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翌日清晨，许珂半睡半醒之间觉得有人在推他，他烦躁的翻身，一个粗话还没出口，就硬生生的吞了回去。
　　站在床边的人一身黑色运动服，搁在他被子上的手还未收回，淡笑着。
　　“许珂？”程默再次唤了一声，手指又戳了戳他。
　　许珂平静的眨眼，顿了顿之后才怔愣的坐了起来，抬手捂了捂额头，轻声道：“怎么了？”
　　他的声音中带着晨起时候的低哑，没有被人吵醒后的不悦，如同一杯氤氲着热气的温热咖啡体贴的从口腔划入喉咙，温柔磁性。
　　“陪我去跑步吧。”
　　程默将收回的手松松垮垮的背在身后，仰着脸看他，双目中泛着晶亮的光，比窗外闯进来的晨光还要耀眼。
　　许珂微滞，很久之后才反应过来。
　　下周五就是校运会了吧。
　　周末留校的人其实大部分都是高三的，但多泡在自习室或者是图书馆，操场上也已经聚了挺多人，可许珂和程默本就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再加上不久前又传出校霸霸凌学霸的事情，所以当两个少年出现时，也成功的吸引了大半注意力。
　　程默不喜欢运动，但并不意味着他不擅长。
　　“你脚刚好，不要跑太猛。”
　　第三圈后，许珂跑到前面，转过身来看着他，脚上的步子丝毫没有耽误。
　　他有些意外，本来以为程默是因为想帮人解围才主动报项目的。
　　程默放慢速度，迎面的风裹来，将黑色的短袖贴在他的身上，描出了细瘦的腰身，他晏晏的笑，五官轮廓分明，白皙的脸上带了一点运动过后的微红。
　　“这才第二圈，不算是剧烈运动吧。”程默哭笑不得的回答，短短的额尖碎发也溢出了一点汗珠。
　　许珂有些不满，停下脚步时双手松松的叉着腰，抿唇道：“那什么才算？脚伤复发为止？”
　　程默好笑的看着他，还是停下来，摊开了双手，手心向上抬了抬。
　　“那你继续。”他说，“我就不陪你了。”
　　“陪我？”许珂将手放下来，擦着灰色运动裤侧面的黑白条横，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
　　话一出口，许珂猜测程默是不是又查看了一遍报名表。
　　程默笑弯了眼，抓着领口抖了抖，驱散一些热气，细长白皙的脖子线条优美，他舔了舔饱满的下唇，温声说：“跑步会提高荷尔蒙分泌量，当运动达到一定量时，人体内产生的腓肽效应能愉悦神经。”
　　许珂捏着指尖，一下又一下的揉搓，视线在程默脸上锁定，眼神幽邃，目光深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清晨的风飘过，掠过少年身上薄汗，掀起层层凉意。
　　“许珂，心情不好的时候，最好不要憋着，人是会憋坏的。”
　　程默的表情极度认真，语气也理所应当，就这般，容易给人一些似有若无的错觉。
　　原来是为了他。
　　唇角轻勾，咧嘴一笑，少年人的眉目都柔和下来，他伸手撩了撩程默额上松散曲卷的碎发，话音温柔：“回去吧。”
　　“？”程默往后一仰，躲开了他的手，笑道，“你不会是跑不动了吧？”
　　许珂敏感的看向自己搁在半空中的手，闻言，顺势滑下，落在他耳边时曲着手轻轻弹了弹他的耳垂，很迅速的收回，上身习惯性前倾。
　　“荷尔蒙不能再多了。”他低声，掩饰着笑意，“否则，会出意外的。”
　　两人的距离很近，加上跑完之后身上的热气还未散开，相互之间扑面而来的荷尔蒙气息让程默的心跳加速得猝不及防。
　　程默僵直着身子，呼吸的声音都小了下来。
　　许珂装作尚未察觉的样子，笑意加深，他直起身，双手放进裤兜里，往操场后面的铁门走去。
　　铁门外是一个小卖铺，也不能算店，只是很小的三轮车，支了一个棚遮着阳光，车上装着各种饮品。
　　等到人走远了，程默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他抿了抿唇，抬手放在左胸口上，失神的感受着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程默莫名的有些慌，他咽了咽唾沫，抬起下巴，目光散开，失去了焦点，嘴里还不停的碎碎念：“跑步需要消耗过多热量和氧气，增加交感神经兴奋性和儿茶酚胺分泌量，从而导致心跳加快......”
