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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
这正是未及破晓的黎明时分,暗夜的沉寂依旧笼罩着底比斯城。隐隐有吟诵的声音夹杂在清凉的晨风中,仿佛是奥西里斯神自冥界呼出的气息,吹过卡纳克圣庙,叫人胆战心惊。
在通往内殿的列柱甬道上,肃立着两排衣履洁净,神情俨然的僧侣。他们点燃了焚香,碎碎念诵着祭祀的祈祷文。另有一队高级祭司,手持神杖,口中低吟着献给底比斯主神阿蒙的颂诗,徐徐穿行于烟雾缭绕的庭院内,去往内殿。在这样嘈杂阴郁的气氛中,人人都失去了敏锐的觉察力,甚至都不曾听见法老匆忙走来的脚步声。
谁也没有料到法老竟会在这时辰毫无预兆地降临圣庙,想来是连夜都在策马急驰了。出现在火烛微光中的法老,看上去并没有疲惫不堪,只是神色俨然,原本俊秀脸庞显得棱角分明,衬托着他那内敛沉着的目光,益加显出不可逼视的威严来。他的身后,跟着步履虚浮的‘未知’。
法老异常平静地受过众人的跪拜礼,径自走到高级祭司面前,命令道:“备酒送到内殿!我将亲自开启‘神之居’,送走‘未知’!”
人人脸上都露出了惊讶困惑的神情,但没人敢发出一点异议。高级祭司显然认为这是法老对神庙责权的又一次侵犯,因此他回应的语气分外生硬——尽管生硬,却仍是俯首帖耳的一句“是!”
法老的目光掠过聚集在庭院里的僧众,僧侣们匆促向两边避开,让出了一条通向内殿的路,也让清凉的晨风将满院缭绕的香气悠悠送至“神之居”。
“跟我进来!”法老吩咐。
‘未知’心神不定地望了法老一眼,但法老并没有站在那里供她瞻仰,他已经大步朝内殿去了。她咬咬唇,垂下绿眼睛,跟上了他。
不久前的惊魂给她留下的心理阴影还未散尽,在这鬼魅时分,若没有人陪着,她是很难再独自踏进内殿的。可她真该感谢这微不足道的恐惧,不然此刻她该拿什么来填满她空荡荡的心呢?
“上灯!”
内殿岂可灯火通明?!
大惊之下,高级祭司战战兢兢地出了声:“法老,这恐怕……”
“上灯!”法老坚持,冰如刀刃的语声轻轻拂过祭司低垂的后颈。
面色惨白的祭司再不敢多言,颤巍巍地在两边一盏一盏放置灯台。他坚持要亲自上灯,而他已经很不年轻了,养尊处优的手被滚烫的灯油烧了好几次,可纶一度以为等他点完灯时太阳也该升起来了,不过他总算还是完成了,在渐次明亮的火光里,汗水淌了他一头一脸,他看上去都快虚脱了。
“把酒放下,你去歇息吧!”法老说,等到祭司摇摇晃晃地出了视线,他才弯腰取了一杯酒,并示意可纶取另一杯。
可纶俯身,王家护身符随之垂落,沉甸甸的荷露斯神在摇曳的火光中微微晃荡。
她没有拿地上的酒杯,直起身取下了颈间的护身符,将它轻轻掷入德卡的杯中,酒溢出来,溅在他的脸上,洒在他的脚下。
然后她转身头也不回的走进了“神之居”,脚步匆促得像是在小跑,很难判断她究竟是急着回家?还是被逼着去逃亡?
“再见!德卡!这次,是真的与你再不能见了……”
她自己也没想到会用如此突兀的方式离开德卡,连说“再见”的机会都不给他。她不想听他对她说:“再见!”——少了这声冷淡的告别,她会好过很多;少了这声冷淡的告别,就像知道一个人死了却不曾听见沙土落在其棺木上的声响,那生离死别的感觉是不真切的;她真的没有勇气听他冷淡地对她说:“再见!”
现在她不想再骗自己了——这不是她想要的离开!本该欢呼雀跃的时刻,她竟难过得心如刀割,绞肠般的疼痛从她的心蔓延到每寸肌肤,眼泪大滴大滴滑落脸颊,浑身都因抽噎而颤抖,她不得不死命咬住自己的手臂,好将呜咽堵在喉咙里,免得痛哭失声,惊扰了神明。
一忘皆空!一忘皆空!一忘皆空!
