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拾

　　雪欲来之前是灰蒙蒙的天，顾冶的车开往济城途中开始下起了小雨，宋十清坐在副驾驶，后座上面搁着装着赵启明绝笔信、遗嘱、遗产的档案袋。

　　宋十清一直看着挡风玻璃外，路途清晰可见。好像有很多事情的发生都在困扰他，但他已经参破了某些人生奥义。如何抉择，如何落实抉择，这些都只等他迈出脚步。

　　等他们抵达济城第一医院的时候，雨变成了牛毛细雨，像更深露重的水雾沾身带着逼人的寒气。

　　顾冶在楼下等他，他一个人坐上电梯，打开病房的门，与那个他生理上的父亲见面。

　　赵启明的状态看着没有特别糟糕，略微还有那么一丝精气神，可能本身就没到时候，也可能是有了某些期待之后，带来的希望。

　　赵启明看着宋十清，张开嘴却哽住，像是婴儿才学话，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怎么说。甚至咿咿呀呀都没有，只有些张开与吞咽。

　　宋十清好像永远都是那样的清冷与自若，他像是替赵启明解围一样的开口：“赵先生，我是宋十清。”

　　赵启明冲他笑着，笑的慈爱与不知所措，终于可以开口：“小清……”

　　宋十清面无表情，没有给他太多的缓冲时间，直接将手中的档案袋归还放在病床旁的柜子上。

　　赵启明的目光看去档案袋，又看着他放完退回站位，心里不解其意。

　　宋十清也看向他，在他发问前，脊背弯曲衣服摩擦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赵启明被这一记郑重鞠躬把疑问加重，却把话头堵着。

　　宋十清立身，开口道：“赵先生，我今天来一则是为了感谢你。谢谢你的一点血脉，无论怎样无论发生过什么，没有你确实没有我，我真挚诚心，特来感恩。”

　　赵启明想说什么，但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故而宋十清继续道：“二则，是来将你辗转给我的东西归还于你，恕我不能接受。我既不会因为这些而感谢，也不会因为不要这些东西而抱歉。”

　　赵启明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急道：“那都应该是你的！”

　　宋十清摇摇头：“没有什么应该是我的。我谢你血脉，是因为不可否认，也否认不得，但你并非我的父亲。我已经有一个父亲了，外人觉得他对我有些淡漠，但我知道，他是爱我的。旁人也会说，我们父子的性情是像的。我还有祖父，他在世时，是这世间最爱我的人，因为他，才长成我。因为他，我才是宋十清。”

　　赵启明慌张辩解：“我没有想你认我，我也知道没有资格做你的父亲，我只是希望最后能弥补你一些，希望你……”

　　宋十清再次摆头，无情打断：“你还不明白吗？我……姓宋，你……抛去那点血脉，什么都不是。”

　　赵启明本来没有怀揣太多希望，可听到宋十清这番话的时候还是如同坠入冰窖，凌冽刺骨。

　　赵启明卑微恳求：“是，是……你就当是陌生人留给你的，你就当是中彩票了，就当天上掉馅饼了……没有赵启明，你就抱着不要白不要的心理……”

　　场面流转，还是在济城第一医院的病房里，换了一个躺在病床上的人，但要宋十清面对的还是同一件事。

　　只不过这一次有蒋时陪在他身边。

　　所以秦老太太看跟他说不通，转问蒋时：“如果是你呢，你也希望他不要吗？”

　　宋十清看着蒋时的眼睛渐渐渗出笑意，语气轻快，打破自他们进来之后的那种肃穆。

　　“老太太您可真有意思，给我挖坑呢！”

　　秦老太太不可置否。

　　蒋时继续道：“如果是我，我肯定要，不要白不要，傻子才不要。但现在宋十清偏要做这个傻子，可如果是他，那便不是这么算的。”

　　“宋十清为什么不要，老太太想过吗？并没有！说到底老太太还是不在意。这可不单单是他清高劲儿上头，这是他唯一的必然的选择。”

　　“他姓宋，他的名字是宋爷爷起的，十清……意为十方清净。付茜没有给他家，赵启明没有给他家，你们也没有，给他家的是宋叔叔是宋爷爷。拿了那笔钱确实没什么，可以让他一次性把欠哥的那些还了还剩下很多，说指着那笔钱往后衣食无忧肯定不现实，但确实是能解决不少问题。”

　　“可是这笔钱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问题。”

　　“把赵启明当陌生人，把这笔钱当天下掉馅饼，你们觉得可能吗？我不欺人人自欺？拿了这笔钱宋十清往后怎么自处？叫宋爷爷宋叔叔怎么自处？笑柄！要亲手推送他们做笑柄吗？”