　　“自言自语什么呢？”
　　身后跑来的人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程默瞬时就止住了声音。
　　“林清？”
　　看着走到面前的人，他不禁吃了一惊，“这个时候你怎么在学校？”
　　“嗐！下周市里面要举办田径比赛，老何最近一直催着我魔鬼训练，直到比赛都不让我回去。”林清抹了抹脸上的汗水，有些悲催的抱怨着，然后又问，“你怎么突然来跑步了，我记得你没有晨跑的习惯啊。”
　　“为了校运会。”程默微微一笑，说得一本正经，“我报了五千。”
　　“不对吧。”林清停下原地跑的动作，一头雾水，“我记得秦雪说许珂主动去把你换下来了啊。”
　　林清和秦雪两家是世交，而两人又是青梅竹马，所以关系很好，差不多一遇到点有趣的事就会分享。
　　“什么？”
　　程默的脸沉了下来。
　　“你不知道？”林清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明朗的笑了笑，“我还挺纳闷呢，许珂以前可是从来不参加班级活动的，沈川他们都没办法说动他，程默，看来你跟许珂关系是真不错啊。”
　　他在说些什么程默已经听不进去了，只是，那种十分强烈的不舒服的感觉一点点的袭来，压得他几乎快喘不过气来。
　　许珂这样做的原因，他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是那一口一个的理所应当，还是他自己口中的善意。
　　不懂，也不想懂了。
　　“在聊什么？”生硬而冷漠的声音插进两人的谈话，许珂邪笑一声，单手依旧收在裤袋里，另一只手上握着两瓶常温矿泉水。
　　他挑眉，又说：“这么开心？”
　　毫不遮掩的敌意与排斥让林清后脊一僵，莫名的起了一层寒意，从脚底侵袭而来，林清下意识想要逃离。
　　“那个，程默，我得去训练了。”林清僵硬的笑了笑，正打算抬手拍拍程默的肩膀，许珂的目光轻飘飘的从他伸出的手上掠过，他顿住，迅速收回，尴尬的说，“再...再见。”
　　程默没有回应，只是一动不动的静止原地，有些失神。
　　许珂总是很快注意到他的状态，快步走上前来，垂眸问：“怎么了？”
　　“许珂。”程默突然出声，缓缓的抬眼，表情极淡，看不出什么情绪，“五千米，你把我换下来了？”
　　他没有丝毫预防，直白地盯着眼前人。
　　许珂哽住了，他立刻就猜到是林清说了什么，抿了抿唇，他尽量将语气放软：“你的脚伤需要慢慢养，这才多久，五千米对你来说运动量太大了......”
　　“所以呢？”程默打断了他，语气不太好，甚至有些微怒气，“你确实是私自改了？”
　　“也不算私自。”
　　毕竟几乎差不多全班都看到了，他也没打算瞒着谁。
　　“是不算。”程默淡然的复述，而后又冷静的说，“毕竟除了我，全班都知道了。”
　　许珂放低了肩身，叹气道：“程默，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吗？”程默抬眼望向他，试图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一字一顿的说，“许珂，你泛滥的善心也该用完了吧。”
　　“你什么意思？”
　　“听不懂吗？”少年退后一步，仿佛是刻意在拉开两人的距离，他说，“许珂，我不需要你的善意，也不需要你这样的大发慈悲。所以，到此为止吧。”
　　程默这样冷漠的眼神是许珂见到的第三次，只不过这一次的对象是针对他。
　　“你说什么？”
　　许珂将裤兜里的手拿出来，说话时自然摊开，脸上也浮现出了丝丝烦躁，“善意？大发慈悲？”
　　程默紧紧抿着唇，胸口的起伏也开始加大，他瞪大眼睛，紧紧盯着眼前人，声音很沉：“果然，像你们这样的人，无论何时都不会考虑到别人的感受。”
　　“我们这样的人。”
　　许珂脸一黑，“程默，我是什么样的人？”
　　程默冷笑。
　　“许珂，不要觉得插手我的决定这种事很理所当然，我不愿意，你就没有资格。”
　　他的声音太低沉，语气也太严肃，许珂也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好，是我做错了。”许珂的态度转变太快，音量的降低也让他更加委屈，耐着性子将手放下，缓着脾气轻声而言，“程默，我只是不希望你再受伤，这样也不可以吗？”
　　像是湖水被随时拼命激起的水花突然停了，水面上也突然就归于一片平静，圈圈波纹层层推开，渐渐淡去、散尽，然后消失，最终化为一潭毫无生气的死水。
　　“既然你觉得这样挺对，那还纠结什么？继续做你觉得正确的事就好了。”程默的声音极其冷淡，和那次冷声发火不同，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淡定语气，淡定到许珂有些心慌，像是突然之间就着了急。
　　许珂退了几步，抚着后脑勺仰了仰头，又折回来，抓住他的手臂，嘴角僵硬的扯出一抹笑容，几乎慌乱到声音中带着一点哄意：“程默……你到底，是在气什么？”
