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吟

　　福善堂正屋，柳老太爷穿着白衫坐在正厅上位，下头跪着柳清远及他的三位妾室。

　　只见他慢条斯理的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喝了一口，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黄得不能再黄的牙，突然猛的将那茶盏向面前的众人砸去。

　　茶碗碎裂，碎片擦破了柳清远的额角，吓得他向前爬了两步，抱着柳老太爷的腿就开始喊阿爹息怒，剩下那三个妾室跪在地上低下头瑟瑟发抖，却不求饶也不出声。

　　柳老太爷抬手，左侧的小丫鬟上前奉上新茶，再次端起茶盏轻轻嘬了一口。

　　右侧的小丫鬟双手做捧状上前跪下，柳老太爷漱完口将茶水直接吐在小丫鬟白嫩的双手中。

　　后者恭敬捧着恶臭的茶水，忍着恶心跪着后退几步，头颅低垂，小心翼翼的将手中的茶水倒入盆盂中。

　　妾室苏姨娘跪在左侧，头垂着地面，忍着颤抖的手轻轻扯了扯一侧陈姨娘的袖子，对方目着一张脸将头埋得更低些。

　　半晌后，新换上的那盏茶再次被砸了下来，这次砸到了三姨娘周氏的身上，刚沏好的茶水十分滚烫，周姨娘没忍住疼得发出一声惨叫。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周姨娘浑身颤抖着再次伏在地上，嘴中连连向柳家老太爷告饶。

　　柳家老太爷嗤笑一声，一口浓痰朝着周姨娘就吐了出去，黏在周姨娘的发髻上要坠不坠，也没人敢上去为她擦拭。

　　柳老太爷摘下头顶的绣帽，几根灰白的枯发掉了下来，往耳后装模作样的挽了挽，他走下高座，桌上的烛火被带着不停闪动，两侧凸起的颧骨显得更加尖瘦可怖。

　　重重的一脚踢在周姨娘的心窝处，后者发出一声惨叫声，柳老太爷怒骂道，“呸，什么烟花巷子的贱东西，也配进我柳家的门！不识好歹的贱骨头！……”

　　一时间咒骂声不停，院外的左厢房屋顶上的三人紧皱起眉头，林引苏朝着阿肆指了指跪在院中的一众人，最后排有几个身形格外小些，不知阿果是不是在那里头。

　　“将那贱妇给我找来！找来！！！”几声尖啸的嘶喊声从正屋传来，好似厉鬼索命一般，林引苏止不住的抖了抖，忽然觉着这尖啸声有些耳熟。

　　三人看不见正屋里究竟是何情况，只能听见些恶毒的咒骂与打砸声。

　　约摸两刻钟后，福善堂外院门口，惠嬷嬷扶着额头包扎好的柳家大娘子进了院来，柳大娘子手中握紧了那串佛珠不停摩挲。

　　柳大娘子走到院中不再进去，就在正屋门口对着里头随意一拜，口中高声道，问公爹安。

　　不待柳家老太爷发作，柳清远先快速从地上爬起，疾步走到门口对着柳大娘子高高伸出手，准备一巴掌扇下去，被一侧的惠嬷嬷用力推倒在地。

　　柳大娘子和惠嬷嬷往回退了几步，站在了院子左侧，正好就在三人躲藏的正前方。

　　“好你个毒妇！竟敢唆使奴仆殴打郎君！定要将你抓去县衙下狱！”柳清远手脚并用，十分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对着柳大娘子便是连声怒骂。

　　柳大娘子站在院中，阴沉着脸色不作声，半晌后，柳大娘子抬眼直直望向站在正屋门口的父子二人。

　　压下心中极欲作呕的感觉，柳大娘子开口问道，“公爹差人寻我来此，所为何事？”