她倚墙坐在地上,双臂交叠,将脸深深埋入臂弯。这一整夜都不曾合眼,被各种情绪折磨过,在马背上长途颠簸,又被巨大的痛楚与失落感缠绕,她真是累了,巴不得逃进梦里去,什么也不想,将德卡忘掉,将一切忘掉,了无牵挂地回去过她自己的生活。眼皮耷拉下来,她任凭睡意浓浓侵袭过来,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里,是想象着德卡,想象他把王家护身符悄悄戴在另一个女子的胸前,就象他曾对她做过的那样……
……
可纶睡了很久很久,她不胜负累的思想极度需要在混沌无知的状态下好好歇息,似乎不自觉地在给她做自我催眠:再睡会……再睡会……再睡会……她心甘情愿地躲在梦境里,不想这么快就回到现实。直捱到每个脑细胞又蠢蠢欲动着要去回想那个令她心伤的人影,她才骤然抬起脸,睁开眼睛。
原以为——且理当如是——映入眼帘的该是卡纳克骄阳似火的午后风光,倾颓的莲花柱头滚落在残砖断瓦间,圣湖的水光穿过图特摩斯三世的节庆堂,倒影在那些别致的立柱间明晃晃地波动,游客们都避到阴凉的地方去喝下午茶了,远远的那一端,两座线条俊俏的方尖碑双双刺入不见一丝云彩的天幕——云彩只等着克娄巴特拉的针来将它们绣成花样。没有风,长得很好的棕榈树绽着树冠,重叠着更远处的清真寺,像一把插在穹顶上的摇扇,枝叶上镌刻着古兰经——失落在记忆里的众神,若是回来,是否也要无奈地叹一句人心不古?
我真的回去了吗?
这些如照片般闪过眼帘的情境,不过全是她的想象。真实的视界里,自不知名处落下的光,照亮了四壁上的人物绘画,色彩艳丽且闪闪发光,居中的那乘华轿,垂着雪白的帘幕,花环围绕,没药飘香,神的金身端坐其间。
我真的回去了吗?
大脑一片空白,不能想,不敢想。
我真的回去了吗?
没有!
那么,我还在德卡的埃及吗?
未必!
新王国时期供奉阿蒙—拉的卡纳克圣庙,香火鼎盛延续千年……
这次,我或许真的能见到埃及艳后、恺撒、安东尼、屋大维……运气好的话……
也可能是嗜血成性的托勒密六世——他杀了他的儿子,将肢解的尸体送给他的妻子……
可纶打了个寒战,猛地站起来,快步走去“哗啦”一声拉开了门。
门外的内殿,若不是她曾在这里惊恐过、伤心过、不安过、愤怒过,她是不会一眼就认出来的。毕竟哈特谢普苏特的圣庙内殿与拉美西斯二世的圣庙内殿是不会有本质上的区别的,但这座内殿——如果建筑也有灵魂的话——漂浮着的正是可纶所熟悉的灵魂。
这么说——这么说——我是回不去了?
她回头盯着那座神像,试图寻找一个可信的回答。阿蒙—拉纯金的脸在帘幕的裂隙间若隐若现,灿烂地诡异地笑着,宛然在说:“你当这里是时光穿梭机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她似乎看见那帘幕上用斗大的字写着——“Game Over”。
回不去了!
她再没有借口逃避了!
命运扯掉了画皮,龇牙咧嘴地跳了出来,“投降吧!”它大喊。
“好吧!”可纶也喊,“咱们走着瞧,看究竟是谁控制了谁!”
没有回答,再瞥一眼阿蒙—拉,心头忽地飞过一个怪异的念头:她该对它说声谢谢……它洞悉了她的潜意识……洞悉了她真正的愿望……并且满足了她!
“好吧……”她喃喃说,朝神像行了个礼,“我还是感谢你……因为……你的无所不知……”
然后她紧了紧背包,走了出去,并礼貌地关好了“神之居”的门。内殿外头夜色笼罩,她看了一下手表(临行前特意翻出来戴上的,想让德卡好奇的,不过他视而不见)——4点03分,这么说,她睡了整整一天?!
