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认识我的脸

　　比赛中止了。赛道中段作为事故多发地，再一次证明了它响亮的称号。
　　早就等候在旁的救援队立即出动，结果发现迟勋压根没带定位手环，众人面面相觑，推锅说是大家都醉得很开心，没人想起这回事。
　　张良生把车停在路边，问纪修远要不要先回去。纪修远抿着嘴唇，不假思索地摇摇头。
　　毕竟是为着迟勋才回来的。现在难道又要走吗？
　　“那，我送纪先生回起点？那儿人多。”张良生看看时间，说道。
　　“你不担心吗？”
　　“我担心有啥用啊。”而且他能说，感觉迟少做出这种事也不意外吗？
　　看着纪修远一言不发的神色，张良生还是默默地咽下了自己的话。
　　过了会儿，纪修远问：“山里有野生动物吗？”
　　“有松鼠兔子一类的吧。”张良生想了想，“清空过了，没有大型动物的。”
　　“你的车能开山路吗？”
　　张良生才反应过来，呆呆地“啊”了一声，挠挠后脑勺：“我换下轮胎。纪先生，你要去找迟少吗？”
　　“多个人，多份力。”
　　等张良生掀开后备箱盖，纪修远俯身，左手抱着轮胎，后手使劲儿提着千斤顶，清清瘦瘦的一个人，居然能直接把这俩玩意儿直接拿出来，不由得把张良生看呆了。他又看着纪修远特别娴熟地操控千斤顶，把轮胎有板有眼地换好了，然后用后备箱里的矿泉水洗手。亮晶晶的薄汗贴在他的额头上。
　　张良生后悔没录个视频，没准发给迟勋以后，迟勋就花重金买断了呢。
　　纪修远说，他开车就好了。以前实习的时候，偶尔会跑实地勘测，上山下海，不在话下。他看似弱不禁风，实际上可能折腾了。
　　“迟少与您相比，简直是……”
　　不知道为啥自己就坐在后车座，像个被严加看管的小孩似的张良生欲言又止。
　　“是什么？”
　　“……有点儿外强中干。”
　　纪修远没说话，唇角的弧度几乎没有变化，只是微微地上扬了一点。
　　如果迟勋的朋友都不担心的话……
　　他应该也不用多想什么。
　　也许那边不止一次有人掉下去过。
　　也许迟勋向来命硬。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吗？
　　也许……
　　当纪修远回过神，才发现他的掌心有一层湿润的薄汗。

　　夜色深沉，而且山林里面没有人打理树冠，夏季里枝繁叶茂，更是把稀薄的月光遮得密不透风，如果没有两盏远光灯照着，视野里就会漆黑一片。
　　轮胎无情地碾压着铺在地上的树叶树枝，打扰了山林的寂静。远处，救援车队的鸣笛声不间断地回响着，有许多人正大张旗鼓地寻找迟勋的踪影，生怕他的小命夭折在这里。
　　纪修远打开了电台，听了一会儿后，觉得更加心烦，又给关上了。他开着车，有些陡峭的山路，硬是被他开出四平八稳的错觉，让张良生悄悄地竖起大拇指。
　　迟少的眼光真不是盖的。
　　就是不知道纪先生对迟少有没有那么点友达以上的意思……他悄悄地打量着纪修远稍显冷淡的侧脸，不太确定地心想着：都这么认真地找迟少了，想来的确是你有情我有意吧？
　　与时不时想东想西的张良生相比，纪修远始终目不斜视，稳稳把持着方向盘，就好像他心中已经有了个确切的方向一样。张良生反应过来以后，忙不迭问：“您知道迟少摔在哪里了？”
　　“没那么准确。”纪修远说，“我只是正好看到车掉下来的轨迹，估计在那片区域里。”他也把自己的猜测告诉给救援队了。
　　明亮的灯光反复在那片区域照射着，以期看见车辆毁坏时也许会冒出的烟雾。至少，现在还没有太明显的火光，也许有着树枝作为缓冲，车的落地比较平稳，没有引发更恐怖的后果。
　　至少，他们都希望如此。

　　首先是痛苦。
　　一阵钝钝的痛苦，在他的四体百骸间传递，迟勋从昏黑中慢慢地转醒，看到满目淋漓的猩红。
