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世成长实录

　　游学地点在Y城，一座古老的城市。

　　白胡子给学生分配宿舍，没有人愿意和退儿们在一起。于是只好把蒋格雷安排到自己房间，让元五和安娜一起。

　　安娜收拾行李时，元五正在梳头。一头长发自她手心滑过，在空中扬起一个弧度。“安娜姐姐...”她凑到安娜耳边，低声说“想知道我为什么不需要用香皂吗？”

　　她从安娜的包里摸出一盒香皂，摇摇头说“姐姐，你怎么用这么劣质的香皂？”

　　安娜闭了闭眼，问她，“不用你管，把东西还我。”

　　元五甜甜一笑，像看到新奇玩具一样眼带亮光，“因为这个...”

　　她露出一截白嫩的手臂，内侧上写了“地下城出品”几个人。安娜眼皮一跳，扯出一个笑容。

　　“你还纹身呀？”

　　元五摇头，“不是，这个刻上去的。”

　　“疼吗？”

　　“没印象，出生时就有了。”她摸着手臂，明明是在看安娜，却像在透过她看其他的东西。安娜直觉元五身上也许会有她想知道的东西，继续问“你那么小，家里人为什么要刻这个？不让别人发现你是退儿吗？”

　　元五抽回手臂，眉头微皱。“是退儿怎么了，我干嘛要怕人发现？”

　　安娜睁大眼，笑着说“我还挺怕的。”

　　白胡子领着几十个学生来到一个小镇，走到草坪上让学生拿出零食吃。安娜自然而然走到蒋格雷身边，抬头问他“接下来要做什么啊？”

　　蒋格雷摊开一个桌布，拍了拍草坪。“坐下来吃吧。”

　　白胡子笑眯眯地走过来，身后跟着面无表情的元五。白胡子说“让元五和你们一起吃好吗？”

　　安娜看向蒋格雷，随即一同点头。白胡子放心地走到大巴车上，和其他老师一起吃。元五从桌布上拿起一盒精致的午餐盒，“真好看，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她打开一看，瞬间来了精神，扭头冲安娜一笑，“安娜姐姐，这是你的吗？”

　　一盒摆放整齐、洒落着几颗蓝莓、草莓的蔬菜沙拉。这是母亲临走前特意塞进书包里的，万般叮嘱不要撞散了。

　　“你们喜欢吃什么，蓝莓还是菠萝？”安娜问他们，元五已经端好了一个干净的小盒子，说“我不挑食。”

　　安娜勾起嘴角，看她一脸欢快，问道“你看起来很喜欢水果啊？”

　　“我从没吃过这些。”元五语调突然低了起来，安娜嘴巴里的草莓还没嚼完，嘴巴微张，草莓汁差点没流出来。

　　安娜突然抹了抹嘴巴，越过元五的肩膀看到了不远处一个角落里。她扒拉出妈妈准备的饭团和几颗糖果，走过去。

　　几个穿着破烂的小乞丐躲在石墙后，几双灵动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畏惧，很快他们就被安娜手里的零食吸引了，完全移不开视线。安娜连问了几声都没人理。安娜蹲下身，笑着举起一颗糖果，“给你吃？”

　　一个年长的乞丐如获至宝，连忙藏起糖果再抬头看她。安娜又举起一个糖果，伸到另一个孩子眼前，他正要接，安娜突然收回了手。

　　小乞丐眼里闪过几丝凶狠，直勾勾盯着安娜的手。

　　安娜叹了口气，一个一个分给他们，她问：“怎么躲在这里，不回家吗？”

　　“没有家。”

　　看来是一群被抛弃的孩子，她心软了软，对他们说：“你们等着。”

　　她回去从包里拿出剩下的零食，给他们分了。就当今天减肥了，这些吃的在他们手里会更有意义。

　　安娜重新回到草坪，蒋格雷递给她一个饭团，安娜咬了一口，大口吃起来。里面有她最喜欢的里脊肉和番茄酱。她朝蒋格雷露出一个感激的表情，蒋格雷扭过头，看向那群灰头土脸的小乞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那向来平淡的脸上，头一次露出了伤感的表情。安娜怔住了。

　　心中突然出现了异样的情绪。是在哪里，也看到过这样的神情呢？

　　集合上车时，蒋格雷站在远远地一边，背对着大家。面对着那群小乞丐。安娜叫住蒋格雷，“你是不是不开心啊？”

　　蒋格雷肩膀微微一动，没转身。安娜抿起嘴，赶紧上车了。他上车后，坐到安娜旁边，盯着车窗外出神。安娜从书包里找到了一瓶草莓牛奶。

　　“给你喝吧，看在我是你唯一的同座的份上。”安娜说“我和母亲说了好多遍不要给我塞这个，她不听，浪费掉又挺可惜的。大人们真是不知道我们喜欢什么...”

