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镜

　　下车时，天色已尽黄昏，上车时那轮欲要下坠的太阳伴随着他们一路的颠簸，此时早已没了踪迹。

　　兄弟两人兵分两路，肖林序先回家，肖林衍朝着和家相反的方向去找贺老师。

　　城区内不比空旷的郊外，热岛效应在季节更迭时发挥充分，密布的楼宇阻挡住大部分来自旷野的风，因此温度至今还残留着余夏的闷热。慢悠悠地走倒是不明显，可肖林衍不习惯让别人等自己，于是一路小跑到贺老师定位的地方，到达目的地时额头已经沁出了汗。

　　目的地是一处小型人民广场，肖林衍以前听爸妈提起过，这块地皮原本被开发商买下似乎是要修建商场用的，但后来出于各种原因，或许是资金不到位也就迟迟未动工。时间长了未经修整，便慢慢演变成了供市民休闲玩乐的广场，旁边还有一块面积不大的停车场。

　　贺老师发的定位应该就是在这个地上停车场。肖林衍赶到后，在一排排眼花缭乱的车子里找自己熟悉的那个车牌号。

　　两声鸣笛突然响了起来。

　　肖林衍循声看过去，正见一辆黑色的小轿车面前，一个身着咖色复古长裙、身形削瘦的人从车上下来。那张熟悉的脸笑着，挥手跟他示意：“林衍，这边。”

　　肖林衍随即向贺老师走过去。

　　贺向晓今年其实已经快四十岁了，可看上去完全不像这个年龄的女性，大抵是因为生活相对顺遂又保养得当，所以无论从外在的皮肤、体态，还是从内在的心态、气质，都给人一种至少年轻十岁的错觉。肖林衍经常觉得，现在的贺老师和他小时候第一次在少年宫见到的区别也并不大。

　　“贺老师。”站定在对方面前，肖林衍一如往常礼貌地打着招呼，惊喜道，“您怎么突然回文市了？”

　　“家里的朋友有点事，这两天回来帮个忙。”贺向晓边说边习惯性地上下打量肖林衍，然后故作惊讶地抬头，“我怎么感觉你比过年我们见面那次又长高了啊？”

　　肖林衍恍然失笑，提醒她说：“贺老师，我这个年龄已经很难再长高了，您太夸张了，要夸我长得高好歹也换个可信的说辞呢。”

　　“夸张了吗？”贺向晓笑着伸手上下比划，“但我现在真的得仰头看你了，要不你劈个叉我们平均一点。”

　　肖林衍无奈地摇了摇头：“贺老师……”

　　贺向晓捂着嘴笑了，这是她一贯的作风，性格随和，人也大方，这么些年和肖林衍相处起来丝毫没有老师架子，亦师也亦友。

　　“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今天我找你还是有正事的。”

　　“嗯。”肖林衍问，“什么事？”

　　贺向晓提前铺垫道：“其实这事在微信上也能聊，但我这两天刚好不是回文市了，今天又在你家附近办事，就想说当面聊可能更好。”

　　肖林衍点头示意，让贺老师继续说。

　　“那我就开门见山的说了。”贺向晓看向肖林衍，一说起正事就立即褪去刚刚的玩笑神态，变得严肃起来，“你今年开学已经读高二了，高考也越来越近，你自己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肖林衍没明白老师的意思，“哪方面的？”

　　“关于高考考什么，还有怎么考，比如说……”贺向晓定睛道，“林衍，你有没有想过参加艺考，未来专业学美术？”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停车场上的路灯毫无预兆地一溜烟被打开，眼前光线变化太过突然，肖林序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灯的明灭猛地一跳。

　　他没想到贺向晓会突然问自己这个问题，下意识重复道：“艺考……”

　　“嗯。”贺向晓以为他是心有疑问，紧接着说，“我知道你喜欢画画并且把这件事情看得很重要，不仅仅只当它是个兴趣爱好那么简单。我跟你有一样的热爱，所以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这一点，才跟你这么说的。”

　　“嗯。”

　　“不过，我之所以想要当面找你聊，也是因为有顾虑，毕竟你跟我见过的很多孩子都不太一样，你太、太……”

　　“太怎么？”

　　“这么说吧。”贺向晓说，“你太优秀了，优秀到你的能力或许可以给你的未来铺设无限种可能，但是选择艺考就是把你提前框定进了一条路上，而且是框定进了一条可能不被理解的路上。”

　　贺向晓说着，轻轻叹了口气：“说到底，艺考这件事到现在还是被冠以很多偏见，有部分人认为这是成绩不够好的孩子能够走捷径的渠道，虽然从某方面来讲这确实是不争的事实，但大部分艺考生的辛苦其实不比普通考生要少。不过偏见既然存在了，就意味着有人愿意相信，这也就是我顾虑的一个很大原因。像你这样的成绩，至少在我们文市这边，还是在七中这种重点高中，许多老师和家长大概都很难同意让你走艺考的路。”

　　“我知道。”肖林衍心情复杂，略微沉思后说，“因为其实我也考虑过。”

