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

作者:十念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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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一


      北方的倒春寒一向料峭,冷风吹蔫了枝头的花苞,早晨浓雾可见度极低。

      徐济喜欢一个人待着,坐在窗前看底下堵得水泄不通的交通路道。B市雾霾严重,风卷起荒漠的黄沙,远道迢递携至千里之外散落在这里。

      从二十八楼的高度往下看,车辆似乎还没有停在窗前的麻雀大。B市能见到麻雀,挺稀奇的,徐济想打开窗户放进来给它喂食,手刚摸到窗锁,麻雀扑棱着翅膀就飞走了。

      防盗门关上发出“砰”的一声轻响,徐济转头看过去,男人西装革履正松领带。

      “老板。”他站起来,走上前去蹲着替李总换鞋。

      “你收拾收拾,晚上陪我去趟饭局。”

      徐济顿了下,局促道:“……不好看吧,我去干什么?”

      “没事,”男人摊开四肢躺在沙发座上,取下眼镜揉了揉鼻梁,说:“陪着喝两杯,晚上不回来了。”

      徐济默默地靠着墙站立,低头不说话。男人受不了他这种倔脾气,不禁沉下脸来,皱着眉不耐烦道:“能不能识点趣?我养你是给自己找不痛快的?”

      房间内一片寂静,“我想回老家了,”徐济低声说,“我把钱还给你吧。”

      李总支起胳膊撑着头,另只手来回摩挲着下巴上浅青色胡茬,盯着他看了半天,最终才嗤笑一声:“你想甩了我?”

      提出的时机不太对,徐济知道老板现在就是碍于面子,也肯定不会放自己离开,他抬起头缓慢地笑了下,轻声说“没有”,然后识趣地进到房间里去换衣服。

      他穿了件高领打底衫,在外面套个浅灰色毛呢大衣,好看,但不怎么保暖,从车里下来后,寒意从脚底涌上四肢百骸。

      或许气温并没那么低,是他身体太虚,总觉得风吹在脸上就像刀子擦过肌肤,掠起瘆人的凉意。

      一杯酒进入胃里,烧灼感就出来了,翻涌着蔓延疼痛。检查报告单被他随手放在了床头柜子里,中晚期胃癌没有确切的可行性治疗方案,医生建议住院治疗,他没有接受,出了医院大门后就萌发了要回家的念头。

      他没有把越城的房子卖掉,收拾出来后还能住人。这个念头一打开就再也压不下去,在窗前连续呆坐五六个小时里,脑子里竟把以前的场景全都过了一遍,很多细节也脑海中愈发清晰地显现出来。

      胃不舒服,人就懒得动弹,他靠在椅背上盯着酒杯走神,蓦然听到“越城”两个字,他觉得可能是自己听岔了,抬眼看过去时却愣了下。

      没法说清那种突如其来的情绪,说不上惊讶,也并非喜悦,只是像浓稠的糊浆缓缓灌入心底,压得心沉,却异常满足,就好像五蕴皆空后万物归于平静,却不防从树梢轻缓地旋下落叶。

      他认出了对面的人,B市这么大,他原来还有认识的人也在这里。

      徐济加了他的微信好友,虽然老板很不高兴,但他没有在意,一高兴,就多喝了几杯酒,出了包厢后跪在地上吐,污秽里有少许血丝。他在卫生间清理好自己,然后跟着老板的车回到了住处。

      幸好报告单没有丢掉,徐济酝酿了一肚子哄老板高兴的话,但显然并没派上什么用场。李总看到诊断结果的时候脸色就变了,把单子往沙发上一扔,掐着腰想了会儿,皱眉道:“你要回家?”

      “嗯。”徐济点了下头。

      “……这样吧,花在你身上的钱我也不要了,房子过户给我,我再给你打二十万,行吧?”

      “不用了,谢谢老板,明天我就去房管局登记,存款够我用了。”

      李总看他良久,也没多说什么,直到最后要出门回去的时候,才意味不明地笑了句:“你这怎么一点儿都养不熟呢?”