　　蒋格雷打断了她的絮叨，“别说了，特意给我就特意，怎么还说到大人身上了？”

　　安娜心里已经假笑几百遍了，你到底为什么要拆穿我啊！！

　　蒋格雷看着皮笑肉不笑的女孩，眼中难得带上了淡淡的笑意。

　　元五和班上的同学相处得越来越好了，她本来打算和大部队一起行动，在大部队里她可以交到更多的朋友，这是她来到这个班级最初的愿望。城主交代她的事情她没有办好，能留在这里的时间也不多了吧...元五捏着安娜给她的糖，心中涌起一股不舍。

　　十几年的人生里，总是在被排斥。原本在实验室里她还有好多朋友，可是自从实验成功后，所有人都开始讨厌她了。

　　她不想回去了，这里有宝石一样的天空，有混着泥沙的街道，有穿行的路人，有对她十分和蔼的白胡子老师，有这么多朋友...她想留在这里。

　　那么，哪里还有退儿呢？

　　是时候该离开这个学院了。

　　元五将糖塞进嘴里，真舍不得糖味消失啊。

　　白胡子老师坐在车前厢，身边那几位老师正在闲聊。“最近家里的事真烦人，孩子又生病了。”

　　“你看陈老师，早早就过上了老年生活。”

　　旁边的老师打趣白胡子，白胡子温和地应和“不比汪老师，孩子越来越懂事。”

　　白胡子今年才四十岁，鼻梁上夹着平光眼镜，顶着一头卷发，平时看着好说话，教训起学生来也是一板一眼。老师们都知道他早年失去了个女儿，那之后妻子就离开了，这几十年来都是他一个人过。

　　每每提到孩子，白胡子都会在旁边静静呆着。只是这一次不同。

　　8

　　每个老师带十个学生分开游玩。白胡子念着名字“元五、安娜、蒋格雷、丁琪...”

　　白胡子带着他们走在街上，一边走一边介绍。

　　“这个城市有很多故事。传说，在城中心还有一个神庙。神庙里供奉着千年前的一位魔王，每晚都会让手下的小鬼在城中寻找食物。可是魔鬼畏惧一样东西，那就是光芒。国王的公主一出生，就被预言是x国的希望，拥有光明神的力量。无数青年才俊拥到王城，求取公主。魔鬼害怕这个预言，派手下抓来了公主。国王怒急攻心，下诏令派骑士们寻找公主。骑士们持刀握戟，终于找到了魔鬼的老窝。当他们以为自己将要胜利时，魔鬼杀光了所有人。除了光芒，魔鬼什么都不怕。拥有至高无上的力量，一瞬间就让骑士们消失了。”

　　安娜正听得入迷，白胡子却不讲了。“老师，后来呢？魔鬼有没有被打败？”

　　白胡子眯起眼睛，说“魔鬼的确失败了，但他没有消失，他只是日日夜夜守在城中心，吸取着黑暗的力量，蛰伏着...”

　　他不愿意讲下去了，领着人们往城中心走。“就让我们去看看那传说中的神庙吧。”

　　蒋格雷停下四处走动的脚步。他看向白胡子，在这之前他以为白胡子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师，可是他千不该万不该牵扯到地下城这件事。如果今天让白胡子领去了神庙，安娜会出事吗？白胡子是故意的。

　　他对安娜的态度很好，简直像一位和蔼的父亲。可是又为什么突然牵扯进这件事了呢？蒋格雷扯住安娜的袖子，低声和她说了几句。他走向白胡子，“老师，您能等等我吗，我肚子疼。”

　　白胡子挥挥手，没说什么。

　　蒋格雷转身往一个方向走。

　　安娜觉得今天的蒋格雷有些奇怪。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蒋格雷让自己偷偷去巷子里找他，不要让白胡子发现，如果发现了就说东西掉了。但她还是趁白胡子和元五说话，小跑到了巷子里。

　　刚进到巷子里，就被蒋格雷抓住衣领，听到他低声说“快跟我走。”

　　他们顺着九曲回肠的巷子来到？？蒋格雷说“安娜，白胡子也许和元五是认识的，他们的目的都是你我。”

　　安娜撞进了一个清澈的眼睛。

　　白胡子见蒋格雷还没回来，心道奇怪。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寻找安娜。两个人都不在，他脸沉了下去。又不死心地继续在原地等着，其余几人都在好奇“蒋格雷去了那么久，不会是出什么事了？”

　　元五抬眼扫了一圈，皱眉。“安娜也不见了，老师——”

