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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二)
楼落时将手搭在他掌间,檀远铭大掌温热宽厚,五指扣下,掌心相贴,楼落时冷木的手终于有了一丝知觉。
檀远铭手上用力,将人带了上来。檀远铭上下瞧了她一眼,楼落时头发零乱,脸上满是污渍,还被枯枝划长几道血丝,单薄青灰棉袄裹着,身子在瑟瑟寒风中轻抖。那个在宫宴上咄咄逼人的楼大人,那个骄傲冷清自持的楼大人,如今落魄可怜样,愈发让檀远铭心中一阵抽紧。
“怎么成了这副狼狈模样?”檀远铭苦涩笑一声,解下身上大氅笼在她身上,长臂揽过她的肩膀,将她往山下带。
楼落时没有言语,整个人缩在大氅下,这鹤氅带着檀远铭温热体温,还挟着一阵明烈的苏合香,香味撞入楼落时鼻间,叫嚣着往血液里涌去,滚烫入心间。
楼落时腿发软无力,整个人重重依靠在檀远铭身上,她太疲惫了,一颗心在风雪喧嚣中紧绷多时,飘零无所依,此时,终于找到了附着地,终于找到了避风处,终于能卸下所有警觉。
她脑袋放空,不去顾往途,不去望来路。此刻,心安即好。
檀远铭手臂绷紧,他想,他一定要好好护住她,好好呵护住这个人儿。
“往前处走,前处该有人家。”待出了这一片小荒林,楼落时无力道。
“好。”
踏云在不远处候着,二人正要上前,却见奔来几人,其中一人正是那壮汉。
“小娘们儿,你可真是让哥哥我好找啊!”壮汉粗嗓喊,卑劣笑着,旁边弟兄也跟着咧嘴笑。
他又瞥了旁边的檀远铭,狠道,“想走?今日,你二人的命都要留下!”
“想取爷性命,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檀远铭松开楼落时,低声温柔快语道,“闭上眼睛,我很快便来。”
“小心。”
檀远铭挂着笑点头,他想,日后若有可能,上战场前,他定要哄着这楼大人为他披战甲,她是在家盼他得胜归的小娘子。
楼落时想,这小子真混蛋,这种时候还能笑出来。
雪越来越大,由粒变成了片,变成了团,直扑扑往人脸上砸。檀远铭微眯着眼,握紧手中刀柄,那处先有两人挥刀朝他奔来,近身了,便直直砍下,他一侧身,绕到那二人身后,抬臂,手腕一动,结果了那二人性命。
壮汉显然没有想到这会是个强劲对手,压嗓吩咐旁边二人:“张五你去通知其他弟兄!这小子我来拦着,丁二你待会去杀了那娘们儿,绝不能砸了上头大人吩咐下来的事。”
唤作张五的小喽啰爬上马往后奔,檀远铭正要去拦,眼前一把锋利大弯刀斩下,他提刀挡住,刀刃相撞,叮然作响。那壮汉体格粗壮,又往下用力压,道:“小子,瞧什么呢?你爷爷在这!”
“爷爷?”檀远铭扯着笑,脚下一挪,侧身躲过,又抬脚往壮汉膝弯踢踹过去,道,“我才是你爷爷!”
