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锈的目光

　　狄森已经简单徐文问过狄煜的情况，当着班主任与校长的面表达了满意之情后他说出此行的目的：“犬子入学后我前后在贵校资助了五十三个贫困生。我想再资助一个。”

　　徐文立刻明白：“狄先生既然有备而来。多余的话不用我说。”

　　“我选水汐。”狄森笑道：“小煜说这名女同学家庭贫困但自己十分努力，在成长的过程中遭遇过许多暴力。我儿子很同情她，一直努力帮助她，甚至带她去我妻子的父母家见世面。作为父亲，我很满意贵校对犬子的培养，让他成为了一个有爱心且同情弱小的人。身为父亲，我应该支持儿子的决定。”
　　他看向手足无措的水汐，瞄了眼她脚上的鞋，笑得像是胜利者。

　　狄煜皱眉。

　　水汐手指在裤缝上不安摩挲。
　　她应该觉得开心，在场的所有人都认为她应该开心；可她想要拒绝，饭卡上每个月有八百块钱，节约点，平均下来每天26块钱，足够她吃饭，剩下的还能买生活用品。资助难道不应该是给更困难的学生吗？
　　她不认为自己是最需要人帮助的那一个。但这位叔叔是狄煜的爸爸，已经资助了很多同学，不能让善心人伤心是做人的基本准则。

　　道谢。可简单的言语根本不能回报他人的善意。
　　她深深鞠躬，连着说了好几次，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平复心中的感动。

　　徐文站在水汐身边，用力拍拍她的肩膀，他说起水汐的优点，说水汐不会辜负别人的期待。“还是像之前那样每学期打入饭卡一千块钱吗？”
　　“可以。必须对所有贫困生一视同仁。”

　　水汐还在道谢。
　　狄森嘴角在笑 ，金丝边眼镜挡住了他的情绪：“一千块钱罢了。这么听话，叔叔简直想再给你增加一些钱。”

　　水汐声音响亮：“谢谢叔叔。足够多了。我一定不会辜负叔叔的期待。”她有些鼻酸。
　　她觉得自己很可恶。
　　狄煜的父母对她很好，她却喜欢上了他们的儿子，更曾审视他们间的距离，竟还在一瞬间有“自己配不上”的荒诞想法。
　　她和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
　　一个是被捐赠方，一个是捐赠方。

　　狄森叫来狄煜是为了一起合照。
　　狄煜是捐赠方的儿子，是被捐赠方的同学。

　　镜头对着三人，快门按下的一瞬间，等级地位清楚明白。
　　这张照片会出现在狄森公司，成为“好人好事”的一部分。

　　狄森笑得开心。
　　水汐也开心。

　　狄煜冷着脸。
　　他了解他的父亲 。

　　“你拍照的时候为什么要笑？”他质问水汐。
　　水汐不懂他的愤怒：“好心人愿意帮助你，他不过要与你照相罢了，接受帮助的你难道不应该微笑吗？”

　　“难道你不认为他带着侮辱性？”

　　水汐盯着狄煜略带愤怒的脸，那天网上她拿着客房上千的吹风，看着自己浑身上下不过一百块的衣裤，想到自己萌动的心，悲从中来。
　　如今却释然。

　　她喜欢他，她承认。
　　她不回避现在还是喜欢他。
　　但喜欢永远只是喜欢罢了，将停留在心间最柔软的地方，温柔生长、或是静静湮灭。

　　两千块钱不配买他的自尊。
　　却可以改善她的生活。
　　她不懂他的自尊。
　　他不懂她的赤贫。

　　马胜男给她看的那些小视频中的女主会为了爱情和自尊将支票撕碎。换做她，她会感激涕零，在心里刻下对方的名字，十年、二十年，依旧感谢，依旧怀念。

　　所有，人们才会说：你们在“人格”上是平等的。

　　“狄煜。”她轻声叫住气鼓鼓、像只生气的河豚的狄煜。“狄煜，你不会知道，我有多感谢那笔钱。”
　　“比自尊还要重要？”

　　她盯着狄煜的脸，原本若火焰般炙热的目光倏然冷却。她声音不高，他听得清楚明白。
　　“狄煜……我家……我……”她用力抿唇，将想说的话吞下肚，她展露笑颜，隐藏悲凉：“我接受过许多人的帮助。我也希望能帮助大家，回馈大家。我始终认为堂堂正正接受大家的帮助并给与回馈也是一种自尊。”

　　“所以你才送我笔记本。”

　　“……嗯。我很感谢你。”
　　那些少年的情愫，停留下那一天的少年时就好了。
　　水汐的眼睛一下亮了，目光深处有点点星火正在燃烧，充满希望。她压着声，像在和狄煜对话，又像在自言自语。“我会好的，我一定能好的，我一定能。”

　　那目光，灼得狄煜的心有点痛。
　　他终于明白母亲张思睿所说的：阶层。
　　水汐在乎那两千块钱，那钱给以给她加菜。而他家为了他读书在学校买了七百多万的房子，还雇了保姆。

　　狄煜找到欧阳腾：“你查清楚没？”
　　“少年人，你不说要自己去了解她吗？”

　　“她的家境你上回问清楚了，对吧？”