　　又过了许久，白胡子终于坐不住了。

　　“是遇到坏人了吗？同学们不要着急，你们先去车上等着，元五你过来。”他朝元五招招手，

　　“你上车后和司机说不许其他人下车，你们好好在车上呆着知道吗。我已经联系其他老师了找他们，你知道安娜和蒋格雷的联系方式吗？”白胡子说完，把兜里的纸巾递给她，“照顾好自己，你嘴上沾到面包屑了。”

　　说完，他转身去找两个孩子了。

　　这事是他做的糊涂，但愿是那两个孩子机灵跑了，而不是遇到了坏人。

　　元五捏着纸巾，猛地低下头。

　　元五是在不久前被城主告知自己还有个父亲的。她从小就对父母这个词没什么印象，在实验品中，她性格活泼，和谁都能聊上几句。见人就笑嘻嘻的，连城主都很喜欢她。可她知道有时候自己也会害怕，害怕大家不喜欢她了，又变成了一个人。

　　成为城主最满意的实验品后，她满心欢喜地以为朋友们会更喜欢她。但是一夜之间，她就是去了所有朋友。

　　现在她有了父亲，这感觉还不赖。突然想到他交代的事，元五一溜烟跑回车上了。

　　白胡子生平连只鸡都没有杀过。他一直都爱惜羽毛，教学生涯没有污点。一想到若是自己带出来的学生出了什么问题，他就一阵心慌。

　　接回自己女儿的那天，城主告诉他必须得为他寻找退儿交到地下城，不然元五就得继续回去被研究。元五虽然没有说过那段经历，但白胡子打心底厌恶。在他脑海中，拿人做实验实在残忍。可是班里这两个退儿有个女孩像极了元五，他也不愿意她受伤。

　　做决定前，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只是实验，不会害人的。元五不就平安回来了吗？那个蒋格雷，性格那么不好，也没有钱买香皂。万一实验成功了，那岂不是能够便会正常人？这也许是个好事。

　　谁知道两人一起失踪了，他现在只希望是他们发现了自己的想法。

　　在小巷中穿行，白胡子感到一丝寒冷。

　　正要走出巷子，蒋格雷突然拦住安娜。安娜抬头不解地看他。不远处传来求饶声，小孩子细细的哭喊声传入两人耳中。安娜抬腿往外走。“怎么回事？”

　　蒋格雷一把拉回他，作了个嘘的动作。“外面是地下城的人，别出声。”

　　他扯着她迅速往后退。到了一个隐蔽的地方。

　　蒋格雷看了看手表，说“边走边说，不能让他们发现我们。”

　　地下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寻找退儿作为实验体，这是蒋格雷在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三天知道的。那时他被一个黑衣人抓到了一间阴暗的小房间。本来就对这个世界有着一种陌生感，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或者是大脑收到了辐射的影响这样的荒诞事情。

　　可是很快，剧烈的痛苦就让他不敢再轻视这个世界。从骨头里钻出来的疼痛时刻存在。躺在冰凉的解剖台上，那些身上散发着剧烈异味的白衣学者的目光如同蛇一样粘稠。他们没有把自己当作“人”，也许下一秒，这群变态就会切开他的胸膛，挖出或放进什么冰凉的物体。

　　他听到那群人说：“失败了，又失败了。”

　　“不合格的退儿...”

　　“城主留给我们的时间有限，告诉a组下次全部搜集正常婴儿。”

　　“这种劣质的试验品，让他走吧。”

　　他全身都不能动弹了，骨头里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还未消退，被一群带着口罩的人扔到了路边。过了一天，他才恢复了力气，回到家后，恍然得知假期结束要回去上课了。等他终于适应自己一身消失不掉的味道之后，在学校的巷子里被人套上头打了。

　　那是他第一次毫无力气还手，也许是实验失败的后遗症，他再也没办法使大力气了。这让一向在学校横着走的蒋公子十分不适应。

　　后来挨打次数多了，他竟然也习惯了。

　　安娜听完，话都说不利落。“这群人太恶心了，抓人还理直气壮？居然都不和你打声招呼？”

　　“...”

