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碧天静

　　周琮提着药包，踏着白雪，走向那几间竹屋。

　　这几日落了雪，倒是没有风，还不算太冷，桃花溪和桃花湖还未上冻，雪落进水里很快就化了，清墨色湖水中只留几根荷叶残茎歪歪扭扭的立着。

　　江蓝珊示意他先出去等一会儿。

　　“好不容易睡着了，你等一会儿吧。”周琮将药包放在屋檐下的石桌上，随后二人往湖边走了几步，怕扰她安眠。

　　“前辈，她这几天如何?”周琮连忙问。

　　“能睡上几个时辰了，之间是昏迷，清醒后疼得睡不了，这几天能短短睡会儿了。”

　　“才睡下吗?”

　　“对。”

　　周琮道:“前辈您也去休息吧，您脸色不好，我守着她。”

　　“药房熬着药，我去看看。”

　　药熬好后，周琮端着药碗悄声进了屋，走到了床前，虽然屋子里并不冷，炭火也烧得正旺，周琮还是给她往上提了提被子，她看上去气色很差，十分疲累，脸色苍白脸颊却泛红，黑眼圈若没有脂粉实在遮不住，受伤的右手轻覆在被子上，睡的样子也十分不放松，眼睛微闭，侧着身子，浑身瘫软，仿佛随时就可以醒过来。

　　她睡了一个时辰。

　　“你什么时候来了?”她的气息微弱，艰难的吐出这几个字后便彻底放弃应有的端庄，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等精力恢复。

　　“你刚睡下的时候，来的不巧。”

　　赵初静看了看屋子，问道:“师伯呢?”

　　“药房。”

　　“我给你把下脉。”

　　赵初静伸出了右胳膊，她的左臂在被子中不想拿出来。把完脉后周琮将她的手臂放回被子中，并不说什么。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说了出来:“我能……看看伤口吗？”虽然男女有别，她还是闺阁女子，他们二人也不是夫妻……但身为大夫，他必须看看伤口如今愈合的怎么样，自从她受伤那日他给她处理了一次伤口，就再也没有看过伤口恢复的怎么样。

　　赵初静脸红了，随后她小声地说:“可以的。”

　　她准备坐起来，伸手想扶着周琮，周琮会意立刻搭了把手，又给她背后垫了两个靠枕，随后她自己慢慢把手移过去，掀开被子，解开自己穿的白色内襦，露出了她的小衣。迟疑了一会儿，依旧掀开给周琮看，细腰上白布缠了两圈，刚才周琮不便动手帮忙，看她忍着疼痛也没伸手帮她褪去衣物，如今他解开她腰上的白布，看到了伤口。

　　“对不起，难为你了。”

　　整理好衣物，初静说:“你不是旁人，你是大夫，我相信你。”

　　他问:“不想吃什么吗？我去做。”

　　初静想了想，“想喝蛋花汤。”

　　“这就够了？”

　　“是。”她说话有气无力，一直在喘气，脸色苍白，胳膊也在发抖，周琮内心一沉，悲从心来:“是不是很疼?”

　　“我只是日日在床上躺着，好难受。”

　　周琮一直盯着她的眼睛。

　　初静不解。

　　周琮往前靠了靠，将她揽在了怀里。

　　赵初静脑子顿时一片空白，身子虚浮着毫无力气，想推开他，却没有办法，“周……”周琮却抱得更紧了，他说:“疼为什么不说出来，我又不会笑话你。”不用她回答，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答案二人都知道。

　　直到赵初静喘不上来气，轻咳起来，周琮才把她放开。

　　赵初静还是咳个不停，周琮拍着她的背又提了提被子，好不容易等赵初静有所缓和，周琮唤了她的名字。

　　他看着她，一脸心疼。他刚才只是一时没忍住，想抱抱她。如今恢复理智，倒觉得自己太唐突太无礼，“我去给你做蛋花汤。”

　　一会儿的功夫，汤便做好了，他端着碗蛋花汤，吹了吹，“我喂你。”

　　周琮用勺子一口一口认认真真地喂她，看着她乖巧的样子，周琮不禁欣慰一笑。

　　碗已见底，周琮收过碗，赵初静说:“好喝，你这汤里，不，你做的东西是不是下了什么药,好吃的让人一直想吃。”

