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竟是我自己

　　来送汤羹的吕华绮也在殿外奇怪，庆元帝向来沉稳内敛，很少外露情绪，更何况他身子孱弱，难以支撑大起大落的喜怒，今天这是怎么了？

　　“起来说。”因为大笑，陈晟面色更显苍白，他虚掩双唇平复了下，指那张最近的的椅子让翁有清坐下。

　　翁有清顺势坐下，继续道：“世族之间不愿与外姓通婚，以身份自矜，新官之辈、丰财之家以高额彩礼嫁妆攀附，不过慕其祖宗，贩鬻婚姻大行其道。依臣之见，不如考究谱牒真伪，编纂史传，以正不良之风。”

　　陈晟点头：“既如此，这事就交给你去办。”

　　“朝中博文通识前辈比比皆是，微臣恐怕难当此重任。”翁有清谦虚一笑，假意推脱。

　　果然，陈晟轻飘飘将纸扔到前面：“我看你对太原王氏的来历颇有见地，还有，这一页最后几行写的是——”

　　翁有清忙接话：“陈留谢氏。”

　　提起这个，陈晟眼底晦暗，停顿一瞬，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怔住。翁有清略抬眼帘，没有错过他此刻的走神。

　　呼吸之间，陈晟恢复如常：“你莫要再推拒。”

　　翁有清本来就是装一下，再不就坡下驴就显得不识好歹了，她顺势提出一些细节：“臣无权进出史馆这些……”

　　陈晟大手一挥：“拿着朕的手令，宫廷内外随你进出。”

　　这厢还在商议，外面的吕华绮却是等不住了，再次开口问：“曲中官，里面究竟是谁在？”

　　曲致家眼珠一转，为难道：“外朝重臣，这也容不得奴才妄论……要不您先回去，奴才待会儿向圣人通禀？”

　　吕华绮不耐烦地扭过头，不发一言，眼瞧是要杵着等下去了。曲致家不好再劝，只能跟着站在这儿喝冷风。

　　“臣定当尽心竭力，不负圣上信任。”翁有清跪在地上表忠心。

　　“我相信宝宸的眼光。”陈晟似笑非笑，“她举荐你自有理由。”

　　翁有清心中一跳，抬头去看，还没来得及窥到陈晟的神色，便听他道‘下去吧’，她只能依言退下。刚打开殿门，映入眼帘的是吕贵妃的身影。

　　吕华绮本想再从曲致家这个老滑头这里套话，没成想殿门打开，里面走出的竟是最近深恶痛绝的人！翁有清这个人，怎么作弄都好似毫无所觉，偏偏牙尖嘴利，嘴角噙着的恶劣的笑意更是惹人讨厌。

　　“你怎么在这儿！？”吕华绮马上如同炸毛的猫，‘嗖’一声窜过来，震惊中掺着狐疑质问。

　　翁有清好像被吓了一跳，连着后退两步，恭谨行礼：“微臣见过贵妃。臣到这里自然是圣人召见。”无辜的笑容，清明的眸色。

　　在这里对峙可不行，曲致家一甩拂尘，满脸堆笑解围：“贵妃娘子在风口站了许久，不若先进殿中？”

　　吕华绮定神，狠狠剜了眼旁边毕恭毕敬的人，深吸一口气亲手端着汤羹进去。

　　曲致家这才如释重负，转向翁有清，笑意更深几分，眼中暗含畏忌：“您慢走。”

　　翁有清浅笑，也没客气，点点头大步离开。

　　旁边一个小宦官跑过来附耳悄声道：“师傅，秘书郎怎么突然得了圣人的重视？”

　　“不知道。”曲致家望着阶下夭矫不群、意气风发的背影，眼中讳莫如深。就是因为不知道，才更要敬着、重着。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翁有清眺望重重宫闱，天高云淡，眸中流露出怅惘，唇边勾出一抹极淡的笑。

　　既然得了手令，自然要好好利用。翁有清转道前往弘文馆，甫一进门便吸引不少目光，一名同阶官员上前询问：“你是……”