      徐济笑着垂下眼眸,从来B市至今,好像也只有这么一刻内心是无比轻松,连笑容也带了点自己的情绪。“再见了,老板。”

      他在B市又待了十几天,把没用的银行卡和手机号都注销掉,坐在宾馆的床上翻聊天信息,一个个删除好友。点开空白的聊天界面,犹豫好一会儿也没把【你好】发出去。

      他在网上订了明天下午三点的火车票,行李只有一个拉杆箱,里面是几件当季穿的衣服。坐在床上发呆十分无聊,他点进朋友圈看为数不多的动态。

      最上面一条,是裴知承发的图,像是随手拍的夜空,配了三个字:有星星。

      昨夜有风,云层薄,最近雾霾状况减轻,或许真能在凌晨灯光稀少时看到B市的星空。徐济盯着看了好半天,点进他的空间,却发现在近一年内,对方只发过这一条动态。

      这是个从小就十分优秀的人,当年那条贺喜横幅就拉在小店的街对面,裴知承三个字他也曾下意识地默念了上千遍,如今终于算是真切地对应上了那张脸。

      突然……就想碰碰他。现在刚过下午四点,明天下午三点的火车,在这将近二十三个小时内,可以做很多事情。

      他通过李总辗转一圈要来裴知承的住处,拖着行李箱在门口等了四五个小时。在低头刷手机的时候,他想了很多开场白,一帧帧地构思动作和话语,想在熟稔与生硬之间做出恰到好处的反应。

      他觉得裴知承可能会惊讶,会反感,他作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毕竟谁也不愿承担让陌生人入室的风险。可电梯门开的时候,他却无比希望对方能让自己留下来。他卡里还有钱,但此刻突然就觉得宾馆太冷清了,根本就不像是人住的地方。所以他微微歪着头,摆出自己最无害的姿态,带着讨好的笑容说:“我等了你五个多小时。”

      裴知承静静地与他对视几秒,什么也没说,转身找出钥匙打开了门。

      徐济坐在行李箱上没有动弹,睁着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裴知承握着门把,后背抵着门静静道:“进来吧。”

      这一晚什么也没发生,徐济枕着散发木头香的枕头,侧着身静静地看着墙面,客厅里有轻微的响动,片刻后从门缝渗出来的灯光消失了,一切归于寂静。

      他睡了一个好觉,睡到九点半自然醒时,坐起身恍惚了好一会儿。

      裴知承在家休息,抱着电脑看国外最新发表的论文,页面移动得很慢,徐济看不懂那满屏的英文。

      包子和粥留在了微波炉里,裴知承放下笔记本电脑去加热,一分钟后取出来放在客厅的餐桌上。

      “我买了牙刷和杯子,”裴知承并不看他,视线游移不定,像是有点局促的样子,“在卫生间里。”

      吃过早饭后徐济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玩手机,追前段时间没看完的小说,他与裴知承各坐长沙发的两头,彼此互不干扰,在消磨时间中熬到了中午。

      徐济想请他吃饭来表示冒昧打扰的歉意,还没来得及开口,裴知承低头看了眼腕表,放下电脑说:“想吃什么,我去买食材。”

      下午三点多的火车,徐济有点担心怕赶不上点,但他没有拒绝,扬着脸笑了下,说:“红烧鱼。”

      裴知承拿着钥匙下楼,二十多分钟后提着新鲜鲤鱼和蔬菜回来了。冰箱里还有上周末剩下的排骨和豆腐,他做了排骨汤和红烧鲤鱼,还有一盘豆饼炒青菜。

      份量有点多,徐济吃不下几口,裴知承扒着米饭,问:“吃饱了?”

      “嗯,”徐济点了下头,“早上吃得有点晚,还不饿。”

      “那放冰箱里,晚上再吃吧——你吃剩菜吗?”

      徐济愣愣地与他对视,想说自己要赶三点多的火车,不能留下来吃晚饭,但蠕动着嘴唇沉默良久,什么也没说出来。

      吃剩菜吗?一日三餐难免会有剩余,鸡零杂碎和平淡安稳全在一碗热好的剩饭里。徐济不出声,裴知承就静静地看着他,眼里虽有些微疑惑,却没有任何不耐烦。

      “……我……”徐济抿了抿嘴,低下头说:“……吃的。”

      那就晚几天再回吧,没什么的,他卡里还有些钱,不会白占人家便宜的。

      就这样住下来了,行李箱里的衣服占了一小半衣柜,两人的外套排得整整齐齐,徐济看着挂在一起的衣服,怔怔地失神。

      如果以后结了婚,裴知承一定是个顾家的男人,按时上下班,休息时间几乎是围绕着同居人进行活动,具有固定的作息时间,工作日每天早晨下楼买包子和粥,中午回来做饭,临时有事会及时向家里人报备。是的,虽然感到不可思议,但徐济时常会收到诸如【今晚加班到十一点,早点睡】、【出去和同事聚餐,晚上自己点外卖】等信息。

      他盯着聊天界面,内心五味杂陈,明明想笑却觉得眼睛有点泛酸,所以这算什么啊?

