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桃花扇

　　齐小王爷一封信改了又改，最初语气有些强硬，直接让宋莅之离不相干的花花草草远一点儿，写完后又担心会让哥哥察觉到自己太小气了，便又换了个委婉一点的说法，拐弯抹角询问哥哥在陇南过得怎么样。

　　即便是这样，他也还是字斟句酌，生怕让对方瞧出来他的心思。

　　几经辗转，这封小心翼翼的问候终于在某个艳阳天抵达了陇南。

　　宋剡章伤情有所好转，已经完全苏醒了，郎中交待只需再静养几日便无大碍了。

　　宋莅之这才有闲情逸致把这些东西往旁边一扔，满心欢喜地看起了驿使捎来的信。

　　不出意料，确实是小王爷的手笔，字里行间有些隐晦的暗示，问他在陇南过得如何，是否有旧友相游，又提及江南风物，恨不能把衣食住行通通问个遍，当然最多的还是盼归之情。

　　想着小王爷坐于案前，心情迫切却又佯装淡定的模样，宋莅之心中起起又落落，这人满篇文章不提半字思念，殊不知笔下文字毫不掩饰地表露了自己的心思。

　　他认识的齐将军向来不善于迂回绕弯子，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喜欢上了自己之后反倒变得有些患得患失了，连一句“哥哥勿忘”都要混杂在洋洋数千言之中，生怕收信人嗔怪似的。

　　他想着得好好回一封，教远方之人安心才好。

　　接连好几天天气都不错，好不容易同父亲的心结解开了，宋莅之无来由地担心闭在家里久了，看着满院的花儿凋落，会挤出百来首闺怨诗。于是辞别母亲，去寻他那群狐朋狗友了。

　　江南一带自古钟灵毓秀，人才辈出，才子佳话不胜枚举。

　　同宋莅之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进学堂，又一起参加科考的所谓志同道合之人还有三位，在这陇南地界，四人组成了一个小团体，取古时候江南四大才子的美称，四人也给自己封了个陇南四大浪子的名号。

　　这四人性格各异，巧就巧在同为夫子们承认的有识之士，却无一例外纷纷落榜。另外三人没什么一定要考取功名的理由，闲来无事常常游山玩水，行酒令，逛窑子，好几次都想拉着宋莅之一起，被他狠狠拒绝了。

　　四人家世背景相差不大，有像他这样家人当着小小地方官的，也有家人是前朝的官员，告老还乡之后获得皇上荫庇的，当然也有本身就承袭了什么官爵，只不过懒得去赴任的。

　　美名其曰四大浪子，其实就是游手好闲之徒，不过江南山好水好人也好，容得下混吃等死的潇洒文人们，还给他们的做派以特别的青睐与夸赞。有人花柳从中过，留下的词曲不胫而走，有人几百行情诗只为搏佳人一笑，有人曲水流觞附庸风雅，大言不惭说要救国救民，也有人，比如自己，还在宦海沉沉浮浮。

　　不过正如夫子所言，入世之路不只科考一条，无论哪个群体，人多了，影响自然而然也大了。就比如说此刻的陇南，四大浪子就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人物了。

　　所幸父亲大人没怎么关注这些小道消息，也相信宋莅之的为人还有另外几位的人品，由着他跟谁结交，不会去刻意过问这些事情。否则他们这群人的事迹一传十十传百之后，随便拎一条出来都能够把自诩正人君子的读书人们吓个半死。

　　有谁家的读书郎竟然已经同几十个女子有了露水情缘？

　　当然瞎话另说，他们这伙人里面也确实有一个喜欢到花街柳巷买醉写诗的，这人也是宋莅之最为欣赏的一位朋友，姓任名思齐，名字挺正，家世也清清白白，可他愣是在初次科考失利后不愿意再追名逐利了。

　　平日里喜欢到秦楼楚馆，订个房间，叫几个乐妓弹弹琵琶，吹吹曲儿，听得高兴了，大笔一挥，在地板上，帷幕上，甚至是床上，写就几首即兴的小词小曲儿。

　　这些歌妓们知道他的规矩，便也由着他乱涂乱画一通，最后钱也不收，急急让小厮们赶紧临摹下来，过个十几日，这些涂鸦就变成了青楼女子们争相传唱的时兴小令。

　　青楼女子不懂文章，只能读出这些个词里面的缠绵悱恻，抑或是悲痛欲绝，无人理解深处的意境，自然也无法理解写诗人内心的彷徨与孤独。

　　唱者无心，听者有意。

　　记不清是哪一日，任思齐被传唱的诗入了一人的耳，相传那也是一位落魄世家子，听了颇有感触，便在这里定下居来，自己掏钱建了几个楼专供文人们相互交流，不收门客，每日里乐妓们弹琴唱歌，来者只需写诗作词即可，诗钱换酒钱。

