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对头对我念念不忘

　　伴随着楚少阳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李韶音终于从幻妖忆境中挣脱。只是，他虽脱离了幻妖忆境，却没能如愿在现实里醒来。

　　为了对抗幻境中灾殃的侵蚀，他本就耗费了不少灵力，所剩无几的灵力也全用来平复了天刑谴印的伤痕。此刻，李韶音灵力透支，心口处还酥酥麻麻地疼着。

　　他只觉自己在黑暗中往下坠，一点点陷入沉睡。

　　这一次，是他自己的梦境。梦中却是千年前的往事。

　　在上古四神中，他其实是最后一位诞生的。沈坤音与徐乾泽最早出现，前者生于绵延大地，巍巍高山；后者则是现于悠悠苍天，泥沼水泽。

　　百年后，便是楚少阳这个生于楚天之风，川流之水的神。再过百年，电光雷鸣劈下，恰是在沅江岸旁，引燃了一棵梨花树，在熊熊燃起的火光中，他李韶音终于诞生。

　　说来也巧，那时不过百岁的楚少阳化为人形也不久，正巧游历到沅江边。在江面上雷光千道闪过，江边烈火燃尽时，对方涉江而过，在梨花树下捧起了一团小小的火焰。

　　那便是尚未化形的李韶音。

　　混沌迷蒙的记忆里，这世间给他留下的第一面，便是微凉的掌心，玄色的衣衫以及一张苍白却俊逸的脸。

　　对方感受到手中捧着的火焰明亮却不灼人，暖洋洋的，甚至还带着几分毛茸茸的触感。江上的风吹过来，手中捧着的火苗似乎在冷风中抖了抖。楚少阳合拢了手，为他挡住了江风。作为火苗的他本能地亲昵地蹭了蹭对方的手指。

　　后来的李韶音回想起，不由感慨这或许是几千年神生中，楚少阳对自己最温柔的时刻了。两人在千逢山大打出手过后，李韶音再想起这幕，时常会想，若是楚少阳能有机会回到那一天，想必对方会直接从沅江里召来滔天之水直接把自己熄灭了也未可知。

　　纵然如此，自己看世间的第一眼，见到的却是楚少阳的脸。

　　这件事还是极大的影响了他的神生走向。比如，审美观上，纵使后日见沈坤音灵秀，徐乾泽端庄，世人对于他们四个容貌的排序也向来是争论不休，可他心里却始终觉得楚少阳是其中最好看的。再比如，纵使楚少阳是公认的性格冷淡，他却总是没来由地想去亲近对方，他自以为是地靠近，却不知是何时招了对方的讨厌，以至于换来后日的剑锋相向。

　　那时，还没有天上的一方神境，神明便生活在凡人中间。他所庇佑的千逢原与楚少阳所在的沅风洲最是临近，二人属地之间只隔了一条沅江。

　　而李韶音就住在沅江旁的千逢山上，和楚少阳所居的沅风谷隔岸相望。

　　实在是因为离得太近，李韶音没少拉着楚少阳到凡人集市城镇上闲逛。

　　某年冬日初次落雪，正逢凡人灯会之日。李韶音在黄昏时分叩响了沅风谷中神殿的门，神殿的门缓缓打开，门内的楚少阳见是他，面无表情又要把门关上。

　　李韶音连忙跨了一步，腿挡在两门之间，嘴里还忙不迭地说着，“且慢且慢！”

　　楚少阳关门的手顿住了。

　　对方望向他，没有说话，脸上却一副“你怎么又来了”的表情。

　　李韶音见状，也不在意，他笑嘻嘻地拍了拍楚少阳的肩膀，道：“少阳兄，见到我应该高兴才是呀！今儿个可是凡人灯会，我还从来没去过呢，你也是吧，咱们一起去逛逛？”

　　“找沈坤音和徐乾泽陪你去。”楚少阳虽然嘴上这么说着，抬眼注意到他肩上和发上落着的雪花，愣了一下，还是微微侧开了身，让出了通往殿内的路。

　　李韶音却没进去，“他俩住的太远了，我就想找你。”

