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噬骨
雨打梧桐，秋夜如梦。
恍惚间，黎乔又走入了那间狭窄逼仄的下人房。
床上趴着一个一动不动的半大少年，涔涔血渍在他背上氤氲开，浸透了破烂的衣衫。
黎乔心中一紧，这是？上一辈子他打过温澈后的场景。当时，阿澈伤的这么重吗？
他快步走上前，想揭开衣服看看温澈的伤口，手却从那衣衫上直直穿过。他愣了一下。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你还好吧？我进来了。”
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床上的温澈一把掀过被子，盖住了自己满身的血迹。
那个人推开半掩着的门，黎乔看见了自己的脸。
这个场景实在太过诡异，黎乔心中砰砰直跳，他知道此时看到的是过去的幻境，但若是梦，这情景也未免太过清晰。
来不及思考，“黎乔”已经走上前来。
“你怎么样了？这是我给你带的药。”
“黎乔”拿出一个小玉瓶，那是上好的金疮药。
温澈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撇过了脸，凌乱发丝掩盖下，神色不明。
“黎乔”似有些无奈，道：“你做错了事差点害死御赐的宝马，留着这条小命就算是小爷开恩了，现在我还亲自给你送药，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温澈仍然没有出声。
“黎乔”气得跳脚：“你这小奴隶好大的胆子，往常他们说你桀骜不驯总是和人作对，我道是你年纪小脾气犟，如今看来他们也没说错，你，你就是不识好歹。”
黎乔扶额：……他当年年少气盛，从来只有别人围着他转讨好他，听惯了阿谀奉承，哪里容得下半分忤逆？好不容易拉下脸来给这个小奴隶送药，没想到对方油盐不进，可把他气了个半死。
那边“黎乔”还在怒骂，黎小公子平日洁身自好，断不会骂出什么污言秽语，至多也只会说些“不知好歹”“好心当成驴肝肺”云云。
黎乔听了半晌，自己都累了，没想到上一世的自己这么话唠……可见真是气惨了。只听“黎乔”又道：“算是小爷瞎了眼，理你这小奴隶作甚，以后你也甭管马了，到柴房去劈柴吧。”他转身跺脚要走，行了两步又退回来。看了看手上的药瓶，犹豫了片刻，还是丢在了床头。“你可千万别用我的药，敷了马上肠穿肚烂，死无全尸。咧咧咧……”
黎乔：……当年的自己幼稚的不忍直视，以温澈对贵族的痛恨和那宁折不弯的性子，只怕会把这瓶药直接丢出去吧。
“黎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半晌，温澈才转过头来。他掀开被子，慢慢地爬起来，似是牵扯到了伤口，他皱着眉头，一点点地把身上衣物撕开。那几十鞭下去，他的背上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黎乔只觉五脏六腑都拧在了一起，他真的不知道，也从未想过，那些鞭子落在血肉之躯上会是如此惨烈的后果，如果当年他能不那么倔强，如果当年温澈能服个软，如果他能看到这些伤口，他绝不会再那样对温澈。
那边温澈拿起了金疮药，就在黎乔要松一口气的时候，只见他把那小玉瓶牢牢攥在手里，倒在床上昏死过去。
“阿澈……阿澈……”黎乔急切地想唤醒他，却无论如何也触摸不到他，眼前人就在眼前，却仿佛隔了千里万里，黎乔急出了一身冷汗。
猛然睁眼，只见温澈皱着眉站在他面前。
温暖的手心蹭了蹭他汗湿的额头。
“二公子做噩梦了？”
黎乔只觉浑身力气被抽尽，他分不清现实还是幻境，只觉心底如破了个洞般，狂风呼哧呼哧肆意刮过，痛得他如溺水，无法呼吸。只有眼前这个人，能救他万一。
温澈正要去拿锦帕给他擦汗，忽觉手腕一紧，下一刻，他被人紧紧拥进了怀里。这个怀抱温暖而急迫，还散发着清淡的檀香味，缥缈如梦幻，唯有耳边急促的心跳声让温澈意识到这不是在做梦，他诧异了片刻，抵住少年的胸膛，想把他推开。
“阿澈，对不起……”痛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对不起，我曾那样伤害过你。
对不起，我什么都没有发现。
温澈愣了愣，他不知黎乔的痛苦从何而来，但那个人的悲伤却通过这个怀抱切切实实传递到了他的身上。最后，他只得放弃了挣扎，任那个少年抱着，任那一滴温热的水滴落入后颈，烫得他整个人全身发麻。
“二公子，查出眉目了……呜……”
徐平刚推门进来，就被身后的温伯和胡医师携手拖出了房门。
房门又重新被关上。
“我刚才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徐平捂着小心肝小声道。