　　他饱受摧残的脑袋花了好几秒，才回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的他又是如何一个凄惨境况：形同虚设的刹车，急转弯的山道，撞破护栏的瞬间，还有随之而来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坠落……
　　迟勋勉强动弹了一下，浑身上下的感官都随着他意识的清醒，慢慢地恢复了过来，现在正敬职敬业地传递着痛苦。一个虚弱的闷哼声溜出他的唇缝，迟勋眯着眼睛，感觉有血正沿着他的脸颊向下滴去。
　　逐渐的，他的视力也恢复了，眼前所看到的景色，不再是红与白相间的模糊的影子。这时候，迟勋才知道白的是安全气囊，这玩意儿既保住了他的命，也把他卡在座椅和方向盘之间，动弹不得；至于红色的，更不用动脑子想了，全是他的血。
　　应该没骨折吧。
　　应该……吧。感觉可能会有眉骨或锁骨骨折一类的搞笑事件。
　　他知道自己在苦中作乐，不由得皱着眉头笑了一下。这笑转瞬即逝。随后，迟勋想伸手去够副驾座上放着的手机，他在余光里看见手机屏幕碎了，但时不时地有消息弹出来，估计还是没有坏的。不幸中的万幸。
　　迟勋伸出去的手，指尖打着颤。巨大的无力感把他团团包裹，还有一条紧紧勒住腹部的安全带，让迟勋几乎喘不过气；也让他伸出手臂的每一分努力，而化作撕心裂肺的痛苦。迟勋的指尖碰到了手机一角，结果摸索着摸索着，反倒把手机推得更远了。
　　他懊恼地啐了一声，特别不文雅。
　　……首先，人还活着。
　　人活着而且有意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迟勋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不要害怕。不要焦虑。
　　他眯着眼睛，艰难地辨别起周遭的环境，看到树枝伸进车窗，前边的挡风玻璃碎成了蛛丝网，大概是砸断了一棵树，现在车的四轮大概好端端地接触着地面，估算高度，大概有三十米左右。他顿时一阵后怕：车没着火，人也没多少事，真是命大。
　　深呼吸。吸气。呼气。冷静下来。
　　他自我感觉已经足够冷静，恨不得当场化身贝爷来个荒野求生，无奈迟大少也知道自己的本质，毕竟还是个养尊处优的人，唯一能做的事情，恐怕只有维持着意志的清醒，等待救援队的到来罢了。
　　在痛苦中维持清醒，好像很容易。但是随着血液的流失，慢慢的，迟勋感受到一阵迟钝的晕眩感。
　　别睡过去，否则就一觉不醒了。
　　迟勋告诫着自己。想点有意思的，比方说……比方说纪修远。
　　不知道纪修远有没有跟着救援队一起找他。他今晚这一出闹剧，恐怕很败好感，可能在纪修远的眼里，这完全是醉驾惹出的祸端……哦，等等。
　　那个失效的刹车。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竭力地动起脑子来……刹车是什么时候坏的？今晚是他与红魔的首度重逢，没有试开，直接上路，在踩下刹车时，完全不知道这玩意儿坏了。在此之前，他叫郑沛联系人过来保养下车子……
　　哎？迟勋纳闷了，他有没有把自己常用的那个团队的联系方式给郑沛啊？不会有人趁机搞渗透工作吧？
　　在圈子里，他这热爱飙车的名头当真是响遏行云，别人动起手脚来，肯定能想到这一层。
　　一股滑溜溜的血，趁迟勋忙着思考而不注意的时候，又从他的鼻腔里冒了出来，滴在湿漉漉的花衬衫上，晕染开一片血色。再加一个可能性，鼻梁骨折。
　　那么……是谁要对他动手？一时半会儿里，迟勋想起的仇人好像也就常明轩一个，但人要有这么小气，好像太掉价，也太阴损。这都直冲着迟勋的一条命而下手了。
　　……不知道纪修远怎么想。能不能看在他伤得这么严重的份上，给点好脸色呢。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忽然有点伤心。患得患失成这个模样，都不像他了。他为这种改变而伤心一下，也无可厚非。