      一起吃饭久了,难免会察觉出他的胃有毛病,裴知承就开始一日三餐叮嘱他按时吃饭,从网上搜索煲养生粥的教程,怎么护胃怎么来。

      那段时间工作非常忙,往往要加班到深夜两三点,但徐济每天早上起来,还是能从保温桶里看到各式各样的粥。

      后来他又去医院做了次检查,第一次有了想要尽力配合治疗的念头,但医生看着胃镜图觉得不可思议,“怎么恶化得这么快?!”

      因为在早期确诊后自暴自弃的那段时间,他空腹喝酒,吐完后就陷入昏睡,夜晚疼得捂住肚子在床上打滚,吃完布洛芬缓解后继续不当回事。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他看到有卖桂花的,扎成好看的形状,嫩黄的花瓣成簇挂在细枝上,香得浓郁。

      看着各大商场门口挂的牌子横幅,才知道今天是中秋节,徐济买了一束桂花,一盒月饼,在商场里逛了几圈,也没想到需要再买些什么。

      晚上裴知承回来得比以往都早,但却是被同事架着送回来的,看着醉得不省人事的人,那些同事不好意思地解释:“晚上聚餐,一不小心灌多了,劳烦你今晚看着点儿了兄弟。”

      徐济蹲在沙发旁边,静静地注视着裴知承的脸,良久后,缓缓地吻了上去。

      裴知承蓦然睁开了眼,意识仍然不太清明,往后仰了仰头,迟钝地想开口说话。徐济抬手捂住他的眼,边凑上去亲吻,边起身抬腿压了上去。沙发勉强够一人平卧,两具身体只能相叠着才不至于落到地面。

      裴知承下意识地将人圈在怀里护住,对亲吻具有明显的躲闪,下巴嗑上了牙齿,疼得他直皱眉。徐济撑起上半身身与他对视,轻声安抚说:“就做一次,好不好?”

      裴知承没有反应,眸光清明和平常无异,但确实是醉了。

      “我买桂花了,你闻到桂花香了吗?”他边说着,边用手脱衣服,自己的,对方的,有条不紊中带着急促。

      月饼也没有吃。他已经很久没过中秋节了,本来也觉得没什么,可今天突然就矫情起来,总觉得一个人太孤独了,从小时候的幸福美满到年少的相依为命,而后再看这荒唐的七年,他怎么就走到了这种境地呢?

      “裴知承,你看看我。”他小声地呢喃。

      裴知承应声看过来,在黑暗中抱住他光滑的脊背,迷迷糊糊地依赖原始冲动将人翻了个身压上去。

      外面灯火喧嚣,精彩丰富的夜生活才刚刚拉开序幕,客厅里即使不开灯,也能看清对方的眉眼。

      徐济因为疼痛而挺起胸,睁着眼看天花板上的吊灯,恍惚中觉得整个房间都在旋动,他难耐地抱住裴知承的头,不成调地安抚道:“太、太快了……轻点!”

      活到二十八岁,抓住生命的尾巴冒失地喜欢上一个人,对别人来说或许是折磨,然而于他却像是人生中最后的馈赠。他懵懂地来到这个世上,最后心有所幸地离开,没有被二十多年的波折坎坷染上满身怨气,也没有丧失掉生而为人的最后尊严。

      裴知承很快就接受了从朋友到恋人的身份转变,他认真地考虑领养孩子的问题,徐济盘坐在床上,笑着看他分析父母两个属性在教养孩子中各自所扮演的角色。

      他胳膊肘抵在膝盖上,肩胛骨撑得衬衣凸出来,笑着装糊涂说:“想要孩子就自己生嘛,以后结了婚,再慢慢考虑吧,现在急什么?”

      裴知承看他一眼,“啪”地合上电脑,也没跟他争辩,站起来说:“我去做饭。”

      病情日益加重,身体逐渐出现不可逆损伤。徐济趴在沙发上查看火车票,突然又改了主意,如果回越城,裴知承找过去怎么办?

      最后决定就待在B市,找家偏僻的小医院住进病房,也省的给别人添麻烦。他做好了打算,爬起来给裴知承发消息,问:【今天什么时候回来?】

      裴知承说晚上八点半到家。

      他说:【给我带碗米线】

      裴知承过了会儿直接打来语音通话,大概是旁边有人,他压着声音有点惊喜地问:“今天想吃饭了?”

      “嗯,也想见你。”

      相处八个月,这是他对于感情唯一的表白,短促且含蓄,就像自深海吐出的鱼泡,被巨大的压强卷裹着难以上升。

      B市没有黄昏,他坐在窗边看落日,想起了十七八岁时,每到晚饭点涌出来的学生,到处都是蓝色校服的身影,他坐在小店里,有学生来买零食,边翻着货架边讨论学校里的事情,叽叽喳喳充满青春活力。

      那时候真好啊,可惜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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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番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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