壮汉没防备,被自己刚刚使出的力道带着猛然往前扑,膝弯又被挨上一脚,整个人便跪倒在地。
檀远铭瞅准时机便提刀要往他脖子上抹,可这壮汉也是个身手灵敏的,在地上翻身一滚,用弯刀接住了。
“小子,瞧那边,那小娘们儿要死了!”壮汉咧嘴笑,露出满口黄牙。
檀远铭下意识回望,见另一人提刀往楼落时这处走。
“楼落时!”檀远铭还来不及喊,那壮汉却借机使力双脚蹬地而起,檀远铭被他逼得连连后退。
“放心,你很快就会过去陪她!”壮汉砍刀连连劈下,檀远铭既欲脱身又要挡着他的攻势,只得堪堪躲过。
那丁二已挥刀逼近楼落时,他见楼落时不闪躲,以为这小娘们儿已经吓傻了。楼落时眼尾挂红可怜样,他瞧着了,心中动摇几分,只是宽慰道:“放心,一刀下去,很快的,不会很疼。”
这是他第一次同大哥出来办事,也是他第一次杀人。丁二闭上眼睛,心中默念一声阿弥陀佛,颤巍着手挥刀便要往下砍,却发现砍了个空。睁眼,看楼落时已经跑了。顿时觉得被人欺骗,怒火腾然而起,追了上去。
檀远铭虽在这处胶着,却也分心瞧见了楼落时那处的情形。他见楼落时逃脱,猛得吹了声口哨,踏云灵性,因楼落时披着檀远铭的大氅,便也朝楼落时这处跑来。
眼看丁二就要追上楼落时,却猛然止住了步子,原来他背后被飞来的一刀深深嵌入骨头,剧痛从他肩胛处传来,脑里像被一根木棍搅动。他举在半空中的握住刀柄的手松开了,刀当啷一声掉地,他想,阿弥陀佛,果然因果有报应。
这一记飞刀是檀远铭扔来的,在直柄刀飞出那一刻,壮汉的弯刀也砍在了他背上,亏得他躲得快,才只教它划开皮肉,却也有九分的痛。
“只有你了。”天已渐昏,檀远铭眼里染了狠,这是西北风沙常年吹磨出来的粝。
他一腿扫过,横肘砍向壮汉手腕。壮汉吃力,却握紧了刀,要反手挥向檀远铭。檀远铭一手抓住他肩膀,一手将他另一只胳膊往后拧,膝盖狠狠往壮汉膝窝一撞,壮汉又再扑倒在地,想像起初那样翻滚起身,却猝不及防被檀远铭夺走了手中弯刀,在他翻仰着面朝天正要腾起时,瞳孔倏忽睁大。只见檀远铭双手握住弯刀柄,飞身而下,半跪着地,膝盖抵在他腰腹,刀尖直直刺入壮汉心脏。
壮汉面上因痛苦而一阵抽搐,雪片扑簌簌落下,檀远铭松手,朝不远处的楼落时走去。
“没吓着吧。”檀远铭伸手,要替楼落时拂去发间雪,却又缩回了。
楼落时摇了摇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上马。”檀远铭将楼落时带上了马背,双手绕过她身侧,扯住缰绳,将楼落时圈在了怀里。
“不能归京,大道口必然有人埋伏。”楼落时在他怀里道。
“我知道。”檀远铭声音里带些疲惫,温热鼻息洒在楼落时脖颈。
楼落时查出他异样,侧头问:“你受伤了?”
她的侧脸擦过檀远铭唇角,勾起檀远铭一阵心悸:“没事。”
楼落时伸手挣扎着要往他背后摸,却被檀远铭收紧胳膊箍住了身子,“别乱动。”檀远铭轻轻说。
楼落时顺从地收了动作,道:“往前再跑一会儿,应该能见着人家。”
“嗯。”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狂风携着雪在天地间奔袭着。檀远铭背后伤口被冷风吹得更疼,像是有万千把刀在他背后剜。得跑快点了,他想,若是再碰上一队人,他也不晓得,他二人还能不能活着回去。
千里荒原,无无边际。他二人在茫茫雪夜中,是一叶漂泊的小舟。檀远铭觉得浑身的血好似要凝固了,力气在一丝一丝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寒冷。
“楼落时。”檀远铭轻声唤着她的名字。
“嗯?”黑暗中,楼落时应着身后人。
檀远铭只是傻傻一声笑,将下巴轻轻压在了她肩膀上,却也不敢用力,他问:“我太累了,可不可以在你肩上靠一会儿。”
“好。”他听得那人答应。
终于,在无尽黑夜中,见得了一豆灯火。檀远铭扯住缰绳停在了一家小院子前。待二人下马,楼落时伸手扶住檀远铭,却在他背后抹得一手粘湿。
“檀远铭!”楼落时喊他名字,檀远铭知道,她在生气紧张时,会直呼他名字。
“唉!”檀远铭调皮应着,这小子,如今还有心思逗她。
楼落时不理会他,扶着他走到院门前,轻敲了柴扉,却无人应。
楼落时正要轻声询问,却听得里头一个苍老声音问:“谁啊?”