　　他说着就想趁机去拉楚少阳的手腕，再趁其不备直接施个移形之术，直接把对方拖到灯会上。之前有好几次他都是凭借这招成功拉着楚少阳出了门，可这次故技重施，对方却是早有防备，轻而易举便躲过了他的手。

　　楚少阳微微皱眉，“你若是喜欢，自己去便是。”

　　对方说着便不回头地往殿内走去，坐到案前，拿起了桌上看了一半的书卷。

　　李韶音只得追上去，在桌案对面半跪着望向楚少阳，“请你吃凡人的糖葫芦！”

　　“不必。”

　　“呃...给你买花灯！”

　　“不必。”

　　楚少阳浓密的眼睫垂下，视线全在手中书卷上，甚至不再抬眼看他。

　　李韶音软磨硬泡了半天也没有效果，只得叹了口气，悻悻地站起身，小声嘟囔了一句，“我走了。”

　　他说着还是忍不住偷眼打量楚少阳，对方头也不抬一下，李韶音提高了音量，

　　“我真的走了昂！”

　　楚少阳还是没反应。

　　这下李韶音是真的没辙了，他只好转过身，识趣地自己往神殿外走去。

　　殊不知，就在他转过身的一刻，身后的人眼睫微颤，终于还是缓缓抬眸望向了他的背影。殿外雪纷纷扬扬的落下，李韶音一身红衣映着白雪，落在眼中便更加鲜明。

　　其实楚少阳手中握着的书，一页也没能看下去。

　　对方的视线一直追随着他，其中夹杂着一些连对方自己都没能察觉到的，隐秘的期盼。可李韶音迈出了殿门都没有再回头。

　　楚少阳垂下眼睛，如墨鸦睫在眼瞳上投下淡淡的阴翳，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真的不去吗？”殿门口再度传来李韶音的声音。

　　楚少阳抬眼望去，对方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此刻正从殿门外歪着脑袋探头看他。

　　最终，他还是点了点头。

　　两人一同走出神殿时，夜色已然降临，天空中雪花飘落，沅江两岸的灯火渐次亮起。

　　集市上已点起了花灯，虽是雪天，天上却仍挂着一勾极其清亮的月。灯烧雪夜清月之下，映得雪与月都似碎银。

　　自从走进了集市，李韶音的嘴便一刻不停地说着，他一会儿看着状如金鱼的花灯，仿若游在青黑天幕之上，“哇！少阳兄你看！”

　　一会儿又扭头好奇地盯着旁边过路人头上戴着的珠翠。

　　楚少阳只是默默无言地跟在李韶音的身边。楚少阳敏锐地注意到，街上俱是凡人男女结伴同游，还不待思考为何，又被李韶音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太聒噪了。楚少阳微微皱了皱眉。

　　明明街上人声喧哗尽是笑语盈盈，各色灯火也映得人眼花缭乱。可是他只能听清李韶音的喋喋不休，只能看到对方不停张合的嘴，在微冷的雪夜里被灯火映着，也泛出红润的色泽。

　　两人走走停停，忽有街边摊位的老板喊住了他们。

　　许是因为二人是施了术法微微改变了容貌，李韶音的个子又比楚少阳矮了些，那老板直接对着他们道，

　　“瞧一瞧看一看了诶！各式花灯，这位公子不给旁边的小姐来一盏吗！”

　　楚少阳和李韶音的脚步同时顿住。

　　老板见他们驻足，更是起劲道，“我已在灯会上卖了十年花灯了！且不说咱家的花灯有多漂亮，就说在咱的摊子上买过灯的公子小姐，尤其是这对鸳鸯灯的，来年灯会再见也定是携手同往，和和美美...”

　　李韶音倒丝毫不介意自己的性别被错认，笑嘻嘻地从楚少阳的身边探出头来，“老板，你家花灯怎么卖的呀？”

　　老板听到他的声音，这才意识到自己错认了，神色有些窘迫，“哎呀，这位公子长得当真是好看，何况这灯节多是男女同游，咱竟一时看错了眼，公子可切莫介意呀...”