　　蒋格雷嘴角抽搐，“你是故意的吗？”

　　安娜歪歪脑袋，说“不知道怎么安慰你。”

　　她的目光太过直接，她的确不会安慰这时的蒋格雷，在她的印象中，蒋格雷本身就是一个旗帜，她碰不到真实的他。

　　她又觉得那样虚假的安慰并不能减轻他的痛苦。他这样沉闷、冰冷，要笑笑才好。可惜她也不是个讲笑话的好苗子。

　　蒋格雷不知怎的，突然转过脸，“你之前不是想听秘密吗，我都告诉你了。”

　　安娜又问：“所以从实验室出来后，他们留给你一张证明卡，这群人就不会抓你？这卡片这么神奇？“那卡片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对，上面有专属味道，他们能够分辨。还有地下城的标志。”

　　“是什么？”

　　安娜伸手贴住领口处的玉佩，心中一动。

　　“地下城出品。”

　　她感觉有人从后边抓住她的领子，无情地把她提到空中，还晃了晃她的脑子。

　　9

　　蒋格雷松了松领带，略有些烦躁。“元五也是地下城的人，我在被送去实验室的时候见到了她...她似乎是最成功的的一个样本。而且...”他眯起眼睛，“她是白胡子的女儿。以城主这样的性格，一定不会轻易让元五离开地下城。”

　　安娜不解：“之前听他们说白胡子的孩子不在了，难道元五也是被抓走了？”

　　他点头，在巷子里走动了几圈。“我们得先回去，先联系其他老师。地下城抓人时可不是那么温柔的。白胡子明知我们是退儿，还要特意带我们去神庙，一定是想拿我们交换。这里也不能久留。”

　　“其他老师会管我们吗？”

　　安娜有些担心。

　　他说“学院不会让两个学生白白失踪，况且那么多学生看着，白胡子不会轻举妄动。我的卡片就在车里，只要回去就不会出事。”

　　他说完，意识到不对，沉默地望着安娜。

　　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安娜率先打破沉默，“好了，我们快点返回吧。”

　　安娜知道那个沉默代表着什么。没有保护伞的自己如果被那些人抓到了，谁还能救自己呢她想，蒋格雷应该不会救她吧。

　　蒋格雷记性不错，一下子就回到了大巴车停在的地方。一位女老师朝他们走来，脸上还带着几分余怒。

　　“你们去哪了呀？让我们担心死了！有没有受伤啊？怎么现在才回来？”

　　“老师，我们迷路了，找了好久才走回来。”

　　蒋格雷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好在，女老师没多说什么，

　　白胡子朝他们这边打量了一下。安娜觉得白胡子现在肯定很不甘心，意外的是他并没有什么表情，反而有些放松。回到车上，安娜没和蒋格雷说一句话。书包里的酸奶也没有人分享，她顿时有些不开心了。老师们带着他们回到旅馆，一再嘱咐他们不要随意乱跑。

　　安娜洗完澡出来，就看见元五双手撑着床，面对着她。她的头发垂到腰间，一看就是经过主人细心的打理。“安娜姐姐，你知道我的事了吧？看来不用我再给你讲一遍故事了。”

　　安娜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到自己的床铺上坐下。她的长裙下是一双修长的腿，一只翘起，安娜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墨黑的眼瞳里倒映着元五小小的脸。

　　“为什么想看我的玉佩？”

　　“咦？看来姐姐还不太明白呀。”

　　她舔了舔嘴角，略有些遗憾。“看来姐姐的父亲没有告诉你实情呢，姐姐是想听我说还是自己去问他呢？”

　　安娜沉下脸，不再理她。

　　快要睡着时，安娜听到隔壁床榻上传来小声的呜咽声。安娜坐下身，掀开被子。凑到元五脑袋上方。

　　她说“不要不理我...我很乖的...”

　　安娜心里咯噔一下，想了想还是帮她把被子拉上了。

　　最优秀的实验品，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天还未亮，隔壁就一阵骚动。安娜被惊醒了。元五不在房间里，安娜迅速穿好衣服打开门。她看到了一张略微焦急的脸。

　　是蒋格雷。

　　安娜愣了愣，问“怎么了，你怎么在这？”

　　蒋格雷把她推进房间，利落地锁上门。“还好，你没事。”

　　安娜皱眉，随即面色一变。“那群人找来了吗？外面这么吵是不是...”

　　“他们疯了，其他同学都被抓了。我们现在这里等一等，然后赶紧回去告诉院长。这件事不是我们能插手的。”

　　安娜还想说什么，看到他一脸疲惫，止住了。

　　“房间里只有昨天没吃完的面包...你一定饿了把？”她递给他一般面包。蒋格雷复杂地接过来，“我还真没吃过别人吃剩下的东西。”

　　“当然啦，都是别的女生争先恐后给你送礼物...”说完，两人都愣住了。安娜结结巴巴地说“我记错了..”蒋格雷眯起眼，倒也没问下去。

　　“你来的时候，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他们强行把门撞开，把人都带到了一楼。不知道为什么，我来的时候你房间门锁还是好的。”

　　安娜微微抬起下巴，目光落到元五的床铺。“元五也去了...”