“阿婆。”楼落时声音轻柔,道,“风雪夜里不好赶路,我同朋友可否借住一宿?”
未几,传来门栓拉动声,柴扉门露出了一条缝,一个阿公探脑瞧,阿婆在身后掌灯,也小心望外头瞧。老夫妻二人左左右右将楼落时和檀远铭打量了遍,阿公回头与阿婆对视一眼,阿婆点了点头,阿公这才将门半开,缓缓道:“进来吧。”
楼落时和檀远铭二人进院,看见阿公手里握着的那根粗木棍,心中都无声笑了笑。
踏云在他们身后缓缓跟了上来,将脑袋挤入檀远铭和楼落时中间,又朝檀远铭身边蹭。
“呦——这马儿灵得很!”阿婆咂舌,阿公关住了院子门。
“是嘞。”檀远铭将踏云拴在院中老枣树上。
“好俊俏的小夫妻啊。”阿婆提灯将二人脸庞照亮了,楼落时想,方才阿婆或许是没听清她说话,误会了。正想着如何解释,檀远铭却在一旁笑道:“阿婆谬赞了。”
“呵呵呵呵呵。”阿婆乐呵呵笑着。
楼落时突然想起这人身上还挂了伤,对阿婆说道:“阿婆,我二人在山间遇了匪徒,他,我,”楼落时顿了一下,“我夫君受了伤,您家可有药草?” 夫君二字出口时,楼落时脸倏忽便红了,檀远铭听得心尖也颤了颤,夫君,听这二字从楼落时口中念出,檀远铭觉得浑身酥麻酥麻的。
“山匪?你们小夫妻遇见山匪了?”阿婆惊恐问,一旁沉默不言的阿公凑到院门处,将门栓紧了几分。
楼落时想,若阿公阿婆怕被拖累,她同檀远铭也可离去。谁想,阿婆只是骂这些山匪是该碎尸万端的,一旁阿公也跟着一起骂。
阿婆边骂又边将他二人往主屋里引,屋里要更亮堂些,楼落时要去看檀远铭背后伤势,却被檀远铭躲过了。
楼落时只见他一脸苍白,心中又是担忧。阿婆在一旁拿起桌上小木棍轻轻敲了敲檀远铭脑袋:“你这小子,你小妻子是关心你呢,在妻子面前还逞什么强!”
阿婆这一动作让二人皆是一惊,楼落时强忍笑意,檀远铭只是作委屈状,也不闪躲。楼落时走到他身后,看他背上那道鲜血淋淋的狰狞伤口,心中泛起不忍。
阿婆也凑过来瞧,啧舌训道:“你这娃娃,真能撑。是不想要这条命了!”
阿公从侧房中出来,拿出一个翠绿小瓷瓶,递给阿婆。阿婆道:“这不,住在城里头的娃娃留给我二人的金疮药,我们平日里舍不得用,也用不着,给这小子敷上吧。”
阿婆将药塞给楼落时,继续道:“明日,还是要去城里医馆看一下,这么长一道口子,看着怪吓人的。”
“谢谢阿婆,谢谢阿公。”楼落时接过药。
“这小子先去洗个澡吧,换身干净衣裳,再敷药。”阿婆转身对楼落时道,“灶上刚烧了热水,浴桶待会便挪到侧房去,你们小夫妻今晚就住那儿。我那娃娃不孝顺,过年也不晓得回家。”说到此,阿婆抹了抹眼角。
楼落时正要开口安慰,阿婆却看了眼在一旁站着的阿公,骂道:“你这糟老头子愣在这里作甚么,还不去找件衣服给这小子换。”
“谢谢,”楼落时同檀远铭两人正要道谢,却被阿婆推搡了出去,“快去洗澡吧。”
一切准备妥当,阿婆将毛巾递给楼落时,道:“丫头,替这小子擦身子时,注意些他背上这道伤口。”
楼落时接过毛巾,却不知如何作答,阿婆却转身出去替他二人将门关好了。
檀远铭已开始将外头衣裳脱掉,楼落时愣在那处有些无措,可又念着檀远铭伤势,“我,”她欲言又止。
檀远铭却像是没听到似的,脱得只剩白净里衣时,朝楼落时走过来。楼落时将眼睛垂下,不去望他,胡乱将毛巾往他这处一塞,低头问:“你能自己洗么?”
