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

　　玉九醒过来已是第二天早上了。

　　头中残留的疼痛感及眩晕感让他忍不住想抬手抚上去，然而才刚一动，趴在床边的柳惊澜便被惊醒了。

　　柳惊澜见他醒过来，皱着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些，脸上竟显见的有些欣喜，哑着嗓子问道：“好些了？”

　　玉九用手捏了捏眉心，轻声道：“我这是老毛病了，每次发作疼够一天才会停止。算算时间，大概到未时左右便能正常行动了。”

　　柳惊澜倒过一杯热水给他服下，说：“你躺着好好休息，想吃什么就说，我出去给你买。”

　　玉九摇摇头，眼睛却一直盯着他，道：“我不饿。倒是你，是不是一直没有吃东西？现在什么时辰了？一会儿流木大概会送早膳过来，你得全部吃掉。”

　　柳惊澜想起昨晚伪装他之事，担心之后在流木那里露了馅，正犹疑着要不要开口，玉九却一步开口问道：“你似乎有话跟我说？”

　　他仍苍白的脸上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狡黠的笑，柳惊澜一时来不及深想，满脑子都在想该从哪开口，顿时愣在原地。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几个熟悉的声音。

　　“看不出呀流木，你这早点做得还挺好。诶……这是什么？唔，莲花糕？味道真不错！宗明你也尝尝？”

　　“不行不行，你要吃我回头再专给你做，但是现在可不能再吃了，再吃公子就该没有了！”

　　“阿奕别闹，都多大人了怎么还跟孩童似的？也不怕玉兄见了笑话。”

　　“玉兄才不会笑话我呢！”

　　“那可不一定。”

　　怎么是他们？玉九一怔，只听门外的说笑声越来越近，紧接着响起一阵不轻不重的敲门声，流木扯着大嗓门在门外喊道：“公子公子！谢大哥和林大哥来看你了！”

　　这造访突如其来，一下子呆住的不止玉九一个，柳惊澜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他沉着脸站在原地，一时不知道是该躲起来还是继续站在这。

　　玉九幽幽叹了口气，道：“怎么来的这么不是时候……”

　　流木敲了一会儿门，见玉九久未答话，想到从昨天开始就一直没见着他人，庭中的饭菜也丝毫未动，不由得扬声问道：“公子，你在里面吗？你、你不会是受伤了吧？！要再不说话，我可就进来了！”

　　谢宗明一听受伤二字，也吓了一跳，赶忙道：“玉兄可是上次的伤势仍未好？此次都怪我们贸然上门，玉兄若有不适，可千万不要一个人强撑！”

　　玉九觉得有些好笑，这几个人把他想得也太脆弱了……虽然此时他的的确确是躺在床上。

　　依着流木的性子，为了确认自己无事，还真有可能闯进来。若光是他倒也罢了，谢宗明与林见奕却绝不能见到柳惊澜。

　　简单一思索，玉九决定还是起身露个嗓子回应下。他刚稍稍坐起身，柳惊澜便一把将他按了回去，说：“你躺着，我来应付。”

　　柳惊澜说着走到了帘子后，转换成玉九的声线对着门外应道：“我没事，只是昨日染了风寒，今日还有些咳嗽，恐怕不便见客。”

　　玉九的声音不同于柳惊澜的浑厚低沉，总是温温和和的，像他外表看上去那样彬彬有礼，温润端方。柳惊澜虽然模仿得九成相像，但较之玉九的声音还是略显低沉，听上去倒确实像染了风寒。然而这九成像加上风寒的理由，已经完全足以让门外三个人相信了。

　　谢宗明道：“既然这样，玉兄便好好休息，等你康复了我们再叙不迟。”

　　林见奕也傻乐着接道：“对对对，反正啊我们还得在白玉水榭打扰你一段时间，玉兄到时候可别嫌我们烦，嘿嘿。”

　　说完，三人便转身准备离开。刚走没两步，流木始终觉得不放心，突然折返回来高声道：“不行，公子你得让我看看我才放心，哪怕就看一眼，隔着帘子都行！”

　　刚松下一口气的柳惊澜眉头一突，心想，这小子要求还挺多。他转头看向躺在床上眨着眼睛，用充满请求的目光看着他的玉九，无奈地叹了口气。柳惊澜替玉九拉好帘子，换上他的服饰，又戴上白色的斗笠遮住脸，这才在屏风后坐下，道：“行了，进来吧。”

　　得到许可的流木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一条缝，眯着一只眼睛往里瞥。缝隙之中，隐隐见到一个白色的身影端坐在屏风之后，他扒拉在门上的手微微使力，企图将门拉得更开。

　　柳惊澜注意到他的动作，淡淡道：“适可而止。”

　　他语气平平，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命令。流木心中有些犯怵，不敢再浪，老老实实松开扒拉着门的手，从仅有的缝里望进去，只见屏风之后的白色身影被斗笠遮住了面容，但从服饰来看确是“玉九”。

　　流木见“玉九”无碍，这才稍微放下心，他轻声细语地说：“我把早膳放在院中，公子可要记得趁热吃。”便轻合上门退了下去。

　　好不容易将他打发走，柳惊澜终于吐出一口气，他从屏风后走出来，确认外面几人已经走远，这才回到里间解开衣袍，将玉九的服饰换下来。

　　他换下服饰走到床边，刚一拉开帘子便愣在了原地。只见玉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了起来，正眯着眼睛对着他笑。

　　“你怎么……”柳惊澜看着面前笑容灿烂的人，顿时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我没骗你！”玉九赶忙解释道，“我确实还没好利索呢，只不过是刚刚能坐起身罢了。”