　　“我没生气。”程默回答，淡定的抬手拨开他的手指，淡漠的说，“只是有点失望罢了。这么久了，原来，你还是这么随心所欲，不把别人的想法当回事。”
　　他说着，脚步后退，几步远之后，抿唇一笑，只是那个笑容特别陌生，带着一种分界的决心。
　　“把自己的决定强加给别人，许珂，朋友之间，也不可以这样做。”
　　他说着，倒更像是一种自言自语。
　　许珂却没有耐心去听了。
　　“程默。”
　　僵持之下，终是他先垂眸叹息，酝酿了一会儿才出声道:“我知道我做得不对。”
　　他说着，握着矿泉水的手越发用力，接着看向眼前人的目光也炙热了几分。
　　许珂直直地盯着他，继续道:“但是，我对我的朋友，也确实不会这样。”
　　程默猛的往后一退，他对上那双熟悉的桃花眼，只觉得里面的东西开始复杂起来，让他下意识的想要逃避。
　　最后，他确实逃了。
　　落荒而逃，连目光都不敢再与之对上。
　　“操！”
　　矿泉水瓶砸在红色的跑道上，软软的弹开，只落下一点细微的声响，小到根本盖不去少年暴躁怒骂的声音。
　　许珂咬着唇瓣，直到血腥味晕散开来，他才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一点疼痛，最后松了牙，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往操场外面走，可却在外围边的高台旁停了脚步。
　　他疲倦的靠上去，右手开始在口袋里寻着什么，摸索了很久都没有想要的，他愤怒的一拳砸在高台上。
　　他仰着脸，望着远处那慢慢升起的旭日，低声喃喃：“谁他妈想和你是朋友。”
　　程默回到宿舍的时候还有一点魂离，他像是深陷于一种循环反复的回忆当中，不算多痛苦，只是极其深的绝望。
　　……
　　“上什么学？浪费老子钱！明天就去退了！”
　　“小默，爸爸已经跟那个叔叔说好了，以后你到他家可以天天吃蛋糕。”
　　“你回来干什么？妈的！滚回去！老子已经把你卖给他了！”
　　“一个孩子有什么可以决定的！老子给你安排的路你他妈就得给我走！”
　　......
　　“咣！”
　　桌上的杯子被碰倒，然后顺着桌面滚到地上，发出了响亮刺耳的声音，将程默从回忆中强行拉了出来，他扶着桌沿，指尖泛白，唇瓣再次恢复成了往日的淡色。
　　盯着地上那个黑色的保温杯，是许珂拿来的。
　　眼前似乎还能浮现出少年将杯子给他时的笑颜，痞痞倚在他的桌边，满面放荡不羁的样子，霸道的将杯子扣在他的面前，跟他说买一送一来的。
　　长叹一声，程默还是蹲下身将杯子捡了起来，陷入沉思。
　　刚才的争吵确实过激了。
　　只是一件小事，但凡换一个人，他或许都不会这么生气了。
　　程默忽然被这个想法吓到了。
　　可是，为什么？
　　“嗡”“嗡”
　　桌子上的手机快速震动，一点点往桌沿滑动，程默起身，随意扫了一眼那串没有备注的手机号码，伸手接了起来。
　　“好久没联系了。”
　　程默拉开椅子坐下，抬手捏了捏眉心，指甲盖修剪得很短很干净，指尖的寒意逐渐褪去，他闭了闭眼，淡淡的笑道，“最近怎么样？”
　　“我现在在Z市。”对面之人的话语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程默，关于论文...”
　　“那见面细聊吧。”程默看了一眼书桌上的闹钟，握着手机走到衣柜面前，“记得带上电脑，我想让你帮我看一个东西。”
　　对面顿了顿，好一会儿才轻声应允。

　　篮球场上，许珂远远投了一记三分球，白色衣诀扬起，弹跳而起时将双腿的优势表现得更加明显。
　　“不打了不打了。”林清摆着双手从球场上退出来，哭丧着脸，“珂爷，我真的不行了。”
　　他到现在都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许珂与老何说了什么，从跑道上被叫过来的时候他都懵了。
　　这他妈哪里是打篮球啊，这是虐杀吧。
　　许珂瞟了他一眼，还是保持着投篮的动作，没有说什么，直接走到看台边捏着一瓶水猛喝了一口，然后转身离开。
　　“诶哥们儿。”侯醉也下场了，坐在他旁边，熟络的将手臂搭在他的肩上，嬉笑着，“做什么惹到他了？”
　　两人身上都出了汗，林清有些嫌弃的看了看他，然后直接拿开了他的手，闷声坐开了一点，不答话。
　　郁闷，林清很郁闷。
　　不是他不说，是因为不知道说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做了什么。
　　“行了，珂爷也不是那么记仇的人，好歹也传过几次球给你啊。”侯醉有太久没有看过许珂打球了，也太久没有看到许珂这样明着针对一个人了，所以脸上那副看戏的表情也毫不收敛。
　　侯醉球技差，以往许珂都是叫沈川的，但是沈川忙着谈恋爱，许珂不得已才就叫上了他。
　　“呵呵。”真是谢谢您了。
　　林清扯着嘴角，将视线再次放到球场上的那群人上，心里不断吐槽。
　　可我他妈跟他根本不是一个阵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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