见店长深蓝眼眸里不加掩饰尚未散去的淡淡杀意。
　　他忽然意识到他好像是说真的。
　　于是伊凡也不说话了，默默把自己坐的位置往旁边挪了一点。

　　顺着车帘飘进来的雾气越来越多，被魔法加持的车驾还在顺着既定的路线和方向前行，但他们眼前白蒙蒙一片。
　　即使坐在同一个车厢里也几乎无法看见对方的面目。
　　伊凡还是没忍住率先开口，“越瓷阁下。”
　　“嗯？”
　　“前面可能有危险，这次您必须得保护我了。”伊凡说道，“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您能尽职尽责完成您的本职工作，不要让我……和举荐你与我随行的王女殿下的信任落空。”

　　他把话说得很重，原以为会看见店长有所反应，但等了半天只听见乳白雾气中传来一声漫不经心的应答。
　　“好好好……我知道了。”
　　仿佛他刚刚那么真挚诚恳的性命相托是在询问今天中午吃面包还是小烤肉。
　　然后对方说随便。

　　脑子里的那根弦瞬间崩断，伊凡勃然大怒，“你这是什么态度？！”
　　“是是……我的错，我会好好保护你的教授。”店长说道。
　　从来都只有身为掌握生杀大权的他敷衍别人的伊凡导师被敷衍得怒气不减反增，他用力拍打靠垫放弃了一切敬词，“越瓷！！”

　　越瓷。

　　店长怔了一下，在眼前白茫茫的雾气里没能看年轻的见历史学教授盛怒的脸庞，而是恍惚看见了另一个同样恨铁不成钢的老人。
　　【你好歹有点反应啊，越瓷。】对方如是说道，【你这样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啊？】
　　而他回以同样漫不经心的答复，【是是是我知道了……】
　　【别操心我了，教授。】

　　“我会好好保护你的，伊凡教授。”店长轻声说道，伸手落在身边的靠垫上，碰触到温润泛着凉意的手指。
　　他轻轻握住了那只手，相比少年模样的他对方的手要大上一些，食指与拇指有因为常年写字留下的薄茧。
　　“放心，我会完成我的本职工作，保护你一路平安完成你的调查。”

　　伊凡猝然噤声。
　　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个一直以来表现得玩世不恭又摆烂到了极点的人嘴里得到这样确切且恳切的答案。
　　他有些不自在地把手抽走，反握住店长的手掌习惯性挥了挥干巴巴道，“……嗯，导师相信……呃，不，我相信越瓷阁下的信誉。”
　　他听见少年轻笑一声，“你可以叫我越瓷，教授。”
　　“好吧。”伊凡深吸一口气，去除全部繁琐礼节慢慢吐出那两个音节，“……越瓷。”

　　【第一次见面，我是你的主治医师。】老人笑着摸着男孩的头顶，另一只手的掌心躺着几颗彩色的水果糖递到他面前。
　　【越瓷。】

　　……

　　一路上店长都出奇地安静，伊凡在得到首肯以后掀开车帘小心打量外面的场景，手里攥着炭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车厢中亮着一盏特殊的灯盏，挂在棚顶下散发着柔和而持之以恒的浅金色光芒驱散车内的雾霾。
　　因为灵雾的特殊性，伊凡能从流动的雾气空隙中瞥见外面的场景。

　　灰白视野中草长得很高，也许是因为这片地带终年被雾气笼罩的缘故他始终没能观测到正常状态的深蓝森林会出现的蓝绿相间的植物。
　　而又可能是因为墓地与环境的特殊性，这里的植物也不是纯粹的深蓝，而是在深蓝间混杂着乳白色，雾气越浓郁的地方白色越重。
　　“越瓷。”伊凡攥着炭笔扭头看向身边的人，指指远处，“我需要一些乳白占比不同的植物作为样本，只需要一片完整的叶片就可以算作一份样本。”

　　说出这话时他的内心忐忑，而店长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点点头，拍了拍白虎的脑袋让它留下原地，毫不犹豫跳下车朝着他指的方向过去了。
　　伊凡这才找到了一点自己雇佣了一个保镖的真实感，以往他每次雇佣佣兵也都是这种任务流程……他要什么他们就帮忙做什么。
　　之前店长有多桀骜不驯仿佛只是错觉似的。

　　很快，店长去而复返向他伸出手。
　　白皙掌心中整整齐齐躺着十片草叶，从蓝白相间到纯粹的乳白，比例非常完美。
　　伊凡松了口气，拿出玻璃试管把草叶一根一根放进去再密封好，瓶塞上的法阵图案一闪而没。
　　店长安静看着他动作，直到手里最后一根草叶被取走才收回手掌坐回原来的位置闭目养神。
　　伊凡没再打扰他。

　　马车离地一截距离在半空中安静行驶着，伊凡举着炭笔刷刷勾画场景。
　　墓地中的草狂野生长，期间模糊露出密密麻麻的灰白墓碑。
　　有些墓碑残破，有些完好，还有些则带着奇怪的痕迹……伊凡皱着眉打量刚刚路过的残破石碑，只能草草在画面上把它刻画下来准备稍后再研究。
　　这片墓地的规模比他想象中还要大上许多，马车已经走了半个小时还没看见雾气尽头。

　　伊凡几乎要怀疑是不是定位导航魔法出现问题了，但他翻开墙板发现显示魔法阵运行的绿灯亮着，这表示阵法运行流畅无误。
　　他又皱着眉把墙板翻下了。
　　眼前的场景几乎一成不变，同样高而色彩不均匀的草，灰白的墓碑与灵雾。
　　他早就把炭笔放下了，除非再看见有特色的墓碑才又拿起来画下来以待后面研究。

　　但出乎意料的，一路没有遇到任何危险。
　　在冒险家工会给出的资料中有记载的僵尸、吸血鬼、血尸和一些有攻击性的魔化动物……什么都没有，安安静静的，仿佛这真的只是一片普普通通的荒废墓地。
　　百无聊赖的伊凡开始打量靠在白虎身上像睡着了一般的少年，他墨黑的发丝柔顺贴着脸颊，眉眼俊秀皮肤白皙。
　　说实话他一开始看见店长的时候真的以为希露尔推荐错了或者他找错人了……虽然他现在也这么觉得，但常常被以貌取人觉得学术能力不行的伊凡教授觉得，自己一定不能以貌取人。

　　伊凡没注意到少年的睫毛微微颤动，即使注意到了，他也只以为是马车行动带来的动静。
　　全然没想过一件事……他眼前这个人畜无害看似熟睡的家伙，是在心虚。
　　店长感到非常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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