　　“你考虑过？”贺向晓刚开始有些惊讶，可那种表情随即就消失了，换成一种理所当然的微笑。

　　“也不算考虑吧，只是很粗浅地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还没来得及深入思考过就被我自己驳回了。”

　　“为什么？”

　　“说不清楚，挺多原因的吧。”肖林衍伸手拉了拉肩上沉重的书包，斜靠在车上，垂下脑袋想了想，“除了偏见、提前圈定好了自己的路，还有很多未来，家庭的因素。就像您说的，综合类院校能选择的专业范围更多，毕业后相对应的就业范围可能更大，但艺考生，尤其是美术行业的，走了这条路大概率就得一直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贺老师，当初是您带我走上这条路的，所以应该还记得我爸妈他们对我学画画的态度吧？”

　　贺向晓垂眸回忆道：“嗯，劝说他们花了很久。”

　　“所以我家的情况您也大体了解，您可以跟我说，我们是拥有一样热爱的人所以大体上能够感同身受，但我爸妈都很现实，他们半辈子在柴米油盐里摸爬滚打，不懂画画也不懂创作。在他们眼中，关于未来的选项是不可能有所谓风花雪月、梦想理想这样的东西的，尤其是这些东西变成他们的孩子的未来，他们的态度或许会比十年前更坚决。毕竟这样的路说到底只是一小部分人走的路，而千军万马踩过的过来人的路对他们来说才更稳定和踏实。”

　　贺向晓微微怔了下，然后失笑道：“是啊，我差点忘了这个了，这是你的事情，又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但是林衍，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或者说，你想吗？”

　　肖林衍眼神躲避，半响没说出来一句话。

　　贺向晓看穿了他的意思，继而说道：“你呀，就是太理智成熟了，我有时候看着你就会恍惚，觉得一个小孩到底是怎么长大的竟然能长成你这样，每次在人前也是笑着的，但就是觉得压抑，不像这个年纪天真无忧的少年，但你的画又很明媚，你画出来的世界是繁花盛开的，很奇怪，但仔细想想好像也挺和谐的。”

　　大概因为痛苦是养分，画中是理想世界吧，肖林衍想。

　　他定定地看着贺向晓，眼眸微亮，问：“那贺老师您认为的天真无忧的少年应该是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啊……”贺向晓沉吟道，“嗯……起码要有两种必须拥有的权利吧。”

　　“什么权利？”

　　“任性和说梦。”贺向晓抱臂说着，“任性是家庭能给的安全感，而说梦则是少年人本应肆意生长的野心和天性。”

　　肖林衍一时好奇，脱口而出：“所以贺老师，您跟我差不多年纪的时候是可以自由选择自己想做的事情吗？”

　　贺向晓笑了下，突然前言不搭后语地对肖林衍说：“你想想你叫我爸什么？”

　　肖林衍没明白这个意图，但还是乖乖回答：“……范老师。”

　　贺向晓摊着手说：“是啊，在我爸妈那个年代，他们甚至可以接受我不跟爸爸姓氏，那又能约束我约束到哪儿去呢？”

　　肖林衍一时无言，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酸酸涩涩的。

　　这种感觉一直伴随着他直到回家。

　　肖林衍推开家门，先是被一屋子饭菜的香气扑了满面，视线内，肖林序正在逃出厨房。林雨的声音紧接着从厨房里传来：“肖林序！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先洗手再吃东西！”

　　“妈，我就尝一点，您怎么这么……哎哥，你回来啦！”肖林序脸色一变，仿佛看到了救星。

　　“嗯。”肖林衍应了声，放下书包，在玄关换鞋。

　　厨房里再次传来林雨的声音，肖林衍走进家门听得更分明，还夹杂着抽油烟机轰隆隆的噪音。

　　“是你哥回来了吗？”

　　“对！”肖林序扯着嗓门回复，然后又小声提醒肖林衍，“感觉妈妈今天情绪不怎么好，估计是工作不太顺利，我跟爸都已经被骂过一遍了，你一会儿注意别往枪口上撞。”

　　他说完便迅速溜走了，因为林雨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肖林衍抬头。

　　普通的居家打扮，素面朝天的面颊，还有单薄的身形，眼前是一个平常到似乎扔进人堆里就会立即消失不见的中年女人，全身上下最惹眼的大概只有岁月在她的鬓角留下的白霜，又在双眼刻下的风痕。
　　或许是刚刚见过贺老师的缘故，两张脸对比在一起，肖林衍突然酸涩地想，其实妈妈的年纪和贺老师相差不了几岁，可经历不同心态不同，经受生活所给的磋磨也不尽相同，看着仿佛比对方年长了太多。

　　他换好鞋，直起身子已经比林雨高出不少，拎起旁边的书包说：“妈，我先去房间换衣服。”

　　“嗯。”林雨对待自己这个大儿子要比小儿子耐心多了，温柔地提醒道，“换完衣服去洗手，饭菜马上就好了。”

　　“好。”
　　肖林衍嘴上答应着，然而回了房间以后，却跌坐在自己的书桌前，透过窗子，望着外面万家灯火，沉默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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