　　“无妨无妨，”李韶音大大咧咧道。

　　接着，他带着几分揶揄望向楚少阳，“公子，不给我来一盏吗！”

　　老板见势忙继续推销，只是措辞稍有更改，“咱家的灯，不止鸳和鸯可凑一对，鸳鸳亦可相凑！”

　　李韶音没品出老板话里的意思，还在那里盯着那对“鸳鸳”灯看，嘴里念叨着，“还是鸳鸯的好，这鸳鸳两只长得不是一样吗...”

　　“公子想要鸳鸯也可以哇，只是这鸳鸯，乃是一雄一雌...”老板还想接着说，楚少阳却抓住了李韶音的手腕，

　　“走了。”

　　李韶音被他拽着穿过人群，嘴里还在说着，“喂喂喂，不买吗，我看着挺好看的嘛，我给你买也行...”

　　楚少阳在他的喊声中越走越快。

　　“哎！那里有卖糖葫芦的！”所幸，李韶音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

　　“说好了请你吃的，你在这等等我。”李韶音的话音刚落，楚少阳便觉得掌心里一空。

　　等他回头望去时，李韶音的身影早已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

　　他站在人群中，怔愣了片刻，提灯的男男女女结伴从他身侧经过。他忽然想起了沈坤音曾经似乎说过，“凡人灯会节上，彼此有情之人才会结伴同游，点灯以求长长久久。”

　　楚少阳扭过头，终于越过人群，看到了糖葫芦摊位前的李韶音，还有对方脸上没心没肺的笑。

　　李韶音举着糖葫芦，看到楚少阳低垂着眉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后又忽然转身往两人刚刚来时的路而去。

　　李韶音眨眨眼，不明所以，只得举起一根糖葫芦凑到嘴边，咬了一口。楚少阳的身影被淹没在人群中，他只能一边啃着糖葫芦，一边在人群中寻找，还要小心翼翼地不让买给楚少阳的那根糖葫芦被摩肩接踵的人群蹭到。

　　也不知道楚少阳这家伙到底去了那，李韶音在街上找了一圈竟都不见对方踪影。实在被人群挤得有些透不过气了，他从主街上穿了出来。

　　雪越下越大了，落在发梢上眼睫上，落雪微微融化，水珠盈于睫，眼前的视线有些模糊。李韶音走到道旁房檐下避雪。

　　他眨了眨眼，眼前视线重新变得清晰的一刻，李韶音忽然似有所觉地往身侧望去。

　　楚少阳手里提着两盏灯，正从踏过积雪向他走来。

　　纷纷扬扬的雪里，人群熙攘，笙歌沸地。楚少阳站在灯火阑珊处，安静地与他对望。

　　-

　　还有一年，他白日里路过沅江，恰见几个人在江边浅滩上，赤着脚卷着裤管，正弯着腰在江水里摸着什么，远远便听到一串笑语欢声。

　　李韶音好奇地远远看着，那几个人认出是他，便笑着遥遥招呼道，“韶音上神好哇。”

　　其中一人还朝他挥了挥手，那是个圆脸的少女，举起的手里，好像还有什么东西扑棱着，在阳光下溅起一串水花。李韶音定睛一看，却是一条鱼。

　　他凑了过去，这才看到那几人脚旁放着只木篓，里面满满当当躺着几条鱼。

　　李韶音奇道，“这些鱼都是你们抓的哇。”

　　“是哇，”那少女边应着，边眼疾手快从水里抓住了一条正从脚边经过的鱼，“这些鱼可新鲜着呢，拿几条给您，您回去也和几位上神一起尝尝。”

　　李韶音推辞道，“你们辛苦抓的，我怎好白要你们的东西。”

　　旁边一位鬓发微白的老人起身道，“上神太客气了，上神于我们有大恩，这几条鱼实是我们微不足道一点心意罢了。”

　　见李韶音神情浮现疑惑，旁边的少女忙解释道，“上神有所不知，我们住在这沅江附近，去年江中水妖作怪，几位乡亲险些在江中捕鱼时丧命，还是您与少阳上神及时赶到，赶走了水妖，大家才得以保住性命，我父亲便在其中。”