　　两人都不做声了。

　　外面的声音一直没有消失，万幸的是这间屋子窗户正好可以看到旅馆的大门附近街道，只要等那群人离开，他们就可以出去了。

　　一直到太阳升起高挂，他们还没有走。此时的安娜，早就饿得胃疼了。她小脸微微发白，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接着，对面那人的肚子也欢快地叫了起来。安娜觉得这场面有点奇怪，忍不住笑出声。

　　蒋格雷神色也慢慢放缓和，颇有些无奈地说“这种时候也能笑得这么开心...”他手里还残余着面包上的油迹，黏糊糊的，怪令人难受的。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躲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没吃没喝饿到眼晕，身上一股怪味还能感到一阵心安。真是奇怪。

　　安娜把书包翻了个底朝天，一点吃的都没有了。她扫视屋子，快步走到元五床前的柜子前，打开抽屉。她眼睛瞪得鼓鼓的，像只受惊的小猫。伸手拿出里面的几袋饼干，心里不是滋味。

　　安娜拆开饼干，饼干倒在她白嫩的手里。蒋格雷头一次这么近地看一个女孩子的手心。她的手心有软嘟嘟的肉，五只白净的指头又细又长，指尖还有零星的饼干屑。

　　“我身上诅咒之息又回来了。”安娜有些尴尬，但是一想到眼前这个人是蒋格雷，那种感觉就消失了。大家彼此彼此嘛。

　　蒋格雷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后，神色怪异地皱起眉，抬了抬自己的手臂。的确很怪，仔细想来自己似乎只有在被提及这味道时才能感觉到，难道是平时都习惯了？说是退儿，其实也不过是比别人多了些气味，可在这个无味的世界，这种尴尬很让人委屈吧？他不由得多看了眼安娜。不过见她吃的两腮鼓鼓，一脸舒坦，他什么思绪都消散了。

　　暮色渐浓，安娜从身形一闪，从窗前晃到床边。动作迅速地收拾行李，“快，他们走了。我们快出去吧。”

　　两人神色镇定地走下楼梯，空气中弥散着一股血腥味，旅馆内一个人都没有。一间间房门都敞开了，露出里面凌乱的景象。蒋格雷塞过来一个东西，安娜摩挲了会，抬眼看清——居然是他的卡片。

　　她抿起唇，跟紧他。走出那个阴暗寂静的空间，安娜对着冷风大吸一口气。她走近蒋格雷，商量着先去吃顿饭然后坐车回家。两人来到路边摊点了两碗馄饨。老板端上热乎乎的馄饨，汤汁差点就要溢出来，搁在桌上时，馄饨在盛满虾米的汤里滚动几下。安娜恨不得一口气吞下四五个，她嘴里包着馄饨，脑子已经无法思考，就连这碗汤都尝出了香味。

　　蒋格雷也动作迅速地处理掉一碗馄饨，神色自若地又要了一碗。他从来不会吃路边摊上的东西，这是第一次吃，只觉得这一个个形状怪异的面皮儿怎么如此好吃！他不由得开始幻想假若有天能够回家，一定要先吃碗香喷喷的、有味道的馄饨。那才是真实的人生。

　　他舔了舔嘴角的汤汁，眯着眼睛想。“不知道馄饨是个什么味。”

　　安娜又买了一碗，脑袋低到了碗里，闷声说“吃馄饨，就是吃那个汤味！没有好汤，馄饨就没有灵魂。味道不咸不淡、放了紫菜和虾米，还要调味合适，这样馄饨包着汤汁，相得益彰！”她举起左手竖起大拇指。

　　那张脸沾上了一条不长不短的紫菜，像一道伤疤。她很快又埋脸吸溜着汤水了。蒋格雷却因为她这番话发起了呆，目光沉沉。

　　坐在回城的车上，安娜早就靠着椅背睡着了，蒋格雷盯着手心里卡片出神。如果只是靠味道寻人，那么这卡片可以保护两个人吗？女孩的睡颜那么美丽，乖巧得像只小懒猪，张着嘴巴不知道会不会流口水。

　　10

　　虽然蒋格雷说他这段时间会接送她上下学，但是安娜心里的紧张一点都没有消失。那种隐秘的心思，不想出错的想法此时遭遇到了严重的危机。她知道，今天过后她的家庭一定会出现裂痕。

　　摇摇欲坠的高楼，因为一阵风，倒了。

　　这个想法令她害怕，她只好祈祷上帝，父亲不会做一些可怕的事。回到家，父母看起来十分憔悴，母亲冲过来抱住她，赶紧捏着她胳膊看有没有受伤。她向来宁静的脸上显得十分恐慌。父亲站在一旁，冷静地打量她，见她目光所至，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好不容易安慰好母亲，安娜迟疑片刻，叫住了父亲。父亲的背影看起来那么凝重，安娜低着头。手心贴上锁骨下的玉佩。如果说之前只是奇怪，现在她是真的怀疑了。她再次祈祷这一切都是她想多了。不然，她无法接受自己的父亲成为屠宰他人的刽子手。那罪恶的源头，还是自己。