不多会之后,祭司们该要来这里行洁净仪式了,当他们看见空无一人的“神之居”,肯定会马上报告法老,以确认‘未知’的离开,之后,法老就会以公事公办的态度宣称预言的落幕——反正预言人也要远嫁他乡了,很快的,曾有的预言连蛛丝马迹都不会落下,至于她,也会湮灭在德卡的记忆里……
可纶混乱地想象着,径直朝外走,没留神有两个人影身形敏捷地从柱廊奔过来,利落地跃到内殿门前。
“就是这里……”其中一人小声道。
“快进去……光头们要过来了……”另一人用更低的声音说。
说是这么说,两人谁也没动弹。
“都过了一天了……”一人犹犹豫豫地说,“她还能在吗?”
“很可能已经没影了!”另一人异常沉着地答道,“可得看过才知道……”
可纶认出他们是谁了,她从暗影里缓步踱出来,眼见着那两个男孩先吓得面无人色,瞳孔涣散,再又几乎同时喜上眉梢,张嘴就要喊,可纶连忙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她轻声笑着,指尖点着男孩的额头,“怎么没被卫兵和祭司们撵出去?”
“卫兵都叫我给灌醉了——他们认得我的,没防备,光——祭司们这会还在洗澡。”曼图赫特普眉飞色舞地笑道,“可纶姐,你还没走真是太好了,带我一起去吧!”
“还有我!”纳科特不甘落后地接上来,“不管您在哪里,我答应过姐姐,一定会保护您的!”
“嗯——我暂时不走了——”
“为什么?”两人齐声问道,惊讶之下忘了要压低声音。
“先别好奇了,我们快离开这里!万一被发现了,谁都没好果子吃!”可纶赶紧推着他俩往回跑,“快点!先出了圣庙再说!”
正如她私自潜入“神之居”的那天,两个男骇也一样瞅准了祭司们行净身礼的时刻溜了进来,这其实是非常危险的,尤其是对于一个附庸国的王子和一个来历不明的小侍卫来说,若被人发现,轻者驱逐出境,重者人头落地,而他们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却只是为了来找她!可纶越想越觉得险恶,简直能听见身后有人拿着刀一路追来。
幸好,那是她极度担心之下的幻觉,圣庙甬道上没有一个人影等着活捉他们,只是在疾步穿过大庭院后,她发现男孩朝她所不熟悉的一座门行进。
“你们往哪走?!”
“运河码头!”曼图赫特普的回答听来断断续续的,“我的船泊在那里……装很多酒……守卫……”
由于她第一次从圣庙出来,无意中走的就是北边通向穆特神庙的大道,因此以后再拜访时,走的都是这条道,法老带她来时,并非正式的祭拜,所以走的是与之平行的羊头狮身像大道。事实上,“至乘之地”卡纳克圣庙的正式入口,是朝向东方的第一塔楼,塔楼前的大道直接通向连接尼罗河的运河码头。曼图赫特普所说的船——埃及人常用的蒲草小舟——孤零零地泊在岸边。
可纶没有多问,麻利地上了船,曼图赫特普操起一根船桨(“我来划!您别侮辱我!我可在大绿海边长大的!”),并将另一根塞给了纳科特(“我要练习手臂力量,才能更好的保护您!”),两人合力将船划出了码头。顺着运河滑入了尼罗河时,船头重重沉了一下,纳科特差点一头栽到河里,幸好可纶及时拉住他,后面的曼图赫特普费了好大气力才又稳住了船。
“我敢向神起誓!”他气咻咻地说,“哪天我一定要把西顿的船开到尼罗河上!让埃及人都开开眼,见识一下什么才叫船!这种——”他用桨狠狠敲了一下舟弦,“这种一个浪头就会翻的,也配叫船?”
“别发牢骚了,曼图赫特普!”可纶低声地说,她不得不用力扶住两边船舷,西顿少年的那一下弄得水又泼进来好些,她的手表上也溅到了水滴,指针停在5点50。
太阳快出来了。天的尽头现出了朝霞,浮在他们头顶的云朵也被映成了粉红色。河两岸零落地飘起几缕炊烟,还没瞧见有谁从土坯房子里走出来,底比斯城还未完全醒来——德卡也没有……
她方才发现,两个男孩似乎理所当然地将她往新宫送去。“曼图赫特普,”她急忙说,“我不回王宫!”