　　李韶音看了看少女身边的老人，“这位可是你父亲？”

　　少女原本还有几分拘谨，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位是我爷爷。”

　　这下李韶音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朝她笑了笑，“真是抱歉，凡人间的辈分年龄我总是不擅分辨。”

　　李韶音自己不知，他这张脸本就是容貌昳丽，照沈坤音的说法，给他打扮成女子旁人都要花些时间辨认，此刻面色微红，眼角眉梢又带着几分笑意，夕阳照在江面上，粼粼波光衬着他的面色，那少女一时也看的愣住，脱口而出道，“常听人说上神长得俊秀，今日第一次这么近见到您，您可真是好看。”

　　李韶音还不待开口，少女的爷爷已经急道，“阿沅！不可对上神无礼，这么大了怎么一点不知羞！”

　　虽常闻世人夸赞，可少女这幅真诚的表情语气，以及猝不及防的赞美还是让李韶音的脸更红了几分，他连忙摆手，“无事无事...”

　　到底还是在一声声夸赞中迷失了自我。李韶音主动提出要帮着祖孙俩抓鱼，可他哪里干过这事，几次都被那滑溜溜的鱼从他手中挣脱，溜走游远了。看他着急忙慌的样子，名叫阿沅的少女再次乐了起来，连她的爷爷脸上都浮现了一丝憋笑的表情。

　　李韶音看了眼老人憋红的脸，无奈道，“想笑就笑吧，这与水相关之事，我实在不甚擅长。”

　　二人又凑上来教他，他与阿沅都专心盯着江里的鱼，脑袋无意间凑得近了些，不远处突然传来涉水之声，水里的鱼被惊走。

　　李韶音回头望去，不知何时楚少阳已经站在身后。

　　“楚少阳！”李韶音惊喜地打招呼，还不待邀请对方一起摸鱼，便听得楚少阳面无表情地开口，

　　“今日有人祈愿，江中似有水妖作怪，无关人等还是避开为妙。”

　　那祖孙俩听闻有水妖，哪里还敢多留，匆匆朝他们二人又行了个礼，拎起木篓就要走。临转身前，那名叫阿沅的女孩塞了两条鱼到他手里。

　　李韶音用力抓着在他手里扑棱的鱼，有些困惑地看向楚少阳，“水妖？可这江里并无魔物之气啊。”

　　楚少阳板着脸，“祈愿有言，不可忽视。”

　　李韶音点了点头，“倒也是。”

　　他举起手中两条欢蹦乱跳的鱼给楚少阳看，“你看！常闻凡人有烤鱼做法，”

　　他说着，另外一只手掌心翻起了火焰，“咱俩烤着吃啊？”

　　楚少阳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低声道，“不务正业。”

　　说罢，便一个移行之术消失在了江上。

　　李韶音撇撇嘴，小声嘟囔，“不吃拉倒。”

　　他保持这个举着鱼的姿势太久，两条鱼终于双双从他手里挣脱，落回水里。

　　李韶音不甘地弯腰去抓，鱼又从他手里出溜了过去。

　　明明施个术法，便能抓住鱼。可他偏偏不信邪地要用手去抓，终于不慎踩到一块遍布青苔的石头上，脚下一滑，脸朝下栽进水里。

　　李韶音瞪着眼睛看着鱼从自己眼前游过，咕嘟咕嘟的泡泡向江面上飘去。

　　忽然有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后领，把他从江水里拎出来。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照进来，如溺水之人终于从水面探出头来，李韶音终于得以从梦境中挣脱，他猛地睁开眼，大口的喘息着。

　　“你可算是...哎呦...”沈子凌的声音几乎是立时响起，话说到一半却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对方似乎还对梦中被割舌的痛苦心有余悸，忙捂住自己的嘴，后两个字也因为闷在了嘴里，听起来含混不清，“醒了。”

　　听见沈子凌的声音，李韶音下意识勾了勾嘴角，意识终于缓慢归笼。他这才感觉到，自己的手正被人紧紧地握在掌中，那人的掌心带着凉意，灵力如水缓缓淌进他的身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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