　　他们从来不懂宋十清，可能会有一知半解，但只有蒋时，是宋十清肚子里的蛔虫。

　　宋十清心头颤动，听蒋时剖析自己原来是这种感觉，是这种心里既酸涩发闷却又在某处畅然若轻。

　　他想到影片《肖申克的救赎》里关于《圣经》的一句台词。

　　“救赎之道，就在其中。”

　　他的救赎之道，就在眼前。

　　赵启明理解不了这些，所以当宋十清转身离开的时候，他想拦。他怕自己死了也闭不了眼。

　　宋十清没有丝毫留恋，背影决然头也不回。

　　赵启明仓皇失措，从未如此的无力过。他追不上宋十清，于是走上了极端。

　　宋十清下到楼下大厅的时候，可见外面围了一大圈人，仰头向上议论纷纷。

　　顾冶在人群一侧，他走向顾冶，顾冶什么话都没说，示意他抬头看去。

　　赵启明站在了楼顶边缘，目光急切寻找。阵阵寒风吹来，显得他摇摇欲坠。

　　宋十清立即回身上楼，顾冶跟在他后面。

　　细雨如丝，剪不断，理还乱。

　　赵启明看见宋十清过来，小心翼翼的唤他的名字：“小清……”

　　宋十清面色沉重：“赵先生，你这是要用极端手段逼我就范？”

　　赵启明连忙摆手否认，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可没有做改正的行动：“小清，我本来就是时日无多，如果你有心理负担，我可以现在就去死。”

　　赵启明的骚操作终于让宋十清烦了，咬着牙黑着脸：“执迷不悟。”

　　宋十清恨不得转身就走，可他不是这样的人。

　　医护人员也围着来劝，楼下消防员也加紧准备着安全气垫。

　　楼上楼下一片嘈杂，顾冶实在看不下去，冲赵启明道：“赵先生，适可而止吧！人也别那么自私，你是没多少日子了，可宋十清往后的路还长，你想让他以后睁眼闭眼都是你的死状吗？所以你到底是想让他往后过的好还是不好啊？拿了你的钱就能过得好，不收你的钱就过不好了？那如果秦老太太没曾跟你和盘托出呢？你如果真油盐不进，他只会更嫌那笔钱恶心！”

　　赵启明和着风雨红着眼眶，才四五十岁，却已经是风烛残年。那哀伤无助的眼神，也会让人觉得可怜。

　　宋十清缓缓向他靠近，旁边的医护人员在喊不要刺激他。

　　宋十清看着他的眼睛，有一瞬间，通过这双眼睛看到了多年以后的自己。

　　宋十清冲赵启明伸出手，他好像不是在救赵启明，他是在救多年以后的自己。

　　赵启明颤颤巍巍把手递给他，差一点就能搭上。此刻，宋十清背后天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分走了赵启明的注意力，脚下栏杆结了冰，在雷响之前他随风而坠，会如残叶飘零。但在雷响之时，宋十清拉住了他的手，却因为惯性和承重，使宋十清的身体顺着弧面的栏杆极速滑落。

　　顾冶惊恐冲上前，扒着栏杆想要抓住他，最后却只抓住了一缕寒风。

　　“宋十清！”

　　宋十清和赵启明落在了楼下安全气垫上，两个人都晕了过去。

　　在医院坠楼的方便之处就是可以立即就医，虽然做了检查说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有点轻微的脑震荡，修养几天就好了，可以忽略不计。

　　但顾冶不放心，守了宋十清一夜之后，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他回了江城，重新去三医院做了检查，然后安排了住院。

　　也许还得感谢小县城里医院的楼栋没那么高，所以才没什么事。

　　他们没有再刻意瞒着蒋时，蒋时却也学乖了不去问。

　　不想变得贪得无厌，宋十清平安回来不就是他最大的诉求吗？

　　可还是会失落。

　　可还是觉得不甘心。

　　可当宋十清真把什么都告诉他了，他又心揪揪的跟着痛苦一遍。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人发狠誓的时候要说，如果没做到就让自己下地狱入油锅。

　　他没发狠誓，也没食言，却已经像是下地狱在油锅里面滚了一遍又一遍。

　　今时今日，他站在宋十清的身边，往后一切都会和宋十清一起承担。

　　那些人打着为宋十清好的名义，要宋十清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

　　而含蓄宛转是国人独有的优良传统美德，但这世间总要有人直白坦率一些。

　　话都听进耳朵，但固化思维难以改变，苦心不被理解，秦老太太气急攻心，不顾身体状况怒气嘶吼：“可他们已经死了！”

　　宋十清起身，温声：“可宋十清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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