　　“好吃我便多做。”周琮温声道。

　　“我……”赵初静欲言又止，周琮问：“什么？”

　　赵初静喘着粗气，卸下所有伪装，“我的确疼痛难忍，我听说有一种药，可以缓解疼痛……”

　　“没有这种药的。”

　　周琮知道她说的是什么，那药的确有很强的止疼效果，但是吃了让人上瘾，久而久之便离不开了，他并不想让赵初静依赖上那种药，何况平日的止疼药也含有那种药，只是剂量少，不会让她依赖。

　　“我实在忍受不了。我想喝些酒麻痹自己，师伯也不许。”她神情落寞，周琮看着她，这疼痛让她崩溃，周琮甚至想现在就拿给她那种药，让她不用再疼下去。

　　只能慢慢养着，吃那种止疼药无异于饮鸩止渴。

　　暮霭沉沉。

　　江蓝珊给赵初静换了药，白色纱布在赵初静腰上缠了两圈后给她穿好衣服，江蓝珊见赵初静疼得牙关紧闭，但一声不吭，前些天初静昏迷多天后刚醒来的时候，她疼得日日夜夜在床上辗转难眠，连呼吸一次波及到伤口都是痛的。过了些日子，伤口才没有那么疼，赵初静也能稍微睡会儿，但每次一换药，仍是特别疼的。真是恨不得自己替她承受。

　　江蓝珊走后，赵初静疼的闷哼一声，双手撑在床上，坐在那里喘着粗气。

　　“静儿。”江蓝珊又进来了，手里还多了一串糖葫芦。周琮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一个月之内，不准你再吃糖葫芦。一个月?距离她受伤已经几个月了？如今都下雪了。

　　将糖葫芦放到她嘴边，“周琮白天来的时候带的。”赵初静咬了一口，真甜，真的好甜。

　　江蓝珊每日照顾她，也是心力交瘁。赵初静看在眼里，让长辈如此受累，她于心不安：“师伯，天色已晚，您快去休息吧。”

　　江蓝珊鼻子一酸:“好。”

　　寂静的夜，没有风声，没有月色，只有霜雪。其实自从赵初静受伤以来，她就一直觉得自己在做梦。

　　师父死了。

　　没想到师父竟会因为伤重失血过多不治而亡，那是她的师父，她虽严厉，但真心为她好，这世上真心对她好的人本就不多，她一直在恍惚,她连师父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师父埋葬在后山，她因为身体情况都下不去床，从来没去看过师父，她自责，她愧疚。

　　她甚至都不敢接受现实，师父只是与自己分开了一段时间，她还会回来的，她不可能说她永远都不回来了，她是她的师父，是长辈。

　　手上的伤快好了，但腹部隐隐作痛，她吃不下，睡不着。也不知什么时候能不疼了,疼得她什么事都无法思考，什么事都不想做。

　　外面安静得很，一点风声也没有，似是在酝酿更大的雪，屋中点了一盏灯，静静燃烧着。

　　她的父母竟然是被人害死的。知道真相的她第一反应不是去报仇，而是心痛。她从小由叔父叔母抚养长大，叔父叔母待她好，但她总觉得不自在，她叔父叔母所给她的，是衣食无忧，天寒加衣,她的一些情感需要，他们未给过，甚至，叔父叔母的亲生孩子赵嘉佑也没有得到。

　　堂哥赵嘉佑给她的，是温暖，她作为妹妹，赵嘉佑作为哥哥，一直是赵嘉佑在照顾她，陪她玩耍，所以她幼时她的一些心里话，都是给他说的。

　　而现在，赵嘉佑口口声声说喜欢她，她想，那应该不是爱情的那种喜欢，叔母去世的早，叔父又不怎么关心他们，准确的来说是她叔母去世后的好几年，叔父一直在悲痛之中难以走出来，对两个孩子缺乏关爱。赵嘉佑与初静一直在一起玩，赵嘉佑身为兄长，照顾她。而她，十分信任赵嘉佑，她之前也喜欢哥哥，依赖哥哥，愿意同哥哥相处，但绝不是男女那种喜欢。

