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瑕

　　她之眉眼，她之青丝，停留在那棵落叶飘飞的杨树下，倨傲又动人。

　　哪怕孟闻昭目不能视，依稀也能凭风感觉到谢宓是什么模样。

　　“冀庄主，小鹤，你们要去哪儿？”谢宓放声问道。

　　明知故问！冀溪长瞪着她道：“你还敢来？”

　　他悄悄看了看己方的人数，心里暗暗盘算战力——

　　孟闻昭功力与谢宓平分秋色，只不过如今失了视力，恐怕打起来要弱上半截。那位叫应无瑕看起来也有几分本事，既然都能进了江涛剑岳全身而退，那么必然也有一战之力。他与大哥武功上亦不差，一起上谢宓未必能耐他们如何，至于公输兄……罢了，不算他他们这边也有四个人了。

　　以一敌四，若要争个你死我活，冀溪长想吃亏概率大的那必然是谢宓。

　　呵，这个女人竟然还敢孤身站在他们面前，简直不知死活！

　　谢宓扫过他，哂笑一声，甚至狂妄的不理会他的话。

　　孟闻昭对他们道：“冀庄主，应姑娘，你们先走。”

　　“孟姑娘！”冀溪长心里另有打算，低声在人群里建议道：“我不走，不如我们现在联手，就在这里拿下她！”

　　他说罢，看见孟闻昭眉头微蹙。“你舍不得？”他问道。

　　孟闻昭舒展开眉，摇头，“自然不是。”此时她身上还有另外三道目光，所有人都看着她等她决断。

　　冀宴饮似乎也觉得这个提议不错，微微沉吟，“孟姑娘，是否使你为难了？”

　　这种明目张胆的窃窃私语，谢宓好笑地看着他们商量，有的是耐心和时间等。

　　反正，急的不是她。

　　“冀庄主，莫非你认为我们人多势众便有胜算么？谢宓非一般等闲之辈，恐怕事情没有你们想的简单，何况，白云寺危机在前，时间紧迫，我们不该在此浪费时间。”孟闻昭沉着道。

　　冀溪长是个一根筋的，哪想谢宓等闲不等闲，心里还是觉着双拳四手强过单打独斗。可是，听孟闻昭一说，他又担心白云寺那些僧人的安危。

　　怎么这几个返回尘俗的出世高人，没有几个好东西！

　　他捏紧拳头，不甘心地盯着谢宓。

　　谢宓眉眼含笑望着他，一手负于身后，一手双指抬起指向他，“想好了吗？一起上吧。”

　　冀溪长喊道：“这次先放过你！”还是白云寺的安危重要！

　　他吞下一口气，由大哥带领着与众人一同前往白云寺增援。

　　可谢宓哪会那么容易放他们过去？

　　厚黑剑上手，倏然划出靡丽红光，谢宓一身挡关，首开战势。

　　孟闻昭立刻旋琴对上，为四人护开一条路，直迎谢宓剑上冷锋，“你们走！”

　　绿绮琴弦浪翻波，意恢弘，气开古，一股磅礴之势涌出，青光吞没谢宓散射而出的剑气。

　　孟闻昭不肯让谢宓挡住众人增援去路，缠战在谢宓身前，凝意驱动绿绮琴飞旋在空中，似绵绵无尽之丝缠绕在厚黑剑剑锋周围。

　　坚若青松迎雪，柔若春柳拂风，刚柔并济之势令谢宓不得不全神以对，一时无法脱战。

　　片刻中，四人已然走远，不见踪影。

　　绿绮琴化为玉光引，双剑交战，激发出一声声锵然。

　　虽是同门，这场烽烟中却不见一人剑下留有半丝同门之情，孟闻昭、谢宓皆是全力以待，两人深厚修为浩然倾泻在四方原野，激荡在河岸，砰然溅起一道飞瀑。

　　剑影纷纷如雪，身后柳絮飘飞，这幅极美的画卷中，忽然泼上一道绮靡的红墨汁。

　　谢宓一剑刺入孟闻昭肩头，紧接一掌，对方急退三尺，血雾飞洒在空中。

　　有几滴，滚烫的溅在谢宓眼角下。

　　冷冷一笑，谢宓抬手抚过脸颊，按住血滴一抹，三条鲜红的血痕便拉长在她的眼脸下。

　　若有第三人看到，一定会说，神话里的修罗便是如此面相。

　　“小鹤，你变弱了。”谢宓道。

　　双目失明终究还是折损了她战斗中的敏锐性。

　　“是么？师姐。”孟闻昭唇边洇染着鲜红，道：“请赐教。”

