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傻子也能被人喜欢吗

　　当夏禹风赶到医院的时候，阿旺已经到了。

　　他身上一股油烟味，脚上套着大水鞋，腰上系着印着烤鱼店logo的围裙，头上还扎着一条三角头巾，几撮染坏了的黄毛从边边角角扎了出来，透着一股颓然。

　　现在已经是晚上11点了，天色已暗，医院走廊的灯一夜不关，窗户外不远处就是阿旺打工的大排档，现在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走廊的窗户没关严实，喝酒喧闹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

　　走廊里除了阿旺外，一个人都没有。灯光惨白，直直地投射了下来，将阿旺的脸映得白煞煞的，而他身边，抢救室的灯光红得刺目，红色的光像是变作了血，都淌了下来。

　　“阿旺？”

　　看到傻子，夏禹风顿了顿，又放缓了脚步，轻轻走到了他身边坐下，喊了他一声。

　　阿旺却没有回应，他连眼睛都没有眨，唯有手指缓缓在剥指甲和倒刺，直将那十根手指剥得鲜血淋漓了。

　　夏禹风看不下去，他伸手包住了傻子的手，不让傻子再剥了。

　　他的体温偏冷，手细腻柔软。阿旺的手被他包住，才反应过来夏禹风来了。

　　阿旺抬起头，他的脸上湿淋淋的一片，双眼无神。就像医院走廊的灯光都无法照到他的眼底里。木木的眼神动了动，连着脑袋一起挪动了一下，才对焦到夏禹风脸上。

　　见到夏禹风，阿旺就想起了妈妈以前说的话。他挣脱夏禹风的手，将脸上的泪水抹掉，嘴角扯了扯，扯出一个傻笑来。

　　[妈妈、妈妈晕倒了]

　　阿旺有气无力，动作很小。夏禹风看得心疼，他摸了摸阿旺的头，对他说：

　　“会好起来的，没事的，阿旺别怕。”

　　夏禹风刚想说什么，抢救室的灯就灭了，两个人“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与此同时，电梯“叮”地一声响，江阿姨和杨纯行色匆匆，从里面出来了。

　　几个护士推着苏颖君从抢救室出来，旁边的医生神色凝重，也跟着从里面出来。他有点疲惫，边走边将口罩摘下来，病床推过大理石地面，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躺在床上的苏颖君面色苍白，眼睛紧闭，脸上还扣着一个氧气面罩。

　　“！”，阿旺连忙追上病房，他张大了嘴似是想喊妈妈，却没有办法发出声音，只能“啊啊”叫了两声，他一边“啊啊”叫，一边跟着病床走，走到电梯他还想跟，却被护士拦住了。

　　阿旺站在原地他蹲了下来，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哑嚎叫声，他一边哭，一边用手用力地锤着自己的喉咙，似是这样就可以让自己发出声音。

　　“阿旺！”，夏禹风皱眉，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伤心的阿旺，傻子难过的时候却总是傻笑，这一次却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样，他连忙跑过去，手箍住了阿旺自伤的手，又让傻子靠在自己身上。

　　“没事的，阿旺乖。会好的，别害怕......”，夏禹风伸出手，一下一下地拍着阿旺的头，让他冷静下来。

　　阿旺在烤鱼店打工，身上、头发上满是油烟味，粗糙分叉的头发从夏禹风光滑细腻的手指缝间划过，夏禹风只觉得傻子的头发像一枚枚小针，透过手扎到了他心里去，疼极了。

　　夏禹风在耳边喃喃低语，阿旺才冷静了下来。见家属恢复了平静，医生就和江阿姨以及杨纯一起走上来，医生知道苏颖君的儿子情况特殊，比较难和他解释病情，于是转头对江阿姨道：

　　“目前来说病人血压偏低，现在已经控制住了。”

　　一听到苏颖君血压低，江阿姨心里就一个咯噔，肺动脉高压如果有血压偏低的情况，有可能是因为心衰导致的，她不动声色地和杨纯对视了一眼，一脸凝重地听医生说：

　　“目前已经控制住了，但是还需要再观察。”

　　夏禹风不学医，但他看面前三个医生的脸色都不太对，也知道苏颖君现在的情况不是很乐观。他也颦起了眉，嘴上却是没有透露半分沉重，仍是温柔地安慰着阿旺。

　　阿旺吸了吸鼻子，他不是第一次经历苏颖君昏迷了，但每一次都觉得很难过。但他知道自己现在有需要干的事情。他抹掉脸上的泪，打着手语：

　　“医生、我、需要、做什么？”

　　医生不懂手语，夏禹风便帮阿旺翻译，听到家属询问后，医生道：

　　“病人需要看护，你需要陪床。如果能经常和她说说话，对她也会有刺激作用的，可能可以尽快醒过来。”

　　医生没有说苏颖君什么时候会醒，只留下这句话就走了。杨纯刚回国不久，还想多了解一下苏颖君的情况。她听到让阿旺说话，皱着眉头看了阿旺和夏禹风一眼，嘴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就跟着医生走了。

　　阿旺听到医生说和妈妈说话就能醒过来，忍着哭腔傻笑着打手语对夏禹风和江阿姨说：

　　[阿旺想给妈妈、讲故事、唱歌、妈妈、会醒......]