胡医师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不可说，不可说。”
温伯完全没有理会两人，安安静静地候在门外。
没过多久，屋内传出声音：“你们进来吧。”
几人推门而入，都低着头乖巧如鹌鹑。
温伯上前道：“二公子，老奴连夜请胡正卿医师前来彻查兰院。”
黎乔点点头：“有劳胡医师了。可有何不妥？”
胡医师目不斜视，行礼道：“二公子，此事事关重大，请您屏退左右。”
黎乔笑了笑道：“无妨，这里都是我信得过的人，胡医师有话就直说吧。”
胡医师跪在地上，坚持：“请二公子屏退左右。”
黎乔皱了皱眉，到底发生了何事？
他挥了挥手：“阿澈，你们都先下去休息吧。”
温澈看了看他，随同几人退出了房门。
“到底怎么了？起来说吧。”
胡医师站起身道：“二公子，温管家已经彻查了兰院每一个人……我在您的贴身小厮平安身上发现了‘噬骨’之毒。”
黎乔皱眉：“噬骨？”
胡医师点点头：“此毒来源于齐国以南的巫族，极为罕见，若不是跟着我师父，恐怕我此生也不能知道。”
黎乔哑然，既然是王太医所知晓的毒，那只怕曾经在宫中出现过。
胡医师又道：“此毒毒辣异常，起初并无什么症状，因而极难察觉，一旦毒发，中毒者将浑身无力，形容枯槁，每到月圆之夜，浑身筋骨宛如寸寸断裂，痛不欲生，到那时便是扁鹊无医，必死无疑。更可怕的是，此时再查，却查不出任何中毒的痕迹。”
黎乔浑身如坠冰窟。形容枯槁，筋骨寸断，这不正是他上一世重病的症状吗？难怪，难怪当时遍寻名医也查不出任何问题，一方面这毒根本没有多少人知晓，另一方面即便宫中太医看出了端倪，他一个必死之人又有谁愿意为他再掀波澜？
黎乔只觉全身骨骼都在咯咯作响，那种难以言喻让他不惜割腕自尽以求解脱的痛苦似乎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噬骨断魂，痛不欲生。
胡医师见他如此惊惧，又忙道：“二公子，噬骨虽然可怕，但只要还未毒发，我师父尚可一试，无论如何也可压制毒性十年，更何况，宫中凝碧丹或许能解此毒。”
黎乔半晌才轻轻呼出一口气：“胡医师，为何愿意告诉我真相？”
此事绝不简单，平安出身黎府，从小跟在他身边，上一世一直对他忠心耿耿，黎乔不相信平安会有这种毒药，更不相信平安会害他。噬骨既然曾在宫中出现，只怕想杀他的人来自宫中，无论是谁，胡医师牵扯进来都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胡医师叹了口气：“多年前，曾有宫人用此毒谋害后妃，因而我师父有缘知晓。温小公子他中的也是噬骨之毒，他身世成谜，师傅不让我插手，是怕我惹祸上身。但二公子是性情中人，且待我不薄，胡某并非草木，也知感恩图报。更何况，此毒再现人间，只怕还会有更多人受害，胡某既然知道了，怎能再置身事外？”
“什么？”黎乔震惊起身：“阿澈也中了噬骨？怎么会这样？他还有多久会毒发？”
他上一世毒发应是在宣和十九年，也就是四年后，但他从未听闻大将军患过什么病，在将军府中温澈也一直身体健朗，未见病态。
胡医师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但温小公子血液中毒素不多，虽无法根除，但师傅收了二公子那么多钱，用的药也都是最好的，一时半刻当是无忧。况且，师傅说过，温小公子这毒，只怕是娘胎里带来的，所以他自打出生起就与这毒共生，婴孩适应能力极强，再加上之后他又中了别的毒以毒攻毒，这才多年没有毒发。”
黎乔掌心发疼，胡正卿的话让他浑身冰凉如置身三九寒冬。他从来只当温澈是一个普通的小奴隶，可如今这般，身中噬骨，娘胎带毒，莫非他出自宫中？那岂非是皇室血脉？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上一世差点将大楚灭国，将慕容氏打入地狱的恶鬼，兜兜转转竟然是慕容氏子孙？不知楚帝知道这个消息会作何感想。
胡医师见他脸色极难看，叹了口气道：“二公子，如今我用金针秘法为您试毒，或许，或许毒药只是在平安身上，您未曾中毒也未可知。”
黎乔苦笑了一声，道：“有劳。”
胡医师取出针来，又从药箱中拿出一株药草来：“此乃鬼针草，本是清肝明目的寻常草药，但遇到噬魂的药性便会有所反应。”
金针刺破了黎乔的指尖，那草一遇到血液顿时枯败了下去。
胡医师：……
黎乔轻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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