那人闷闷一声笑:“不能。”
楼落时见他这时还有心思调笑,转身就走,檀远铭伸手将她扯住了,问:“阿婆让你给我擦身子呢,小妻子,你怎么就走了?”
“无赖。”楼落时没有转过身,因这一声小妻子脸又有些发烫。
“待会出去阿婆问起,你便说是我饿了,让你给我去做吃的。”檀远铭松了手,调笑归调笑,还是不会真让楼落时替自己擦身子的。因为担心楼落时待会不好如何解释,他还替楼落时将借口也寻好了。
楼落时踏出门,阿婆果然问起原因。楼落时照着檀远铭所说同阿婆解释了。
“呦呵,丫头,对你这小郎君真好。”阿婆笑嘻嘻道。
只是入了灶厨,楼落时又尴尬了,望着炊具与食材,她有些无从下手。
“你同那小郎君都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吧。”阿婆瞧出了楼落时的窘迫。
楼落时点点头。阿婆拿从米缸里抓出半合糯米,放入碗中,道:“今日,阿婆教你做碗神仙粥给那小郎君喝。”
楼落时又点点头,依着阿婆的指令,切好生姜,备好葱白,将糯米下锅煮。虽动作有些慌乱,但也没出什么岔子。
“大概可以了。”阿婆在一旁道,楼落时又将锅端起,小心盛了一碗,递到阿婆面前,道:“阿婆,您辛苦了。”
阿婆摆摆手,道:“我不尝,我不尝,给你那小郎君送去吧。”
楼落时将粥端入房间的时候,檀远铭刚换好衣裳。
“你煮的?”檀远铭挑眉问道。
楼落时没理他,将粥放在粥上。檀远铭将粥移了过来,尝了一口,甜蜜蜜道:“小妻子煮的粥真好喝。”
“王爷,谨言。”楼落时打断了他。
她这一声王爷,倒将檀远铭从现下的温馨里拉了出来。想到先前在昭京城里种种,如今二人在城郊小屋里以夫妻相称,共处一室,都觉得有些难以预料的荒唐。
檀远铭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将粥喝完。喝完后,将桌上金创药递到楼落时面前,道:“背上伤口我擦不着。”
楼落时接过那药,也不拒绝,只说二字:“趴下。”
楼落时这火气来得大,先前还是柔柔弱弱娇娇羞羞模样,现在又突然间冷冽起来,檀远铭心中嘀咕这小美人喜怒无常,却还是温顺在床上趴下了。
楼落时掀开他衣袍,后背伤口血已凝住了,皮肉翻出,让人看得有些瘆得慌。
“怕了?”檀远铭见她这么就没动静,扭过头问。
“别乱动。”楼落时又将马背上他说的话还给了他。
“你这丫头。”檀远铭轻笑一声,老老实实又趴了回去。
楼落时将药粉轻轻撒在他伤口上,粉末沾着伤口,让檀远铭小小嘶了一声。楼落时伸手,用指尖小心抹匀药粉。她指尖带着凉,点在檀远铭背上,冰冰的。檀远铭觉着那股酥麻感又回来了,将下巴抵在交叠的手背上,有些怔神,道:“再唤声夫君来听听。”
这话一说出来,莫说楼落时了,就是他自己都想抽自己一巴掌。
“先晾一会儿,再将衣服穿好。”楼落时冷冷道,走开了。
阿婆在外头敲门,送了一桶热水和一套干净衣服,“丫头,你也换一身衣服。”
“好,谢谢阿婆。”
楼落时搬过屏风,拦在木桶处,又看了眼檀远铭,见他正闭着眼睛,趴在那处,没有声息,便入了屏风。
檀远铭趴在床上闭目养神时,听得屋里传来水声淅沥响,睁眼转头望那处,却见屏风上,窈窕身影摇曳。只一眼,便是动魄惊心。
他闭上眼睛,屋里水声钻入耳朵,挠得他痒痒的,还诱哄着再去瞧一眼。可是,他却强忍住了,没再往那望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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