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夜

　　钟建嵘的瞳孔瞬间放大到了极致，几乎是在短短一秒内将手中的香烟捏变了形。

　　郑正宏的儿子？

　　不，应当说，是郑正宏和陆子晴的儿子。

　　他的胸腔里逐渐升入一团浓烈的怒火，烧得他的四肢百骸滋滋作响，只恨不得直接将两人撕裂，碾成渣。

　　莫央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眼帘微微一垂，“我感觉，他可能在怀疑我知道些什么。”

　　“你不是亲口说过你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吗。”钟建嵘眼底迸发出凶横的怒意，配合脸颊上那道疤痕，整个人显得更为可怖，饶是在冷静，莫央心底还是轻微战栗了一下，忙接着说：“是，所以我说的是怀疑，我觉得他是怀疑我知情不报，如果他真的亲眼看到那晚我在场，那警察早就来找我了，可我到现在还好好的。”

　　钟建嵘神色阴冷：“哼，那个贱人的儿子……”

　　“之前他突然转到我班上，坐在我后面，我就觉得他在蓄意接近我，他这么跟踪，想来也是很想找出他爸爸死亡的真相，这些天我也没在理过她，可我担心他这样神出鬼没，万一哪天被他撞见我们俩见面，或是顺着我挖出什么线索，会对你不利。”

　　钟建嵘盯着地面，喃喃自语，“我一定不会让他们一家好过的，一定不会。”

　　莫央眸光颤了颤，试探性地问：“你和他们一家，有仇吗？”

　　钟建嵘一个冷眼扫过来。

　　“巧了，我和这个郑明泽，也有仇。”莫央避开他的视线，“我想，他在这样跟下去，对你，对我，都不好。”

　　钟建嵘凝眉，动了动唇：“你想怎么样。”

　　莫央直视着他：“这样吧，你帮我杀了我养父，作为交换，我可以帮你把郑明泽引到这来任你处置。”

　　钟建嵘又是一阵沉默，目光落在她身上，更加幽深。

　　莫央迎着他的视线低头想了想，又浅声说：“你现在的身份见不得光，这个时候再去以身试法就太过冒险了，你一靠近就会被人盯上，我就不一样了，我只是个学生，想来也不容易惹人怀疑，只要你答应，我一定可以。”

　　钟建嵘看着她，眼神渐深：“那你养父呢？你这么厉害，怎么不自己动手？”

　　莫央没有在意他话语里的讥讽：“和你一样，他出事，警察上门来首先调查的就是我，风险太大，我很难置身事外，你就不同了，你和他毫无交集，动机不明显，警察要查到你头上也没有那么容易。”

　　“哼——”钟建嵘从鼻子里发出了一个单音节，“你倒是打算的很好啊。”

　　莫央一口气憋在了心底，过了会儿，她问：“你愿意吗？”

　　“所以我们这算什么？交换杀人？”钟建嵘问。

　　“不，”莫央平心静气的说，“这是一个交易，对你我都有好处的交易，反正我们现在就是一条藤上的蚂蚱，你杀了人，而我包庇了你，左右我都逃不过去，不如干脆赌一把。”

　　说完，她期待的看着他。

　　片刻后，钟建嵘似是思索清楚了，可一开口就打破了莫央的期望：“我告诉你，不可能！”

　　“你以为杀个人是什么简单的事吗，再说了，对付他儿子，我完全有能力自己动手，不需要你来掺和，我也更犯不着为了你去杀你想杀的人！”

　　“你以为你是谁，你又有什么资格来和我谈条件，我劝你一句，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有多远滚多远。”

　　莫央的眼底失了光芒：“所以说，我们都只能自己动手了是吗？”

　　“对，要杀你的养父，你还是自己动手比较好，”钟建嵘讥讽地笑笑，又接着说道，“你现在已经过了十四岁，我劝你，为了你的前途，慎行。”

　　“那你呢？”莫央适时反问，“你也杀了人，你的前途呢？”

　　钟建嵘捻着烟头：“早没了。”

　　“不过，你的还有。”

　　他吐出几个深重的字。

　　“我有吗？”莫央失望地笑了，“也许还没等到那天我就死了，被我的养父折磨死，被这种煎熬的生活活活逼死，都有可能。”

　　见钟建嵘沉默不语，莫央也不在多说。

　　“大叔，你快没有时间了。”她慢慢转过身，落下一句，“我会再来找你的。”走出了居民楼。

　　身后，钟建嵘呆了半天，又点燃了根烟抽了起来，今天发生的事已经远远出乎了他的意料，这个女孩，她究竟经历过什么呢？

　　一个本该整天忙着学习化妆交男朋友的花季女生，今天却堂而皇之的走到他这个杀人犯面前，口口声声说要杀自己的养父。

　　疯了，都他妈疯了。

　　他摇着头吐出烟圈，望向窗外，瞧见半空中有只一只弱小单薄的蝴蝶在废墟上飞来飞去，不慎撞在了一根竖起来的钢筋上，跌落在地上一滩未干的泥浆里，浑身沾满了泥污，怎么也扑腾不起来。

　　它本该飞舞在阳光下的。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出了拆迁点，莫央停下脚步回身远眺。

　　预想的，其实她不应该就这么走了。

　　若是那个大叔怎么也不答应她的请求，她还有最后一个办法，就是拿当初捡到的手机威胁他，告诉他，他留在现场的证据在她手上，他胁迫她的录音也在，只要她去报警，他绝对不可能逃脱。