　　柳家老太爷向前走了两步，抬眼看向柳家大娘子额前的白色绷带，正要出声询问。

　　就在这瞬间，一阵夜风从院外吹来，树木哗啦作响，将院中众人衣摆吹得摇动翩飞。

　　福善堂中所有人都低下头颅，一时间静默，无人敢无声，地上落根针在院外约摸都能听见。

　　“您还是那般，令人作呕！”柳大娘子拿下惠嬷嬷捂着自己双眼的手，直直看向柳老太爷那张好似恶鬼般的丑脸。

　　柳老太爷不在意的挠挠下身，将被掀开的衣摆拉回，遮盖住那处像早已枯萎发烂小辣椒样的丑陋东西。

　　林引苏伸手捏捏捂着自己眼睛的那只手，沈见知咬着牙，有些后悔，应该让阿肆先将她安全送出府去。

　　柳老太爷站在正屋门口，龇起牙，用手随意抠了抠，“小荷已被我许给谭郡守家小郎君，过几日谭郡守家小郎君会来，便让她跟着一道去，此事我已应下，你莫要再动些不该有的心思。”

　　柳大娘子面色不变，只双眼死死的瞪过向上方的父子二人，一字一句的开口，“素荷不会去谭郡守家，她与阿明是自小定下的娃娃亲，自会与阿明一道回家去。”

　　“他们出不了平州城，过几日郡守家的小郎君便会前来，你求到那小小县令有何用？谭郡守掌管一郡，整个汉阳郡都是他的管辖之地，不如尽早将小荷交出来，也免得咱们一家人伤了和气。”柳老太爷抬手向后一招，立马就有仆从抬着太师椅来到门口。

　　“我与素荷，跟你们不是一家人！”柳大娘子握紧佛珠，沉声道。

　　柳清远怒声，“怎么不是一家人，怎么不是一家人！！！阮明丽我告诉你，你要是实在活腻了，大可以一头撞死给纤纤腾位置，她可委屈自己帮你管家多日了。”

　　柳大娘子沉默不语，柳清远再次怒喝，让速速将柳素荷交出来。

　　柳大娘子抬起唇角，对着柳清远嗤笑一声，“素荷与阿明，现下都在县衙当中，交不了。”

　　“不可能，府中前门和后三门皆有我的人把守，小荷出不去。” 柳老太爷眯着眼半靠在太师椅上，赤脚踩着个跪地的小丫鬟。

　　“呵呵，门确实出不去，那墙呢？难不成每堵墙公爹都派人守着？”柳大娘子冷笑。

　　一脚将小丫鬟踢开，柳老太爷沉思片刻，“阿远，明日带些个东西，去县衙将人接出来，你是小荷的亲爹，那县令没理由拦。”

　　柳清远不屑：“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七品官，京都随意一位贵人动动手指头，他的棺椁明日便会从县衙里头抬出来，阿爹，为何总要我邀他赴宴，还要拿着东西去贴那张冷脸。”

　　柳老太爷手中的烟杆往前一砸，柳清远闷哼一声，“我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林引苏有些不自然的用余光瞄着身旁的沈见知，见对方毫无反应的看向院中，不由得暗暗感叹，不愧是县令大人，被如此嘲讽谩骂都能沉得住气。

　　院中气氛越发紧张，院门外的仆从也分成了两派，拿着些乱七八糟的利器互相对峙，明明穿着一样的衣衫，却站成了两波。

　　只是柳大娘子后带来的人丫鬟居多，人数更少，也不及守门的那一拨强壮魁梧，部分人身上还贴着膏药，绷带上溢出血渍。

　　院中争吵声不断，柳老太爷坐在高位，眼神斜斜的向下看向柳大娘子，看她那般沉着脸怒声回怼自己那没用的大儿子。

　　半晌后，柳老太爷幽幽出声，“啧，果然是高门大户中的贞洁烈女有味道，新弄进来那些贱皮子真真是没味儿，跟脂粉巷子里的娼妇一个样儿，都是些被磋磨过的货色。”