　　“父亲，这个玉佩的事，您现在可以说了吗？”

　　父亲缓缓转过身，脸上露出坚毅的神情。他一向是沉默的、软弱的。甚至在外祖父面前，都低三下四，从来没有仰起头过。失去了财产，被迫搬离滔天富贵，他也是一声不吭的。渐渐地在母亲面前成为一个隐形人。

　　可是那张脸此时出现了一丝痛苦的神情。父亲低喃“安娜，你别问了....那个玉佩可以保护你。”

　　安娜问：“父亲...你是不是也被地下城的人抓去实验了？”

　　父亲抬起眼睛，眼里闪烁着几分光芒。他缓缓点头，脸上紧绷的神情顿时一松。安娜心里的石块也悄然落下。她笑着说：“您不要担心，虽然我是退儿，但是他们没有抓到我。”

　　她慢慢摘下玉佩，认真的说：“父亲您也需要这个，之前被抓肯定有原因的，如果下次又遇到危险了呢？还有，你应该和我们说呀，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和母亲和我说呢？”

　　她絮絮叨叨，跟着父亲走了一段路，父亲指了指房门说：“别担心了，玉佩给你自然有用处，现在连父亲的话也不听了？”

　　安娜见他笑着走进房门，拎着玉佩看了许久。

　　早上六点半，天灰蒙蒙的。昨晚飘起了雪花，地面上垒起了一层雪。安娜折返回家拿了条围巾，握在手上。再一出门，就看见高挑的男生站在路灯下。雪花落到了他头顶，睫毛上也有白色。安娜把围巾递给他，“这个就当你来接我的谢礼啦。”

　　锁骨那片还藏着玉佩，玉佩像是知道她的心思，温热妥帖得令人温暖。温度上升了。

　　蒋格雷将长长的围巾挂在自己脖子上，围了三圈。他没了谢谢，就往前走去。安娜忙抬脚去跟他，走了十步路，围巾掉下了三次。蒋格雷鼻尖通红，发红的手指扯着围巾递给她。“我不冷。”

　　安娜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她叫住他，上前踮脚用围巾勾住他的脖子，耐心地用记忆里的方式给他系好围巾，还伸长手扫了扫他头顶的雪。见他愣在原地，微弯的腰慢慢挪正，安娜移开视线，偷偷笑了。

　　两人走到学院，安娜突然问“你身上怎么没味道了？”

　　蒋格雷说：“我父亲...给我买了香皂。”

　　安娜点头。

　　推开院长办公室的门，浑身都温暖起来。院长有些忙碌，对她们招儿招手，“陈老师...还有1班的同学失踪这件事情学院正在处理，那天你们交代的情况还需要做些补充，这样...你们先去2班上课，等下午放学来办公室找我。”

　　那天回来两人就先去找院长交代了一下情况，得知他们失踪和地下城有关，院长沉默地让人把他们送回家，交代他们不要说出去。

　　想必今天院长想好了怎么解决。

　　地下城不是一座城堡。城主将它打造成一个巨大的立方体，就坐落在城市中心之下。白胡子此时正处在立方体的某一点，也许下一秒穿过小隧道，他们就去到另一个房间。谁都不知道自己所在的房间是在上面还是下面。也许只有城主知道。

　　穿着白衣的男人们来来往往，只有一个红头发的女人走到这群学生面前。“哟，刚抓来的？跟我走吧，博士等很久了。”

　　白胡子牵着元五，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额头上的汗珠骗不了人。元五握住男人发热的手，对着红头发的女人说“云姐，这是我父亲，这些是我的同学。”

　　云姐挑眉，目光落在白胡子身上。不经意地问“怎么被抓了？”

　　白胡子甚至不敢去看这群学生，他害怕在他们眼中看到失望。可当这个女人问的时候，他下意识去看他学生的表情。他们无措、害怕，谁都不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只有他知道，因为他执意领着他们来x城，因为他的私心。

　　白胡子有些颓废地低着头，学生们大声嚷叫、哭泣、质问，他也只是翻了翻眼皮。不能让他们发现，等到回去之后，自己依旧是个好老师！对！握住元五的手越发用力了。

　　元五迅速抬眼，又淡淡地收回目光。

　　实验台，她最熟悉不过了。为了能够在地下城中好好活下去，她抢过别人的食物、瞒天过海代替别人去做实验，日夜祈祷自己能够顺利改造基因。看着自己的好朋友因为熬不住疼痛奄奄一息，她却感觉自己没有一丝怜悯分给他。他的疼痛，甚至让元五感到一丝激动。你瞧，他在陪我受苦，日日夜夜的针剂刺激着血液，骨头错位又重组，不仅要忍受肌肉痉挛还会因为药性而大小便失禁。