　　翁有清环顾四周，态度极为友好，弯唇笑开：“下官来借阅典籍……”

　　话音未落，一个绯袍官员捧着竹简过来，目下无尘傲道：“你的品级需要上官开具手令才能借阅弘文馆典籍，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吗？”他冷冷扫过，“真不懂女子之身怎么好意思行走大内抛头露面。”

　　不远处竹帘后，崔环眉头紧锁，作势出去平息事端，却被陈璋拦下，她信手挑开帘子露出前方两人，缓声道：“不着急。”

　　“可……”若是别的也就罢了，可他冒犯了殿下。崔环看陈璋，却发现她饶有兴致侧头观察那名女官，他按捺住恼怒，也看向外面。

　　“她向来会拿着鸡毛当令箭，一点亏都吃不得，我倒要看看她今日如何反击。”陈璋浅笑。

　　“这就是翁有清？”崔环只闻其人，从未亲眼得见。他顺着看出去，女官身着绿色圆领襕衫，头戴进贤冠，粉黛未施，双眸如寒星一点，迫人心魂。然她举手投足总透露出来自市井的混不吝气息，叫崔环暗暗皱眉。

　　翁有清不急不躁，直起身子揣手笑道：“咦，下官还没说完呢，我这里有手令，还请查验。”说完从袖中掏了出来。

　　那名同阶官员觑了眼绯袍官员的脸色，小心翼翼接过，大惊失色，支支吾吾说：“这个、这个…”

　　绯袍官员本因抢话尴尬，现下以为有纰漏，劈手夺过疾言厉色：“怎么，有什么问题，我就说——”声音在看到手令那刻梗住，“……圣上的令牌？”

　　翁有清故作不知：“难道不行？那我去同少监讲，叫他再重新给我开一份。”边说边要拿回来，歪着头纳闷，“真是奇怪了，原来圣人的手令也不行。”

　　今日这话要传出去，弘文馆的人都统统回家吧！

　　同阶官员赶忙伸手拦了一把，连连赔笑：“可以，怎么会不可以？您跟我这边来。”

　　翁有清却脚步不动，摊出手掌，理直气壮盯着那块小小令牌：“还给我，难道你想据为己有？”

　　绯袍官员脸上挂不住，本想甩给她，可御赐之物怎能轻忽，他只能轻轻放到白皙纤细的手掌上。接着，他就看到翁有清咧开嘴，露出一排白牙，扯开一抹在旁人看来极为小人得意的笑容。

　　她说了想要的书籍的名称，不过片刻就有人送到手上，她揣好刚要离开——

　　“真巧啊。”背后一道声音传出，众人回头，发现是陈璋，身后还跟着面容沉肃的崔环。

　　行礼之时，绯袍官员看到崔环投向他的冷清目光，飘忽的心瞬间沉到谷底，来不及气结翁有清的态度了。他不知道宝宸公主究竟在此处听了多少，现在看来，应当是全听去了。

　　“在这里也能看到我们秘书郎。”陈璋含笑。

　　“真巧，在这也能看到殿下。”翁有清喜上眉梢，“微臣应圣人旨意借阅简牍。”

　　两人一同走出弘文馆，身后一众官员拜送，每人心头都萦绕着挥之不去的疑惑：这究竟是谁？怎么拿到圣人手令？为何与宝宸公主如此熟稔？

　　方才出言不逊的绯袍官员冷汗涔涔，所有人面面相觑。崔环沉默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

　　行至望仙楼附近，人烟稀少，一丛丛牡丹花随风摇曳，无声地吵人。

　　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片刻后，翁有清跪在地上：“请殿下恕罪。臣知殿下位高权重，但前行路上难免风雨飘摇。臣愿辅佐殿下，略尽薄力。”

　　她抬头，双眼亮晶晶的，好似山中祈求善意的小兽，收起锋利的爪子，只为求得片刻暖意。

　　空中飘起丝丝细雨，雾霭蒙蒙，看不清眼前人神色。陈璋一时迷茫，觉得这双眼很熟悉，她本该斥责这无礼的行径，却心软动容，开不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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