　　这样，他一定不敢拒绝她。

　　但想了想，这么做带来的不可控因素太多了，万一他恼羞成怒做出什么过激行为，她恐难招架，所以她暂时压下了这个念头。

　　现在，还不适合和他撕破脸。

　　得转变策略。

　　次日回到学校，秦雪照旧关切的问莫央昨天干什么去了。

　　“我早上起来不太舒服，在家躺了一天。”莫央说。

　　后面的郑明泽用手碰了碰她的背：“你哪里不舒服啊？”

　　莫央没理他，直接起身：“我去下厕所。”

　　待她走了，秦雪疑惑转身问郑明泽，“你们怎么了？吵架了？”

　　郑明泽尴尬一笑。

　　隔天周五，在高强度的学习状态下待久的全校师生都在期盼周末的到来，没曾想，阴沉已久的天气倒先决堤了，早读刚下，天空便乌云密布，越聚越多，晨光被吞噬殆尽，教室里黑的恍如夜里。

　　没过多久，闪电惊雷齐齐跌落，一场倾盆大雨铺天盖地对着地面砸下来，洗刷着灰蒙蒙的城市。

　　到下午放学，雨不仅没停，反而越下越大，湿淋淋的道路上放眼望去全是花花绿绿的雨伞，车辆行走溅起一尺高的水花，惊呼声，喇叭声，人声，雨声不绝于耳，场面比平时更加混乱。

　　校门口也挤成了一团，放学的人群簇拥在门边吵吵闹闹你推我搡，莫央好不容易挤出去，知道不会有人来接，端起书包挡在头上，接着一头撞进雨幕里。

　　十多分钟后，她全身湿透，不得不停在一家小商店撑起的遮阳伞下避雨，店主坐在柜台前打瞌睡，睁眼看了看她，也没多说什么。

　　莫央擦了把脸上的雨水，又使劲拍了拍湿了一层的书包，正在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回去，耳边忽然有人说：“给你。”

　　扭头一看，郑明泽正站在她身后，手里递过来一把撑开的黑色格子花纹的伞。

　　莫央别开视线：“不用。”

　　“拿着吧，我一会儿可以打车回去。”

　　莫央一字一句地说：“我说了，我不用！”

　　郑明泽诚恳道：“之前跟着你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

　　莫央扯了扯嘴角，转身又要往雨里钻，郑明泽又扬声说：“莫央，我是真的有事问你！”

　　“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她背过身冲进雨里一路小跑。

　　没走几步，手腕忽地一紧，她被迫停下脚步，转身怒不可遏的甩开身后的人：“你到底要干什么！”

　　两人在雨中争执，未曾发现，街角的角落里，有人正不动声色的看着这一幕。

　　“我真的有话问你。”郑明泽放开她，抹了抹流进眼睛里的雨水，“莫央，你实话告诉我，那晚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莫央冷然瞪着他：“你在说什么？”

　　郑明泽看了眼四周，拉着她到了一边便利店外的屋檐下，清晰道：“我想问，我爸爸出车祸那晚，你在不在现场，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莫央睨了他半晌：“你怎么会想到来问我？”

　　“其实，那天晚上我也在那附近，”郑明泽望着她，明亮的眼神闪着光，“之前在十一班的时候我就关注过你，那晚我正好去网吧，经过东直巷的时候在那个路口碰见了你，我在你身后，那个时候你应该还不认识我，不过我记得你，后来，我爸就是在那条路上出了车祸，算算时间，正好就差不多是我碰到你之后。”

　　“你经过那个地方的时候，看到现场了吗？”

　　莫央笑了，“你不会就是为了这个，追我追到了我们班上吧？”

　　“不，不全是，”郑明泽说，“也确实是为了避开我们班主任。”

　　“很遗憾，”莫央拍了拍脖子后面湿哒哒的头发：“我没有。”

　　“那条巷子有很多岔路，我当晚正好走了另外一条，你爸爸的事，我也是第二天早上上学的时候才知道的。”

　　“你真的一点异常都没看到吗？”郑明泽追问道，“警察查了这么久，一个目击证人也没有查出来，不知道还要拖多久，我真的没有办法了，那晚，我只见你往那儿走了。”

　　他的话很直白，纵使语气平和，也处处透着质疑，莫央有些愤慨的说：“我真的没看见，派出所的人也早就问过我了，抱歉，我帮不了你。”

　　见雨势总算稍稍减弱，莫央正要走，郑明泽又大声问：“你真的什么也没看见吗？”

　　莫央头也不回，语气烦躁：“你爱信不信。”

　　“那为什么那天我提到我爸，你的表情那么怪异！”

　　他喊出的这句话勾住了莫央的脚步。

　　见她停了，他又说：“我看的出你在隐瞒什么，莫央，我求你了，你告诉我好吗？”

　　过了几秒，莫央侧过了脸，眸光扫向身后。

　　“无论你问多少次，我的回答都一样。”

　　风雨飘摇，她踏过河流一般的街道，头也不回的消失在了远处。

　　街角，钟建嵘将一切尽收眼底，莫央离去，他阴沉的视线落在了依旧杵在原地的郑明泽身上，久久未曾转移。

　　快了。

　　他暗自说着，帽檐下两道黑森森的眸光宛如一条看不见的银丝，它游走在上空，穿过雨帘，一点点缠上了不远处少年的脖子，慢慢勒紧。

　　而被盯上的少年，他还看着女孩离去的地方，对身后的虎视眈眈尚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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