　　欧阳腾喝了口水，叹了口气。
　　单亲家庭，父亲好吃懒做，因为家里太穷母亲和别人跑了，家里有一个光宗耀祖的弟弟。
　　四岁，家里洗碗扫地全是水汐的任务；五岁她开始学着喂猪，身上有道被猪咬的伤疤；六岁，开始学着做饭；七岁，承包房子里所有的活；九岁，砍柴、种地也全给了她。

　　狄煜听着那些不可置信的数字，瞪眼张口。

　　“闭上嘴巴，少年人。”

　　水汐家是乡里最贫困的，家里真真正正做到了家徒四壁，是真正的赤贫。
　　只有一张床，爸爸和弟弟睡。
　　水汐自己在猪圈旁的小房间用捡来的木头凑合搭了张床，家里没猪后她住进了打扫后的猪圈，因为更暖和。家里冬天没火，夏天没风扇，没驱蚊片。一年到头她身上没几块好肉。

　　政府会扶贫，但她爸让政府给他找个老婆照顾他的生活。
　　政府给的树苗、小猪、小鸡，被他爸拿去换酒。
　　家里两条猪，他爸让她背下山卖掉，卖猪的钱拿去换酒，打牌。
　　“她才十六、七岁啊！一条猪两百多斤。硬生生背下山。村里一般不要女人杀猪，有些人看她可怜，知道她会，给她钱让她杀，给点猪下水便算是吃了一顿肉。”
　　读高中水汐没给钱，这是学校对唯一的优等生的照顾，连零花钱都是学校给的。

　　狄煜回教室时，水汐拿着题请教费斐，她目光专注，温柔却又有力。

　　你还没有我家的猪重。
　　那天，水汐背起他，语调轻快，脚步轻松。
　　她今天欲言又止，一度想要说出她的困难，却只是笑笑，未曾有任何抱怨。

　　人为什么会被一个人吸引？

　　是先吸引人后生出了喜欢？
　　还是先喜欢，而后被吸引？

　　下晚自习狄煜回学校对面的家。
　　父亲狄森和母亲张思睿都在，桌上的夜宵是小鸡炖松茸，鸡是上回从乡下带回来的土鸡，松茸一斤两百。吃完，他说自己要回房温习功课。

　　狄森叫住他：“你那个同学很懂事。”
　　“可我什么时候说让你捐助她？”

　　“摸底考试成绩出来那一天我问过你。”
　　“但你没说要捐助她。”

　　狄森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中带着询问，也带着掩饰得极深的愠怒。“我看过了微信群，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对你来说这种事应该不重要。”

　　“家长做事有自己的考虑。你选择帮我做决定，便要接受我知道一切后产生的后果。我是你父亲。我本来准备选择‘否’，你却帮我选了‘是’。我不会否认这个结果，我也会成全你想要帮助同学的想法。你选择违逆我，我选择帮助你。作为儿子你应该说什么？”

　　“……谢谢。”狄煜头微底，咬着唇，别的话一个字也不肯说。
　　“和以前一样犟。”狄森摸出一包烟放在桌上。烟盒上贴着透明胶。“身为父亲，在你违逆时选择帮助你。现在，轮到你解释了。谁教你抽烟的？费斐？”

　　“不是。”

　　“那个女生？”
　　“别人是女生，还是贫困户，哪里来的钱抽烟？”

　　镜片下，狄森的情绪晦暗不明，带着浅淡的怒意和嘲弄。“果然，早恋。”
　　“没有！普通朋友。”

　　“小煜，你是我的儿子，我了解你。你将女生带去家，拒绝了和爷爷的午餐。你告诉我这个女生无足轻重？”
　　沉默了许久的张思睿僵着脸：“偶然罢了。没赶上车。”
　　“我在教育儿子。”
　　张思睿再次沉默。

　　狄煜爆发：“你凭什么管我和谁交朋友？”
　　“这样的女生和她的家庭都只会吸你的血。你如果单纯想和她发生点儿什么，可以，就算弄出事家里有钱赔。谈恋爱，娶回家，不行。”

　　一股火冲入狄煜脑门，他想要嘶吼，想要大喊大叫，想要用各种手法发泄所有的愤怒：“你是家长、说这种话？你凭什么管我？她不是那种人！”

　　“第一个问题，爱的尽头无非是性，我帮她求的是名，你帮她，求的难道是同学情谊？第二个问题，吃的，用的都是我的给的，我就该管你。最后，你所谓的关心同学不过是站在高处对她指点迷津罢了。我能给她钱，你给的钱也不过是我的钱。至于烟，你要抽就抽，但抽烟的时候要记住，我给你的钱中没有‘烟钱’这个选项。”

　　张思睿面色青白，依旧不说话只是轻轻点头。

　　狄煜希望她愤怒，希望她和狄森大吵一架。但他知道她依旧什么都不会说。
　　父母摇摇欲坠的婚姻因高考的存在进行了加固。
　　但不过简单加固的东西迟早会彻底坍塌。

　　狄森和张思睿走了。在他面前维持良好夫妻关系的二人回家后又会大吵一架。

　　狄煜盯着那包烟。
　　狄森连质问都轻描淡写，带着笑意的扼住他的咽喉，一点一点加重力量。

　　次日上学。
　　进教室第一吸引他的就是水汐那温柔而炙热的目光，看见他来了，水汐轻轻一笑算是打了招呼。埋下头继续做习题。

　　狄森昨天质问狄煜：你知道什么是“喜欢”？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或许，我知道的。
　　狄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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