　　联想到他开始脸上那若有似无的笑，柳惊澜这才回过神来道：“你该不会是早就知道我能……所以故意让我……让我……”他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只觉得面上有点发烫。

　　“让你什么？”玉九装作不解，揶揄道，“可是我又怎么知道你能模仿我的声音呢？说起来——柳惊澜啊柳惊澜，你还真是不一般，要不是我就在一旁看着，我都要以为还有个自己呢。”

　　柳惊澜背过身不看他，沉声道：“和洛山城的伪装术本是一绝，这只是最基本的东西，算不得什么。”

　　玉九点着头“哦”了一声，说：“既然这么基本，要不然你也教教我？说不定哪天我就派上用场了。”

　　柳惊澜不预备跟他磨嘴皮子，他走到桌前坐下，倒了杯茶，说：“身体既已无恙，与其在这和我耍嘴皮子，倒不如起来吃点东西把精神养好，回头可还有两位小公子等着见你。”

　　被他一说，玉九倒真觉得有些饿了，他走到柳惊澜旁边坐下，也倒了一杯茶喝下。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扯住柳惊澜袖子道：“要不咱们去酒楼吧？这两天你一直守着我，也没吃什么东西，本公子带你去吃点好的。”

　　柳惊澜侧过头看他。

　　这人脸上仍是没什么气色，一双眼睛倒是亮晶晶的贼有神。柳惊澜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被拉住的袖子，只道这人在他面前倒活生生像是变了个人，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以你我这身份，一起去酒楼，不大合适吧？”

　　“谁说是以你我身份？”玉九嘴角上扬，“你不是会伪装术吗？如今正巧有现成的身份，敢不敢试一下？”

　　**

　　陵州城的长安酒楼开在城中最热闹的一条街上。无论是家世显赫的达官贵人，还是腰缠万贯富甲一方的商贾，或是寻常人家的百姓，都可以在这家酒楼理见到。

　　长安酒楼的主厨是曾经全天下最擅长做菜的郝味前辈的首席大弟子，不仅得到了郝味真传，会做各种各样别出心裁的美味菜式，最重要的是每一道菜式都味美价廉，保证连最普通的人家也能吃得起，因此颇得盛名。

　　酒楼每天来往的客量不计其数，尽管门店很大，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座无虚席。有不少文人经常聚集在此，或是对诗，或是说书，引得其他宾客纷纷围观。

　　这一日也正有个年轻人在绘声绘色地说着武林旧事，正说到当年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长刀大侠”任客侠一人一刀单挑暮云五大寨的事迹之时，楼梯上缓缓走上来两个拿着剑的英俊男子，在最角落一处刚刚空下来的座位前入了座。

　　稍高些的男子身着干净利落的蓝衫，手拿一把白色宝剑，旁边是一位身着月白色衣衫的男子，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脸上满是少年意气的笑容。

　　月白色衣衫的男子飞快地点了几个特色小菜。酒楼虽然人多，但菜却很快便上来了，两人一边吃着菜，一边专心致志听一旁被围起来的年轻人讲故事。

　　玉九抿了一口茶，用手肘撞了撞一旁的柳惊澜，轻声道：“你师父在陵州名声还挺大。”

　　柳惊澜面色未动，从唇缝中哼出几个字：“远没有他们说的那般夸张。”

　　玉九被他这正经的样子逗笑了，道：“你这伪装能不能走点心？宗明可不会总是冷着一张脸。”

　　柳惊澜一脸无辜：“我跟他又不认识。”

　　“好好好，那你现在知道啦？配合点，表情稍稍放松，笑一下。”说着，玉九像逗小孩一样伸出一根手指朝他下巴撩去。

　　柳惊澜微微偏头将他的手指躲开，面色似乎有些不自然道：“为什么非要装扮成他两？”

　　玉九收回手指，一只手撑着脸看着他，一只手把玩着桌上的筷子，轻快地说：“好玩，有趣。”

　　柳惊澜瞥了他一眼，正想说话，楼下却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两人同时起身，站在楼梯往下望，只见好几个人围在掌柜的旁边，正在说着什么。

　　“真是没想到啊，你们家居然是黑店，在饭菜里给顾客下毒！我家那位昨天在你们这吃完东西，回去就中毒昏迷了，真是黑心啊！”一位妇人大声嚷道。

　　“对啊对啊，我儿子也是，到现在都没醒呐……”另一位白发老者说。

　　“现在还不知道是不是酒楼的人下的毒，各位还是不要妄下定断。”

　　“不管是不是酒楼的人下的毒，现在中毒的人都是在这吃过东西，掌柜的必须赶紧关停肃清呀。”

　　众人七嘴八舌的吵着，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甚至有几个正在吃饭的顾客直接冲上去向掌柜要求赔偿。

　　掌柜的被围在人群中，他一遍遍向大家解释，可惜并没有人相信，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尖滑落也顾不得擦，焦急得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这时，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句：“听说白玉水榭的玉家主能解此毒，我家女儿昨日便是由玉家主亲手解毒治好的……”

　　原本还在围攻掌柜的人群，闻言一下子都回过头来找说话之人，然而说话之人丢下此话好像便凭空消失，再寻不着了。

　　玉九听得一头雾水，他自己竟不知道何时给人家女儿解了毒？直觉告诉他这起中毒事件是冲着他而来，正暗自思忖着，手腕却突然被人一把抓住。柳惊澜拉过他，压低声音道：“此地不宜久留，回去说。”

　　眼见围上去的人越来越多，两人匆匆结了账，迅速离开了长安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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