　　不过，地下城本就没有一丝一毫干净的空气，专家们身上的臭味比小孩更浓。

　　他们将乞丐们抢来，任由他们在实验台上挣扎，就好像看到了曾经如过街老虎的自己。一想到自己是为了“退儿”的未来，就连行刑的动作都显得义正言辞。

　　这群学生连这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铺天的臭气让好几个孩子都吐了出来，不停地有穿着破烂的小孩拿着清洁工具在他们身后打扫。面无表情、兢兢业业，像极了曾经的元五。元五心里头涌现出一丝快意，瞧，天上的好学生们不也落到了这样的下场吗？

　　白衣人带着口罩，露出一双精明的眼睛。他盯着一个学生，缓缓推动手上的针剂，“别怕，这里有糖。”

　　一阵混乱，学生还是被按在了实验台上。糖掉在地上，在一旁观摩的小乞丐偷偷伸脚踩住糖，大眼睛盯着白衣人的动作，一幅戒备的姿态。好不容易脚挪到了原位，白衣人招了招手，“伍三一，过来。”他扭动脖子，发出咯噔的声音。“让下一个进来，这个没用了。”

　　小乞丐唯唯诺诺地点点头，眼睛缓缓下移。

　　好险！白衣人背对着他走出去。小乞丐立马捡起那颗糖，拆开糖纸。他满足地眯起眼睛，将纸塞进学生口袋里。糖果在嘴巴里吧噔一声，碎了。

　　这是他工作最开心的时候。

　　可是接下来又得自己一个人拖走这个大个子了。

　　地下城里分工明确，城主定期前来检查。专家们以唐博士为首，还有许多拥有武器的军人驻守。老乞丐们分散在各个角落，小乞丐则跟着固定的老乞丐一起行动。没有被点到名叫去实验时，他们会格外感激城主。毕竟地下城没有风雨、没有冷眼，还有食物，尽管不多。

　　乞丐里面有正常人类，还有退儿。最近几年，退儿越来越多，于是地下城也有了党派之争的雏形，大家谁都看不起谁。正常人类往往年纪也小，被欺负了也没力气还回去。元五的朋友四七一就是一个正常男孩。

　　元五偷偷溜到宿舍，熟门熟路地找到四七一的床铺。他果然在上面，正在看一本皱皱巴巴的书。他见到元五，那双棕色眼睛霎时亮了起来。“你回来了？”

　　四七一跳下床，凑到她跟前。元五没说话。他赶紧往后退了退，笑着说“这本书太好看了，我都忘了洗澡...外面是不是很好玩？有大教室吗？你有遇到...新朋友吗？”他说着说着，一向木讷的脸上露出几分羞涩，耳根子通红。就那样专注地看着她。

　　元五说：“外面很大，地上有很多泥土，还有不同颜色的花、长长短短的草，天空是蓝色的。有时候会下雨，有时候会挂着一个圆圆的、里面像二一叔叔做的豆沙月饼外闪着金边的太阳。你知道太阳吧，不能用眼睛去看它，我试过了，都流眼泪了。外面的风都是不一样的。我在班上遇到了两个退儿，每次经过他们都会闻到熟悉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觉得有点怀念，又很安心。好像又回到了地下城，回到你身边。”

　　四七一听得痴痴地望着她，手中的小说被他抓的不成样子。元五从书包里捡出两本漫画，“这个是漫画，是画出来的故事。和文字不一样的。”

　　他们偶尔会去找二一叔叔听课，他教识字，却从来不给他们看任何书籍。元五是最受优待的实验品，有好几次和城主一起出城的机会。有一次元五带了一本小说回来，大家偷偷摸摸轮换着看，等到四七一拿到手里时，书都扯掉了几页。他心疼极了。他挤出时间开始一字一字抄写这本小说，然后再给别人看。这样，这本小说就是自己的了。

　　四七一随口问“听说外面又有新人来了。”

　　“恩，是我的同学。”

　　“什么？”四七一从漫画中抬起头，不解地问“他们不会随便抓人的，是抓那两个退儿吗？”

　　元五一字一顿道“四七一，他们抓的都是正常人...放走了那两个退儿。”

　　“什么？”

