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样子

　　刘哩在三天后高兴的跑来找我，说她调岗的事被破例批准了，我问她怎么做到的，她没有明着告诉我，但显然何老师是早就知道的。
　　“你，不是正跟何老师恋爱？”我笑着问她。
　　“这个你不用担心了，何老师跟我都会提前作安排。”
　　刘哩平静的回答，脸上还带着一丝笑意。我突然觉得自己身心疲惫，这是我进远铭小学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不单是我对刘哩离去的不舍，还有我对失去另外一个曾经的自己的孤寂。
　　是的，我曾跟刘哩一样拥有梦想，对生活充满希望，将一切美好都寄托在远方。可眼下取代曾经的那个我说她就要离我而去，使我觉得，整个远铭小学，除掉刘哩，再没有一个多余的同伴。
　　“你什么时候走，我送你！”
　　我只低头跟刘哩轻声说了一句，便将自己的情绪全部收回。
　　“快了，就四五日的样子吧，等校办处理好，刘老师那边帮我把余下的工作交接好，我就走了。”
　　“这么快？”我在心里趔趄了一下，渐渐从失落中回归现实。“你这学期带的班级，要全都转出来给大家轮流接手吗？”
　　“不是的，何老师又帮忙新申调来一名新老师，刚毕业的！”
　　“哦！”我兀自愣在那里，迟迟不知道再说点什么好。从刘哩提到何老师的频率和她脸上无法掩盖的幸福，我猜何老师便是她此生最后的归宿了。
　　新来的女大学生是一名二愣子，她顽固的坚守自己从学校带来的种种规则和自我束缚，不肯放下一点点身段。我像我刚到远铭小学时刘哩带我的样子，顺着她的思路将她引到自己的岗位中去。
　　“小张老师，你在学校时有出来实习过，或是有带孩子的经验吗？”我问她。
　　她仰着脖子怼了我一句：“这倒没有！”
　　“呃……那你能不能，将这个教案重新整理一遍？”
　　她立即一板一眼的将自己随身带来的教编教材翻出来，一页不差的翻出案例。我当场噎在那里，将所有的话语都咽了回去。
　　“小七老师，这里应该……”她随后便以领导似的口吻，纠正出我教案里所有她认为不合格的地方。我拿着她认真用红笔勾画出来的东西，哭笑不得。
　　她一定会有自己的风格的，我将自己刚来远铭小学时在全校师生面前出的洋相拿出来勉励自己，一遍遍提醒自己坚强。刚毕业的大学生总是浑身带着锋芒，深怕自己一个不慎便折损了一块，我理解她的骄傲和自负。
　　而后我尽量顺着她的意思，因为刘哩走的急，我以她认为最舒适的方式将刘哩的两个班级移到她的手中去。
　　大概在她熟悉工作两三个月后，有一天我突然问起她这件事来，她不再口出狂言，如实向我说出了初衷，说她实在是太担忧自己新入职被老教师欺负了。于是我原谅了她在顺岗过程中给我带来的一切困扰。
　　刘哩在一个周五的傍晚离开，为了不耽误孩子们的学习，她将当天的最后一堂课坚持上完了，何老师仅仅只给了她十分钟的时间跟全校师生告别，说她还会再回来的，我们只要待在远铭小学，他就保证我们还会再见到刘哩。
　　我留她再住一晚，担忧时间太晚，她一个人去县城不够安全。哪知她一脸不屑，只转头向不远处的何老师看了一眼，告诉我说出了学校何老师早叫了车来，他会一路护送她到新入职的地方。
　　“这就走了？”我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头，再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好，突觉言语的无力。
　　她大概读出我的心思，伸手抱了抱我：“走了，这都申调了两三次了，一直期盼着到县教育局去，可算有了机会，能不去么？”
　　“也好，再有什么好看的电影，也许我会来城里找你！”
　　“我等着你！”她伸手拍了拍我的背，撤开离去。
　　何老师将她手中的行李箱顺了过去，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我从远处看去，画面如此和谐。
　　她才一走，小张老师就开始折腾她的风格了，孩子们除掉口音太重，大脑反应不够敏捷外，其他大小毛病她都要一一纠正。我为了配合她，常常被累得半死。
　　“小七老师，你说孩子们的基础本来就差了，还不严一点让他们赶上来，将来他们还会有什么竞争力？”
　　我讪笑，不知该如何接她的话。
　　“可是我自己的两个班级，成绩并没有差太多，我带的上一届的学生，成绩一直也都是排在前面的！”
　　我试图告诉她我的实力，好省去那些不必要的折腾。
　　“我看你上课的方式，跟学校的其他老师也没有不同，何老师上次来听讲的时候，还帮你当堂纠正了错误，齐老师，你？”
　　她再次以质疑的姿态将我驳回。
　　“嗯，我们学校大家都这样，有点错也就有点错了，纠正过来就好了，你不要连普通话这种小事都瞎折腾半天。”
　　我干脆直接说出自己的不快。
　　“齐老师，我听说你是北大毕业的？”
　　“嗯？”
　　就在我刚以为她要跟我深聊的时候，她已经折身回去了，仿佛对我学历的关注只是清嘲，我反而因此尴尬的愣在原地。
　　直到有天中午，我才躺下午休，我的宿舍就被一阵焦急凌乱的敲门声打破，我披散着头发将门打开，小张老师正站在宿舍门口抽泣。
　　“齐老师，不好了，我们班的学生打起来了，有一名孩子受了伤，你得帮帮我！”
　　“什么？”我边回宿舍整理好自己，边往外走，“受伤的孩子有送去医院了？”
　　“孩子为什么打架我还没处理好，不敢送！”她终于软下半截声音来。
　　“我说，孩子都受伤了，不先就医，还等着在原地抢救啊，你不管他谁对谁错，先送到医院就对了。”
