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崩乐坏

　　在道法天尊的有无相生之境中，时辰与气候的变幻毫无规律，寒冬与暖春共存，星空与晴空并列。
　　这样的空间会让人失去时间感，好在妙缘有事没事就跑进来陪妙玄，让他知道今夕是何夕。
　　妙玄真君知道师尊关他进有无相生之境一定另有缘由，否则师兄为何一次也没劝他低头认错。
　　他知道师尊不喜欢他。
　　难过得久了就习惯了。
　　他曾以为师尊绝不会进来看他。
　　在不染天，道法天尊现身的时机似乎是看他的心情。妙玄真君修炼时，根本不知道师尊什么时候会来指点下一步。
　　云雾飘渺的不染天，平素只有他与妙缘两人为伴。
　　起初，他有过侥幸心理，但每次犯戒都被师尊抓个准，仿佛他一直在暗中观察。
　　后来，想见师尊了，就故意犯戒，这种时候会被道法天尊罚得特别重，似乎看透了他的那点小心思。
　　欠收拾是吗，让你知道什么叫刻骨铭心。
　　有时他觉得师尊罚他都比不理他好。
　　此刻，他在一个永远没有机会犯戒的地方。
　　即使再想见师尊……
　　然而那天，道法天尊静静地出现，以罕见的沉静目光注视着他。
　　妙玄真君正在细雨中席地而坐，看着面前的黑白棋子残局发呆，既未着冠，也未束发，反正被关在这里也不用见外人。
　　银发吸饱了雨水，滴滴下落，和雨水一起，流淌过他的面颊，如泪般。
　　可无论是泪水还是雨水，都冲不掉那刻印在苍白面容上的血红符文。
　　道法天尊眼光一闪，雨停了，一阵暖风卷过妙玄真君，他雪白的衣裳瞬间如莲花绽放，而后缓缓飘落。
　　周身已干。
　　妙玄真君有些意外，一转头看见师尊——
　　微风撩起道法天尊鬓角的银发，衬得那双漫不经心的细长眉眼更为轻佻——
　　妙玄眼光一触即收，然后低下头，不言不语。
　　道法天尊来他对面坐下，看着棋局沉默片刻。
　　“你杀气太重了。”他说，捻起一枚白子。
　　妙玄低声说，“师尊，你是否曾后悔，收了我。”
　　“后悔啊，收你之前。”他放下那枚棋子，其音铿锵。
　　落子不悔。
　　妙玄真君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师尊……您是故意这么下的吗？”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道法天尊眼角有讥诮的笑意，像是想看他如何应对。
　　妙玄真君毫不犹豫地捻起一枚黑子，自毁阵型，再替师尊一一拿掉自己的败子。
　　道法天尊按住他的手，“妙玄，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天地君父师*，师最近，天最远。师为重，天为轻。”妙玄真君说得十分轻松，眼中却透着万分的决意。
　　他不掩盖对师尊的感情。
　　几乎到了自暴自弃的地步。
　　道法天尊知道。
　　但不会因此改变对妙玄爱理不理的态度。
　　他将满盘的棋子拂去。
　　落子簌簌如雨，掩不住妙玄真君惋惜的话语，“好可惜，还是头一回与师尊对弈。”
　　“毫无意义的棋局，不下也罢，凡事循天理而行，才是正道。”
　　“若天失道呢。”
　　妙玄真君语出那刻，一道紫青色的霹雳猛然从天而落——
　　眼前的一切如幻梦般轰然破碎，无论是那方棋盘，两人坐着的蒲团，脚下的峭壁，道法天尊身后的无尽云海。
　　他与师尊在一个空无一物的空间中对视着对方。
　　身前身后皆是无，无边无际。
　　有无相生。
　　晴空万里，流星经天，春风中微颤的桃花，从半空中倾泻而下的细如发丝的瀑布——
　　皆是从无中来的有。
　　此时，一切皆回归为无。
　　然而下个瞬间，妙玄真君与道法天尊又回到棋盘之旁，还是那方清冷的悬崖，脚边落满了棋子。
　　起雾了。
　　雾气铺天盖地地罩下来，道法天尊轻薄的面容在浓厚的雾气中若隐若现。
　　这只是刹那间的变化。
　　妙玄真君惊诧地看向师尊，他知道有无相生之境体现的是施法者的内心。
　　他随口而出的那句话，触动了道法天尊。
　　“你看见了。”道法天尊说。
　　诸天与龙藏玄相会那日，那道落回京城的光。
　　“但我不明白。”
　　道法天尊沉默了一下，说起不相干的事，“我想起你少年时，被我撞见你趁妙缘沉睡、从他身上薅日月星光的事。”
　　“……是，后来被师尊罚了，”妙玄口吻轻松地说，“但我不知道师尊是不是真的在生气。”
　　“不然呢？”
　　“师尊总是一副带着笑、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更想看我受罚。”
　　“你觉得我有那种恶劣的爱好？”
　　“否则罚我的技巧怎么越来越高了——”
　　道法天尊打断他，“你一再僭越，是在试探我的底线吗？”
　　妙玄真君立刻低下头，“弟子不敢。”然而语气中毫无悔过之意。
　　道法天尊唇边浮上嘲讽，“你从小如此，认错态度积极，但坚决不改，下回还敢。”
　　妙玄真君沉默了一下，“不一定有下回了，时机已失。”
　　道法天尊极为意外，“你还想杀龙藏玄？！”
　　“师尊碍于天罚未满，我无所畏惧。”妙玄真君振振有词。
　　“妙玄！”道法天尊略微加重语气，“天机难测，天命难违。”
　　妙玄真君不可思议地看着师尊，这句话中有让他惊心的讯息。
　　两人沉默片刻，道法天尊淡淡道，“我犯过一次戒，不想让你重蹈覆辙。”
　　妙玄真君一言不发。
　　十七年前，他听到师尊告诉赤霞子，他不能杀生是因为九十八年前的一次犯戒。
　　“九十八年前”让他十分在意。
　　他正是九十八年前被师尊抱回不染天。有关他的身世，师尊只字未说，被问烦了，就丢一句“随便捡的”。
　　“……那么师尊会一直关着我了？”
　　“你说呢。”
　　妙玄真君眼底闪过一丝不服，“弟子认罚，但师尊可否解开封禁，让我能够继续修炼。弟子可以发誓，绝不会私自逃出——”
　　“不可以，”道法天尊十分开心地拒绝了，“修身之前，先修心，”他带着又轻佻又讥诮的微笑拂袖而起，“否则道行越高，祸殃越大。”
　　风过雾散，道法天尊的身形消失无踪。
　　妙玄真君尽量心平气和地坐了一会儿，俯身去捡满地的棋子，自言自语道，“差不多一千岁的人了，还这么任性，和徒弟过不去。”
　　他过目不忘，依被道法天尊拂落之前的棋局，原样重现，最后，又爱惜又敬重地放下那枚师尊落下的白子。
　　在黑棋的衬托之下，白子额外鲜明。妙玄真君望着那枚白子，一道阴影落在眼中。
　　我犯过一次戒，不想让你重蹈覆辙。
　　血似乎从那枚白子下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漫过整副棋局，沿边缘滴落。
　　“师尊，你以为我像妙缘师兄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吗，”他轻笑，眼底皆是淋漓鲜血，“若能找到替你承受天罚的方法，我就是五雷殛顶也在所不辞。”

　　*
　　“天地君父师”发端于《国语》，形成于《荀子》，北宋时逐渐变为今天熟知的“天地君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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