　　这样的地方自然而然成了落魄文人们心灵的栖所，早几年间，宋莅之曾经跟着任思齐到过几次，只不过那位世家子不愿意露面，他也没怎么多留，随意糊弄了几首便离开了。

　　这日，他来到了一个新开的小馆，果不其然，任思齐已经同一群人喝开了，他忙凑过去。

　　任思齐不知道宋莅之已经回陇南的消息，一看到他出现在面前，惊得从蒲团上跳了起来，“溪云兄！真的是你吗？溪云兄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宋莅之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二话不说把他往地上一按，“对，是我，如假包换的宋溪云，回来了。”

　　任思齐喜不自胜，用手抹了几下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溪云兄，我这些时日都快无聊死了，你们一个个的，都不理我，全都去这里去那里，留我一个人守寡一样在这种地方饮酒消愁。”

　　宋莅之揽过旁边的酒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疑惑道，“赵兄还有洛兄去哪里了？”

　　自己是去汾都应考，又由于齐王爷的缘故耽搁了挺久，可剩下两位都是无心考功名的，既然这样，比他还晚回来就很奇怪了。

　　任思齐抬手闷了一口酒，皱着眉头，“赵兄隐居了吧还是什么的，我已经很久没碰到他了，上一次听到他的消息还是在他寄的一封信里，说什么到了一个小村子，叫做杏花村，整封信都在说那里的人们多么安居乐业，生活多么平静恬淡，还说没有特殊情况他就想待在那里不回来了。我爹不帮我找人，我就一个人，也查不到什么消息。”

　　宋莅之点头，“还真是他的风格，找到了可以安定下来的地方也好。”

　　赵兄自小就是一个满腔热忱的乐天派，说他心怀天下也不为过，全心全意想着努力读书拯救人民于水火之中，却在现实面前惨遭碰壁，被伤得不轻。后期就一心只想着隐居，离人群，离闹市越远越好。

　　这样一来，也算是天随人愿了。

　　任思齐从旁哀嚎，“哪里好了，你们都离开我，让我一个人孤独终老吗？”

　　宋莅之心说恐怕还真得如此，毕竟，他也在汾都有牵挂，赶忙避开了话头，“洛兄呢？莫非同他那位小姐私奔了？”

　　任思齐白了他一眼，“知道还问我，他就是一情种，几百封情诗说写就写，那女的家人也真是顽固，都这么有心意了，还不愿意把她交托出来。没办法，两情相悦嘛，要么双双殉情，要么亡命天涯咯。”

　　宋莅之会意，喝了那杯酒，曾经的陇南四大浪子，折腾到现在，竟只剩一个了无牵挂之人了。不知道该感慨还是怅然，他又给两人灌满，“任兄，我敬你一杯。”

　　任思齐举酒心领，“溪云兄，你也要离开了吗？”

　　宋莅之点点头，“我也曾经幻想过，我们几个就这样开开心心无所事事活过几个年头该多好，什么都不管，只谈天说地，聊聊风月。可是，我们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昨日是赵兄洛兄，今日是我，明日或许就是你了。”

　　起身拂袖出门之前，他又看着任思齐，微笑道，“任兄，这些年劳烦你的照顾了，文人相别泪不沾巾，日后再见，还是挚友，陇南四大浪子，你想召我们回来，随时都可以。”

　　任思齐又是喝酒又是揉眼睛，眼周红了一大片，声音断断续续，“行，你们走吧，我没事儿的，记得常联系。”

　　眼看着宋莅之走远，他的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什么四大浪子，什么朋友，有了新的就忘了旧的，玩了这么久还是说走就走，我才是那个真正的傻子吧，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离开。”

　　里间层层帷幕被人撩开，齐云开轻声走到任思齐身旁坐下，“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是自私的，想开一点就好，没有人会一成不变永远守在你身边的。”

　　任思齐转过头攥着他的衣袖，“公子也是吗？终有一天也要离开我，离开陇南吗？”

　　齐云开抬手拢了拢他耳畔的碎发，低声笑道，“我同他们不一样，我也领略过被亲近之人背叛的滋味儿，知道那不好受，所以我对有些地方厌恶至极，反过来，我很珍惜每一段萍水相逢的缘分。”

　　任思齐一股脑抱住他，“公子不离开便好，思齐只想待在公子身边。”

　　齐云开被这突然的拥抱压得往后倒，反应过来后也抱住了任思齐，“公子不离开，不离开小思齐，永远会守在这里的。”

　　多年前，皇位之争让他遍体鳞伤，曾一度不想与人交往，游经此地无意听到一首曲子，词句缠绵旖旎，细听之下却让人无比悲伤沉痛，是失意之人。那一瞬，所有的情感仿佛找到了共鸣般喷薄而出，他终是在一首曲子里觅得了知己。

　　后来几经周折，他找到了任思齐，为他亲自建了几栋楼，邀他过来写诗，两人一拍即合，他把任思齐收了当门客，其余人一概不要，隐姓埋名，对外自称“公子”。

　　从汾都而来，一颗风尘仆仆的心总算是有了着落，他格外珍惜这一份缘，也把身心都交付给了这里，确切来说，是交给了这个经常犯迷糊的失意少年。

　　当初第一次见面，他表明来意，说愿意答应任思齐提出的一切条件，没想到那人却只来了一句小馆的名字要由他来取。

　　于是他的小楼有了名字，纤云楼，那人说是源自周郎的诗，“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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