　　就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要把他的灵魂向地心深处撕扯而去。迟勋有点儿昏昏欲睡了，眼皮子耷拉着，视野中永远是不变的漆黑，耳边挥之不去的，也许是油箱泄露的声音，也许是流血的声音——流血真的有声音吗？
　　流血是那种噼里啪啦的古怪的声音吗？
　　迟勋惊醒了。
　　那种声音，就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持之以恒地碾压过散落在地的树枝，脆弱易折的枯枝败叶，如果有一颗心灵，绝对会对这奔驰而来的钢铁怪物避之不及；但他也有一颗心灵，他认出了那熟悉的发动机的轰鸣，还有紧随而来的、照亮全部黑暗的远光灯，那种灯光接近于温暖的黄色，正如阳光的璀璨。
　　车的鸣笛声，惊起了栖息树上的一只乌鸦。
　　哎呦喂，快来吧。迟勋无力地心想，你猜我有没有力气按个笛回应啊？
　　像是一瞬间明悟了他的心思，迟勋隐约听到了车门打开的声音，就像有一个人正飞快地跑到他的身边，迟勋别扭地歪过头，哼哼唧唧着去看是不是救援队的人——
　　“迟勋！”
　　纪修远的脸庞被光烘托着，撞进了他的眼帘。他在纪修远的眼镜的反光里，看到了满脸是血的自己。
　　“我……我在？”迟勋下意识地接话道。
　　纪修远冷静自持的神色，终于一寸寸地皲裂：“我当然知道你在！你……你伤成这样，”不知道是不是迟勋听错了，还是他有几个瞬间失去了意识，否则为何纪修远听起来像在哽咽，“你能动吗？”
　　“呃，我想动……也动不了啊。”腥甜的气息弥漫在他的喉咙口，迟勋勉强挤出一点笑意，“没事，没事，我好着呢。”
　　另一个熟悉的身影也出现在纪修远旁边。是张良生。他那种爱国爱民的正直脸蛋上，写满了担忧与焦急：“迟少！你、你没事吧！”急得都有点结巴了，“纪先生找太准了，我已经把位置发给救援队那边了，他们很快就到，迟少你再撑一会儿……”
　　纪修远更想笑了。但纪修远突然插嘴，甚至有点阴恻恻地：“别笑了，小心扯到伤口。”
　　他一听，不得了，惊恐万状地问：“啊？难道我的脸受伤了？！”
　　“脸大概没事，不会留疤的。”纪修远的语气听起来还有些不耐烦，也许是被迟勋这突如其来的自恋给无语了；但是他却又小心翼翼地试图拉开车门，把迟勋从安全气囊下边解救出来。
　　“唉，还不如……留个疤呢。”
　　迟勋感慨道。等到了救援以后，他放松了不少，困倦也随之袭上心头。
　　纪修远也许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放缓了语气：“为什么？留着做个教训吗？”
　　“不是。留下来做个纪念，做个标志，”迟勋有气无力地说道，“我脸上要是有道疤，对你来说是不是更好记一点？”
　　纪修远沉默了。在他的沉默里，他用自己天生的蛮力、几乎是强硬地拆开了车门，接着伸手寻找着解除安全气囊的按钮。“砰”的一声，安全气囊漏起气来，嗖嗖嗖的，很快就瘪了，不再压迫着迟勋的胸腔，让他得以享受自由呼吸的美妙。
　　这时，纪修远才轻轻地说：“别说这种话。”别在这种时候。
　　下一秒，他感觉一只沐浴着热血、却又冰凉得吓人的手，虚弱地搭上了他的手臂，这个场景真让人觉得胆战心惊，但是迟勋的神情……那么落寞……他用气音低低地说道：
　　“纪修远……你记住我的脸，好不好？”
　　他还来不及给出承诺、或者拒绝，就看到迟勋彻底昏迷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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