　　“砰！”佛珠串断裂，佛珠四散落开，砸入院中跪着的众人当中。

　　最后的那一排，一只细细弱弱的小手从长袍里伸出来，快速的抓起落到自己面前的一颗佛珠，又立马缩了回去。

　　林引苏抓住阿肆的手臂，向前指了指，阿肆沉着脸点点头。

　　沈见知脸沉如水，俯身过来，头颅靠在林引苏的脊背上与阿肆交谈，呼出的热气弥散开，林引苏觉得整个背部都热了起来。

　　沈见知与阿肆简单交谈后，林引苏才得知今日为何会在柳府中见着两人，阿肆竟已将整个柳府搜寻了大半，怪不得会在那处院中救下自己。

　　阿肆得了命令，朝着院中最后一排看了两眼，才轻踮起脚尖，向后侧的院落而去。

　　***

　　阿果跪坐在最后一排，前方的阿哥挺直背脊长袍宽大，加上巨大的兜帽遮住大半张脸，能将她很好的藏在人群当中。

　　肚子有些饿，发出咕咕咕的叫声，阿果捂着肚子叹气，这才享了多久的福，就开始受不了饿了。

　　左侧的阿姐从衣袖下递过来半只白面炊饼，阿果接过，将头埋下开始小声啃食。

　　那位额头缠着白色绷带的娘子似乎很生气啊，那个老头真的好丑好吓人，他怎么能踩着别人呢，唉，早知道认真一些读书了，也不会听不明白在吵些什么。

　　阿果摸摸膝盖，悄悄的将姿势改为蹲坐，用长袍盖住，从外也看不出什么区别来。

　　肚子饱了又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阿果开始困倦起来，低下头小声的打了个哈气，往常这个时辰，都做完晚课入寝了呢。

　　左侧的阿姐轻轻扯了扯阿果的衣袖，后者慢慢的靠过去，安心的开始打起瞌睡来。

　　直到“砰！”一声响起，阿果打了激灵回过神来，擦擦嘴边的口水，见有许多的小珠子跳散开来。

　　记得阿练之前叮嘱过的话，阿果不敢做出太大的动作，其中一个珠子落在面前不动了，阿果从宽大的衣袍下伸出手，迅速的抓起珠子缩回来。

　　低下头将那颗木珠子捏在手中把玩，阿果困意已消，捏着珠子叹了口气，唉，还好阿练说会寻到人将林娘子安全送出去，还好，她不用跟自己一样跪在这儿听人吵架了。

　　***

　　来到福善堂的后院，阿肆轻轻推开左侧的一间房门，见屋内没人正准备离开，却发现这间房中墙上挂着许多奇怪的刑具。

　　犹豫片刻，阿肆掏出火折子点燃一侧桌上的烛台，向着四周照了照，只见房间内地上和部分墙面有铁锈色的痕迹.

　　伸手摸了摸，指尖尚未靠近鼻头，阿肆便忍着反胃的搓了搓手，紧皱着眉头将烛台吹灭。

　　这几间屋子的情况都差不多，刑具却是不一样的，阿肆轻声轻脚的踩上屋檐，悄无声息的摸回沈见知和林引苏趴着的厢房屋顶。

　　再次和沈见知交换完信息，沈见知眉心颦了颦，转过头和阿肆一同看向院中最后几排。

　　院中情形越发紧张，除了跪在地上的人以外，两拨人逐渐对峙起来，柳大娘子身后已站了几位强壮的仆从，柳老太爷也不坐在太师椅上，而是背着双手在正屋门口来回踱步。

　　那张干瘪的嘴里说出的话与口气一般令人作呕，对柳大娘子极尽恶毒侮辱挖苦之言，听得林引苏都想直直冲下去打人。

　　沈见知瞳色逐渐冷了下来，见双方逐渐有要动手之意，看这架势若是动起手必定死伤不少。

　　沈见知抬眸望向三人跟来时的方向，只能瞧见远处一片深深的晦暗。

　　沈见知再次靠了过来，与阿肆附耳交谈，这次靠得更近了些，林引苏感觉后脑发麻，将头往前又伸了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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