　　阿旺哭得又丑又狼狈，眼泪鼻涕都出了来，眼圈和鼻头都是红红的，就连睫毛上都挂了细碎的泪水，嘴上却仍弯着笑，看起来傻气十足。

　　夏禹风掏出口袋的纸巾，他不嫌弃傻子哭得脏，只是一点一点地帮阿旺擦干脸上的泪水鼻涕。江阿姨看到傻笑的阿旺，心里难过，但还是对他点点头：

　　“阿旺本来就是会说话的，小君很快就可以醒过来的。”

　　苏颖君正在昏迷，杨纯先暂时看着她，由江阿姨带着阿旺回家收拾陪护要用的东西。

　　夏禹风也跟着回家，阿旺在前面走。今晚月色不错，月光照了下来，照到了傻子的背上。

　　阿旺一想到自己能说话，妈妈就能醒过来，似乎就没那么难过了起来。像个小孩子一样，走路一跳一跳，银白色的月光撒到他的背上，随着他的动作，围裙的系带蝴蝶结便也跟着晃来晃去，沐浴在月光下，像两尾黑色的鱼。

　　“阿旺原本是会说话的，但是8岁那年他目睹了一场车祸，从此之后就不会说话了。”

　　那时候阿旺和下班的苏颖君一同回家，在回家的路上，正好就是医院门口发生了追尾事件，最前面的车刹车失灵，直直装上了电线杆，又被后面的货车一撞，整辆车就像夹心饼干一样，里面的人当场死亡，挤得不成样子，人体组织从车的缝隙中挤了出来。

　　整个事件刚好就发生在离阿旺不足5米的地方，巨大的声音和视觉冲击把阿旺吓呆了，即是苏颖君捂住了他的眼睛，他还是看见了。

　　当天晚上阿旺就发起了烧，陆陆续续梦魇了大半年，最后就不会说话了。

　　“他做了各种检查，头部MRI检查也做了，没有任何异常。是心理原因引起的，但是看了好几年的精神、心理方面的医生，几乎没有一点用。”

　　江阿姨随着夏禹风在后面走，叹道。

　　夏禹风看到在面前一蹦一跳走着的阿旺。傻子似乎不懂苏颖君的昏迷意味着身体机能的进一步退化，只是坚信着自己只要能说话，妈妈就能醒过来。

　　康康被夏禹风暂送到了楼下常去的小卖部老板那里看着，晚点就会把它接回来。江阿姨陪着他们上了515，指点阿旺收拾了东西，中途接到了杨纯的电话，先一步回到了医院里。

　　阿旺正在小房间里闷头收拾东西，所有衣服袜子都收到了印着旅行社标志的老土行李包里，他还翻箱倒柜地找到了好几本故事书，还有以前在音乐学校练习声乐用的书。全部都一股脑地塞到了行李包里。

　　夏禹风帮他打包，他心不在焉地帮阿旺折着大头T恤，盯着行李包里的故事书和声乐书看了好一会儿，良久才问道：

　　“阿旺，我能看一下你以前的病历吗？”

　　一听到夏禹风要看他以前的病历，阿旺愣住了，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他又露出了那个思考时的标志性傻动作，——眼睛看着天花板，眼皮子则是慢慢地眨，嘴又因为眼睛抬头而不自觉地微张。

　　夏禹风说这话时心里也在打鼓，病历是很私人的东西，本来以他房客的身份不应该提的。但江阿姨住得远，杨纯近期好像又要返回德国。他就想找找看是否能够有什么突破口，看能不能带傻子看看医生，让他说话。

　　阿旺卡壳的样子只持续了十几秒，他就想明白夏禹风的意思了，他连连点头，冲夏禹风招了招手，然后推开了主卧的门。

　　主卧是苏颖君的房间，阿旺一直都不上锁，夏禹风也一直都没有推开过门。他有点局促地跟着阿旺走进去，阿旺“啪”地一声将房间灯给打开了。

　　这里已经没有主人的样子了，地板上都放着好几个大的收纳箱，衣柜也大开着，里面的衣服都没有了，医学相关的书籍一本本地摞在里头，摞到几近柜顶的书本上，放着好几个大大小小的奖杯。

　　这个房间已经完全变成了杂物间的样子，床倒是还在，但是上面的被子枕头都没有了，只留下了一张木板，阿旺把床的木板掀起来，然后指了指里面其中三个收纳箱，“啊啊”了两声。

　　阿旺的手机响动了两下，是杨纯给他发微信，阿旺忙手忙脚地回了两句，然后又跑回房间背着那行李包就要走，夏禹风本想送他，但阿旺不要他送，大铁门哐当一声就关上了。

　　夏禹风连忙跑到主卧，探头在窗外看，只看到阿旺从单元楼出门跑到了医院里，这才放下心来，安安静静地盘腿坐在地上，看阿旺的病历。

　　【苏望春：男，月龄三个月，诊断：轻度弱智......】

　　【苏望春：男，4岁，诊断：轻度弱智.....情感冷漠、行为刻板、语言障碍】

　　【苏望春：男，5岁，诊断：轻度弱智......行为刻板、语言障碍】

　　【苏望春：男，8岁，边缘智力......大脑未发现器质性改变，未发现脑损伤，病人声带色泽正常，运动良好，诊断：心因性发音障碍】

　　【苏望春：......】

　　【苏望春：......】

　　【苏望春：男，16岁，边缘智力......心因性发音障碍，能发出嘶哑嚎叫声】

　　阿旺关于失语方面的诊断到这里戛然而止，夏禹风想起了江阿姨说，当时的医生说阿旺这样的情况再治疗下去没有意义，而且需要扎针阿旺也不想去了，所以后面就没有再看，一直都是用手语的。

　　夏禹风一张一张地翻着傻子的病历，像是一晚上的时间，就走过了苏望春的前半生。他放下最后一张纸，初阳破晓，天亮了。

　　夏禹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熬了粥提去病房，清晨鸟叫清脆，夏禹风刚要敲门，就隔着玻璃窗看到，阿旺坐在苏颖君身边，托着一本故事书，正在张着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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