　　他们兄妹的感情深厚，赵嘉佑会照顾她，她身体不好，有时候发烧染风寒她自己都不知道，都是赵嘉佑及时发现，带她去看大夫，梧桐镇上所有的医馆、药房他都去过。自从来了周琮这里，周琮的医术肉眼可见的让她生病次数减少，赵嘉佑很高兴,因为其他地方那些大夫，都是只顾给她治一次病痛，根本不考虑长远情况。

　　时间长了，赵初静与周琮便熟了，赵嘉佑发现初静的气色越来就好，这都让他们越来越信任周琮，直到那场闹剧，在她十五岁的笄礼，赵嘉佑讲了出来，他喜欢她，她十分震惊，自此她和赵嘉佑，关系越来越远，她一直在躲着赵嘉佑，赵嘉佑执迷不悟，还一直是认为初静因为爱上了周琮才不接受他的示爱。

　　江蓝珊也没睡，自从花欲燃死后，她心情一直不好，她之所以立下誓言永不出谷，就是不想卷进是非之中，可她依然没能保护好花欲燃，这些日子，她一直都在自责，但又不能在初静面前流露出来，她大难不死，重伤之下急需好好调养。

　　初静无论多疼,从来不会告诉别人，也不会让别人看出来，佯装欢笑,江蓝珊十分心疼，每次给她换药，看她的伤口，江蓝珊恨不得受伤的是自己，初静自小失去父母,若不是有她叔父一家照顾着，江蓝珊真不知道她会怎么样。辗转反侧多次，江蓝珊还是起来了，冬日里天气冷，静儿睡觉不老实，她想去看一看她。

　　进了她的屋子，江蓝珊转身关上了门，轻身走到她身边，看她的伤手还露在外面，连忙给她盖好被子，这孩子最近总算可以睡了，屋子里的炭火燃得正旺，窗子也并未关紧，江蓝珊看了赵初静一眼，随后出去了。

　　冬日里威风刮在脸上是也极为不舒服的，江蓝珊并未在意，沿着桃花湖走着。

　　今夜没有月亮，天空阴沉沉的，又要下大雪了。

　　江蓝珊只想着怎么能减少初静身上的病痛，她从小体弱，药吃得比饭都多，让这孩子活的轻松一些吧,她活下来已属不易，又何必要让她尝这么多的痛苦?可怜的孩子。那么多的药渣都倒在桃花湖附近的山坡下，江蓝珊看着心痛不已，是药三分毒。可不吃药，也不行。

　　江蓝珊长叹一声。

　　更让江蓝珊忧心的，是周琮。

　　周琮的武功实在是高，他也并没有做任何掩饰，很诚实，并没有刻意藏着自己的功夫，放眼整个武林都不是他对手，这个周琮高深莫测。可他确实是真心真意对静儿好的。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无缘无故对一个人好吗?她不知道。

　　起初，江蓝珊时刻提防着他，可后来发现，他虽然武功极高，但他却没有那么大的架子，尤其是对待初静，无微不至，江蓝珊看见周琮看初静的眼神之时，江蓝珊甚至都觉得将初静托付给他也不错，初静也十分信任他，对他没有什么提防之心。

　　但江蓝珊似乎觉得，周琮，他的身上，一定有什么秘密，一个正常男子，三十多岁了还未成婚，他对自己过去也是闭口不谈，周琮的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如此讳莫如深。

　　静儿说只将他当做兄长，这孩子给人的感觉也是如此，但周琮的意思，却很是模棱两可，周琮看静儿的眼神却很温和，眼神是不会骗人的。对于他们之间，江蓝珊有些犹豫不决，他们之间年龄差距太大,静儿还小，她什么都不懂，她如此信赖他，万一日后被他辜负，这不是让静儿往火坑里跳吗？

　　一阵风刮过，江蓝珊觉得有些冷，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就回屋去了，等江蓝珊把房门关上,初静才敢睁开眼睛。师伯如此，她心里也不好受。赵初静看了看窗外，天色如墨，可现在连丑时都不到，伤口一直在疼，疼得她睡不着，也无法转移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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