　　“小七老师，那个孩子的脑上，开了一个洞，血流的有点多！”
　　她停止哭泣，腿轻微发颤。
　　“一个洞？你确信这样不会出意外？”我将音量调高了两个分贝，以最快的速度到达她的班级。
　　“小七老师！”有人认出我来，将我让到受伤的孩子边上。
　　“你过来！”我试图让那个受伤的孩子朝我走两步，但他只抬头看了我两眼，而后晕倒在原地。我的大脑一时失去思考力，将受伤的孩子背起来，朝学校外面走去。
　　一间十平米的乡村诊所，就是远铭小学和周围村庄最好的医疗圣地。医生甚至连消毒药水都舍不得多用，就开始处理伤口。
　　我仔细问了跟来的两名孩子，他们跟我说受伤的同学是因为跟另一名同学打架，被用石子砸伤了。
　　小张老师小心翼翼的跟在我的身后，她将脑袋一度靠近医生，想确定那名孩子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你是他妈妈吗？”
　　医生见她紧张兮兮的样子，忍不住询问。
　　“不是，不是！”她连自己是一名老师都不敢承认。头发微现凌乱，脸上的泪痕，还有明显残余的印记。
　　“那个，你不用焦虑，孩子失血过多，才导致晕厥，估计用不了多大一会就会醒来。”
　　小张老师听完，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胸脯，移步靠近我坐下来。
　　“小七老师！”她轻快的叫了我一声，一时忘掉平日里刻板的称呼，“这样的场景，就算是再有本事也处理不来，我一个女孩子，要是贸然靠近，也许他们就把石子扔向我了，乡村孩子就是野蛮，尤其是少数民族。”
　　“你这样说，就是你当时在场，看着他们打起来，却没有过去阻止？”我严肃的问她。
　　她朝我吐了吐舌头，半羞愧半实诚的坦白道：“也许我过去，来得及阻止。”
　　我兀自抬头看着医院的天花板，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她的坦白，使我觉得自己有义务成为她的妈妈，而不是再对她那些有的没的大学愿景用孩子当试验品。
　　“小张老师！”我语气沉重的叫了她一句，她转头看向我，不明白我突然加重语气的原因。
　　“什么？”
　　“你今天回去，先给教务处写一份检讨书，然后把你这学期写的教学计划撤回，我会另外安排一份给你，你照着做就好了。我今天下午有课，你需要在这儿等这名同学醒来，帮他付掉费用，再回学校报销，下午的课我找人代你。”
　　她懦懦的看向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怯怯的问了一句：“我会被学校辞退吗？”
　　“严重一点，可能会被调岗到其他学校去。”
　　“小七老师，我吃不惯这儿的苦，远铭小学已经是这儿好一点的学校了，再远调，估计我爸妈也不同意我再留在这儿了，这里本来就偏僻，没几个人愿意来，学校还对我们这么挑剔。小七老师，求求你帮我给校长说个情，我要不是刚毕业一时没别的地儿可选，也不会跑这大山里来被这些傻孩子折腾……”
　　她说得停不下来，跟被这座大山绑架了似的。
　　“小张老师，你不急，好好告诉我，你喜欢孩子吗？或者说，你讨不讨厌老师这个职业？”
　　“我不喜欢孩子还考教师做什么？何况到处都在说教师这个职业工作稳定，社会整体声誉高，谁不喜欢呢？”她一急，又开始关不住嘴。
　　“行了行了，你既然是来当老师的，就不要动不动就在我面前啼啼哭哭，下次再有这种问题，得先以孩子的安全为重。”
　　她僵硬的停在原地，看着我回了学校。
　　我将她的过失一举担了下来，只让她在我替她写好的推责书上签字按手印，她一面不放心的核对内容，一面朝我露出一个笑脸，而后才慎重的签上自己的名字，因为字跟我的相差太大，她签完后尴尬的看向我。
　　“没事儿，不像就不像吧，你是交给我带的实习生，校长不会在这上面深究的。”
　　她将自己撤回的教学计划不甘的展现在我眼前，朝我要新的计划。
　　我将自己的一套老教案扔给她，她朝我不屑的瞥了瞥嘴。
　　“怎么，不满意啊？就你那些有的没的劳什子，等你折腾完，孩子们再聪明也得被你弄傻了，他们原本就有自己的习惯不说，往往对新来的老师带着排斥。”
　　“小七老师……”她站在门口拉长声音又叫了我一句。
　　“还不满意啊，那你只管照着做，到学期末看我带的班的成绩是不是在前面。你要实在不行，照规矩学校会先给你安排培训，实在考核不过，也只能再调岗了！”
　　她抱着那一垒旧教案，闷闷的点了几下头，而后走近我几步，小声的说：“谢谢你！”
　　“你要实在讨厌这座大山，一时又没有多余的去处，你就静下心来在这儿努力两年，以你的聪慧，再想考到城里去也不是难事。就是你刚交接下的那名女教师，她就是从这儿考出去的！”
　　她终于回头，朝我绽开一个澄澈的笑容。年轻人总是矫情，遇一点点挫折就找不着北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句。
　　为了证明她的思维确实很新颖，远铭小学的孩子确实野蛮无礼，跟她温柔的教学方式难两全，她将自己业余的时间用在提升自己的文艺修养上，而后用一副王者姿态向我展露她的舞蹈才华，将学校所有文艺活动的舞蹈排练都揽了下来。
　　我在学校活动中终于站在刘哩从前站的位置，将摄相机对向她，她对着镜头朝我露出一个自信洒脱的笑容，仿佛在一个笑里将她如此固执的优缺点都袒露于我。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