　　她转眼双手握剑，竖剑向天，强大而剧烈的气流盘旋在她周围，她的发带散开，墨发飘飞在风中。

　　浓烈的风使她眼上白绫尾缎在额边拂动，白衫中灌着浩然风如海波层层叠叠荡漾，她整个人即使双足落地，却仿佛似飘浮在虚空中。

　　谢宓凝神看着她，不见了笑容。

　　就在枝头雀鸣声落入耳中刹那，孟闻昭耳边似一道尖声响彻云霄。

　　随后玉光引上浮现一道庞大剑影，接着化为万千剑阵，倒旋指向谢宓。剑阵之中，还有一道孟闻昭的虚影，正是她出窍的琴魂剑魄，为整个剑阵的指引者。

　　她动，剑阵便动，她的一招一式，剑阵都完全拟承，仿佛二者是同根而生。

　　浩浩茫茫的剑阵压在谢宓头上，谢宓手运名剑，捻、拨、挪、回连翻卸劲，退至底线，身后杨柳飘飞间，她雄霸剑气自剑上劲扫而出。

　　“师妹，你当真不要命了。”不知何时，谢宓嘴角边也出现一抹鲜红。

　　强催自身内元，突破极限凝聚出剑魄，乃是自损之式。

　　对完好的孟闻昭来说，这是禁式，是下下选。

　　但对于双目损伤，又对上谢宓这种千载难逢的敌手时，这是上上策。

　　这般人神分离的修为非是孟闻昭在云生满谷时便有的，谢宓从未见过她使这招，果然，这些年浮云流水间，谁的变化谁都不是一清二楚。

　　直觉，知觉，剑觉，三觉合一，孟闻昭琴魂剑魄如入无人之境，起剑行云流水，宛如天际之上倒映了一尊翩翩起舞的神女之影。

　　可谢宓的剑上造诣何其天才，若是旁人，便只觉得这剑阵无懈可击，神女之影凛不可侵。可在她眼中，这里有一道足以穿越的空间。

　　谢宓巧转剑劲，以轻柔剑势化解狠猛剑阵，但见莽原上秋水一色剑交光，一道霞光穿梭在重重剑影中。

　　孟闻昭的本体在剑阵后巍然不动，唇畔却汨汨流出血迹，象征她的神女剑已伤至自身肺腑。

　　绚烂一瞬。

　　利剑“噗嗤”入肉的声音落在耳边，霞光停下，厚黑剑穿透孟闻昭的胸膛。

　　同一时刻，神女最后一式倒转万千剑影，尽数落在谢宓后背。

　　转眼，神女影像消散，辉煌的天光剑影又重回一片纯净青空。青空之下，一片刺目的红。

　　孟闻昭倒在地上，谢宓在她身侧，紧紧按住插在她胸口的厚黑剑，剑锋边缘的伤口处，鲜血如水流一般流泻。

　　“呵……小鹤，你越来越令师姐刮目相看了。”

　　谢宓现在也谈不上光彩，口中吐出一连串血珠，噼里啪啦滴落在身下人瓷白的脖颈上。只是在她一句话的过程中，孟闻昭颈项上的血迹便染红了大半边肌肤。

　　它像沸腾的热意烧在冷白的雪地上。

　　孟闻昭伸手摸了摸那里，满手濡湿，这是谢宓身受重创的痕迹。

　　“师姐……”她抓住谢宓握剑的手腕，发力。

　　两个人的指尖皆发出颤栗，但源源不断的真气在其上流动，暗自较劲。

　　孟闻昭问道：“那么多人的性命，在你眼中，只是草芥么？”

　　谢宓冷笑一声，“草芥算不上，师兄与我如今是盟友，他要做的事，我自该出面配合。”

　　孟闻昭止不住咳嗽，血珠连串滑落，“就算我不去，冀庄主他们也会保住白云寺。”

　　“我只要拦住你便够了。”谢宓轻轻抚摸她的脸颊，用指腹擦过她唇边的血迹。

　　“师姐，我问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你可曾有一丝愧疚？”

　　“不曾。”谢宓笑道。

　　她的眼神痴痴地停留在孟闻昭脸上，似乎要沉溺进去，握剑的手力道却一丝不减。

　　“小鹤，究竟是谁让你的眼睛变成这样？眼盲残缺的你，还有多少资本能站在岳公的对立面？”谢宓轻轻拂过她缠在眼上的白绫，那样的缓慢中似包藏着怜惜。

　　“眼盲心不盲，心盲眼何用。”

　　冷声之后，孟闻昭倏然一掌推开谢宓，一掌拍地，纵身而起，厚黑剑握在谢宓手上被甫地拔出，孟闻昭身上便多了一道空洞洞的血口，血流如瀑，不要钱似的染红脚下土地。

　　玉光引划开界线逼退谢宓几步，转瞬化琴，孟闻昭原地盘腿而坐，琴音如流光在指间倾泻，杳杳冥冥，乃是太虚曲。

　　一时之间，云幻风渺，周遭树影纷纷动，一层朦胧的血色模糊着听琴人眼前的视野。

　　孟闻昭的血流在绿绮琴上，琴弦中便翻出一层血浪，将太虚曲的威力臻至化境。

　　此刻血琴已是无差别的攻击，原野上石裂树折，林中野兽惊跑，皆在这浩瀚的琴浪中痛苦嘶鸣。

　　谢宓挡下几波攻击，身形后退，心知再战已无益，转身而走。

　　琴声收歇，孟闻昭擦过嘴边的血迹，蹒跚着走到半棵树桩旁，靠在上面。

　　她慢慢的没了什么动静，身上衣衫被血水浸染透，已很难分辨出本来颜色。

　　几刻后，江涛剑岳的一队巡逻人马路过此地，闻着扑鼻的浓烈血腥味，忽然瞥见树桩边倒着一个重伤的人。

　　一副要死的模样，眼睛好像还看不见，队长走近定睛一看——竟然是风月拂衣孟闻昭。

　　他心中一喜，冲底下人一挥手喊道：“都过来！”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