“为什么?”两个男孩再一次异口同声。
因为我是被德卡赶出来的。她想,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王宫我都呆腻了,”她心虚地说,“我想去别的地方转转……”
曼图赫特普盯着她,没说话。纳科特先沉不住气,马上问:“那您也不见法老吗?他准以为您离开了,要是瞧见您……”
“你以为他瞧见我没走就会放了我吗?”可纶飞快地反问,“别傻了,我可不想再回去做寄生虫了,我希望靠自己也能在这里活下去!”
“那就别让法老知道!”曼图赫特普笑嘻嘻地说,“直到您能理直气壮地站在他面前——能以您自己的力量让他大吃一惊的时候,再告诉他这个喜讯好了!”
喜讯?可纶怀疑地看着少年,他咧嘴笑笑,瞅着她的样子就像是找到了天底下最好玩的事去冒险。
“所以,”可纶加重语气,“你们两个,都要替我保密!”
“好……”曼图赫特普咂咂嘴,“条件是您得让我跟着您!”
“还有我!”纳科特连忙说,生怕漏掉了自己。
西顿王子不耐烦地扫了男孩一眼,“你跟着我们只会是负担!”他轻蔑地指出,“你不如把嘴巴缝起来,去陪着阿尔启迪凯好了,也就她能被你那几下花拳锈腿——呃,身手——唬住!”
纳科特涨红了脸,看上去气得要命,要不是在船上,他准会像只小老虎一样扑向曼图赫特普。
“你们两个都不能跟着我!”
“那可不好办!”少年狡黠地说,“您知道……与法老朝夕相处的宫里……一不小心……”
“你跟着我会吃苦的!”
“不见得会比您更吃不起苦!”
“你到底想跟着我干什么?”
“我想听你说有关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少年满脸生辉地答道,“我想见识您背包里的奇妙玩意,想知道您为什么这么与众不同!”
“要我同时带着你们两个男孩,我会很不方便的!”可纶强硬地说,她的话让纳科特极其兴奋,刚才气得通红的脸顿时笑成一团,同时示威般冲曼图赫特普吐吐舌头。
曼图赫特普也听出来了,他没有理会男孩的鬼脸,愤愤不平地嚷道:“为什么不带我?!我比纳科特更年长!更有力!也更有钱!”
可纶顿觉难堪,难道她曾经依赖过别人就意味着她将一辈子依赖别人?她是做过法老宫廷的寄生虫,可那不代表她会依赖一个不满十五岁的男孩!这不能怪曼图赫特普,他不过是将他真实的想法说了出来,而这想法是根据正确的事实得出的结论!是她自己轻贱了自己!
“纳科特的姐姐将他托付给我,我必须照顾他!”可纶盯着少年,眨也不眨地与他对视,“你想和我们一起,那就一起吧!不过,我有言在先——”
她顿了顿,乘机理清思路,少年连忙做了个洗耳恭听的姿势。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将来即使后悔了,也不能反悔!”
“好!”
“我只带你们俩,你的侍卫亲随仆人传令兵以及——你的钱——都不能跟着我!”
“好!”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你都不能再叫我‘未知’!我不想被法老知道,更不想被别人认出来!”
“这太苛刻了!”少年抗议,“只要不是瞎——我是说,谁能都认出您是‘未知’!”
“你答不答应?”可纶威胁地瞪他一眼。
“好吧好吧!就算真说漏了嘴,我也会想办法弥补的!”少年妥协似的说,但他脸上的表情分明是“这准是你要冤枉我的借口!”
可纶点点头,她并不觉得高兴。带着两个男孩,数不清的麻烦还在往后的日子里等着她,但至少——至少不会那么寂寞——自从德卡——她就有点害怕一个人的自由了……
小船掉头而行,两岸已热闹起来了。初升的阳光落在河面上,霎时泛出万点金光粼粼闪烁,可纶眩惑着注视着,思绪万千。
这一次,她想得却不是自己——
这辰光,该是德卡遛马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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