　　11

　　地下城里的人其实并不多。不断有人从这里走出去走进来。每一个失败的实验品都会被处理掉，有的是被扔到外面自生自灭，有的是养一阵子再送出去，有的选择留下来。

　　食堂的厨师是一个有着一双桃花眼的男人。他穿着黑色制服，扣子永远整齐地扣好，粗眉大眼，偏偏长着一张薄唇。鼻梁直挺，架着一只眼镜。

　　这样一个男人烧得一手好菜，他叫二一。据他所说，他是地下城第21个居民，被城主亲自捡回来的。

　　此刻他正注视着一群新面孔，个个狼狈不堪，目光躲闪。那几桌坐着学院里的老师学生。他们刚刚经过各种实验，无一例外都失败了。几位老师被城主请去，出来后心终于落下了。几位老师都是普通人，既然校长已经发话了，谁都不愿意再去追究这一场“磨炼”是否正确。他们都迫不及待想要逃出去，回到那间有妻儿等待的家中，喝上一杯暖茶。

　　学生们就更不提了，个个狼吞虎咽，心中都是委屈。

　　只有白胡子例外。

　　他对着一盘诱人的红烧鲈鱼发呆，他不知道回去后还要怎么面对安娜，也不知道怎么去教孩子们“正衣冠、明得失”，最重要的是，元五还能和他一起回去吗？

　　于是白胡子摸了摸嘴巴，找了个借口去找城主。

　　城主大人已近四十岁，却保养得极好。脸上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抬头低头一瞬间，那光芒就好像从没出现过。白胡子搓着手，挂起一个勉强的笑容，“城主大人...我没能为您带来退儿，但是...我的学生们已近做过实验了...您看我女儿是否？”他在此时抬头，没有错过城主眼里一丝愉悦。他望着另一个方向，漫不经心地偏头看白胡子。“可以了，元五可以跟你回家，有需要我会找她的。”

　　白胡子心里刚刚扬起的笑容碎了，他还得一块块捡起来，对着城主装模作样地感激着。等他走出门，城主坐回那把檀木椅子，从桌下取出一瓶酒，倒进桌上染着红色的杯中，轻轻摇着。“看来得加快速度了。”

　　白胡子和其他人被领到出口，一路走来他们都被蒙上了眼睛，到了门口，四七一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元五！等等！”

　　元五在士兵看不到的地方，被塞了满口袋的糖果。

　　重新感受到风的节奏，着实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原本沉闷的队伍瞬间活了起来，学生们把不敢哭变成了纵情大哭，就连爱面子的女孩子都抱着直抹鼻涕。老师们一幅后怕的模样，耐着性子去安抚学生。

　　没过多久，学院的大巴车来了，一行人涌上车。白胡子隔着窗子看这座迷宫的小小入口，只愿今生再也不踏入此地。

　　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一连几个月，元五都没有回地下城。四七一心里有点发酸，但他安慰自己说：元五太忙了、学业很多、要和父母团圆、地下城太冷了...四七一时常望着元五的漫画发呆，漫画的主角们有着广阔的天地，可他们什么都没有。

　　头一次，他想要离开这里。

　　这样的想法日夜缠绕在心头，终于有一天，他的睫毛划过寂静的黑夜，脑袋瞬间清醒，方才梦中的太阳影子还未褪去。那双棕色的眼眸没入黑暗中。四七一知道，这个冲动的举动会要了他的命。可他在此刻竟然毫无畏惧。

　　他甚至在幻想，到了外面先去找元五，最好能和她一起上学，再去找自己的父母，如果他们愿意收留一个退儿。他从不怀疑父母不爱自己，即使他们抛弃了自己。四七一为他们找了很多理由：贫穷、去世、害怕...但他仍然相信当母亲产下小小的、血淋淋的婴儿时，是爱他的。

　　那份爱意支撑着他长大，在一个个做着加法的日子，他因爱意得到了以倍数增长的温情。其实他不明白，最实在的温情是因为可爱、听话的他从乞丐们那里获得的一点点善意。

　　此时，他终于成为了一个勇士，能够穿越一片荆棘去守护他的公主了。

　　白色的灯光照在一只桌子上。四七一目光划过桌角，还未细细思考，身体便反应过来。他靠在石墙上，侧着耳朵偷听。

　　桌后坐着两个人，身影藏在黑暗中，如同蛰伏的狼。“当初你为什么选择留下来。”

　　“我没有地方去。”

　　“你是第一个正常孩子...2100号...又有谁能想到退儿的身体不能做这个实验呢？”

　　四七一呼吸一滞，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二一，有时候想想，我都不知道我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那些孩子甚至以为自己是退儿...其实他们不是、都不是...只有城主和那些医生....”

　　四七一握紧拳头，脑袋一团乱麻。他心道：快逃走！四七一！快走！

　　于是他压抑住内心的激动，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黑暗中，不知是谁发出一阵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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