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温柔之剑

　　伊夫堡医务室。

　　尤长风没有想到，他正式上任做狱医的第一天就收治了自己最不想收治的病人。
　　“怎么受的伤。”
　　尤长风听到自己的询问声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回传过来的一样，仿佛这样模糊的听感能够一同模糊掉他心里的痛感。
　　爱德蒙满脸是血，却龇着牙笑了起来：“还能是怎么受的伤，放风日，那些暴力狂见我不顺眼，我也不肯低头，就这么打了起来……啰，隔壁那个劝架的老家伙也一起遭了秧。”
　　尤长风掀开爱德蒙的衣服，无数道或鲜红或淤青的伤痕刺痛了他的双眼。
　　爱德蒙的身上多处挫伤骨折，加上内出血，导致此时已经开始发起低烧。
　　“我会去向典狱长申请，这几天你都可以留在医务室。”尤长风利落地开始给对方消毒上药。
　　爱德蒙满不在乎地道：“没必要这样小题大做，狱医先生。”
　　尤长风几欲将手中的玻璃瓶至碎裂，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制住自己的怒意：“躺下。”
　　爱德蒙躺在病床上，打完针之后，他感觉到狱医冰凉的手按住自己骨折的地方，背脊不由得不由得绷紧了。
　　尤长风忍不住出声安抚对方：“你忍忍，不会很疼的。”
　　爱德蒙刚想说他才不会怕疼，结果一阵钻心的痛感传来，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
　　而后他敏锐地察觉到金发狱医的手一起跟着在发抖。
　　真是可笑，难不成痛感还会通过皮肤传递不成？
　　爱德蒙痛得满头是汗，却依旧不忘挖苦对方：“你怕什么？放心，就算你是新手，把一个犯人医残了，也不会有任何人会来追究你的责任的。”
　　在爱德蒙的潜意识里，他已对医生这种行业的人生出无尽的警惕与憎恶。
　　即便眼前的狱医同弗尔南多长得一点儿也不像，他也很难再生起一丁点的好感。
　　爱德蒙自己心里清楚，他这是在迁怒，可他控制不了。

　　尤长风没有理会对方的挖苦，声音平静地道：“如果你不想落下残疾，一个月内都不许有过于剧烈的运动。放风日我会替你请好假。”
　　而爱德蒙却已经在病床上闭上眼，似乎完全不想听尤长风说话。
　　尤长风替他处理好了其他患处，又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道：“你先好好休息，不要急着回牢房，我去看看其他患者。”

　　直到尤长风将医务室的门关好,爱德蒙这才一个鲤鱼打挺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向他隔壁的病房——
　　这是一名头发花白、背部佝偻的老人，蓄着大把的胡子垂于胸口，然眼神却格外清澈锐利。
　　他看着爱德蒙的到来，上下打量了对方几眼才缓慢地道：“爱德蒙.唐泰斯？”
　　“对，是我，您是二十七号的……法利亚神父？”爱德蒙小心翼翼地确认道。
　　老人点了点头，爱德蒙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给了老人一个大大的拥抱。
　　在他看来，这位与他有着同样处境、也有着同样对自由渴望的老人才是他真正可以值得信任的同伴。
　　“噢，好了好了，小伙子。”法利亚拍了拍爱德蒙的肩膀，从斗笠掏出一件凿子：“这个给你，你收好了。”
　　爱德蒙吃惊地看着这件锐器，比他自己偷偷攒起来的瓦片和铁勺要厉害多了：“您……是怎么做到的？”
　　法利亚环顾了四周才偷偷道：“铁床上少了一根锲子，他们不会发现的。”
　　爱德蒙咽了咽口水：“所以您打算靠着这个，一直挖到海边……？”
　　“原本计划是这样不错，”法利亚叹了一口气：“但可惜方向计算错了，海没见着，却见着你了。”
　　爱德蒙顿时来了精神：“您还缺什么？”
　　法利亚苦笑道：“缺少能精度计算的丈量工具，但说这些已经晚了，我那边的牢房四面都是狱卒守卫，看来我的余生注定如此了……”
　　爱德蒙没想到老人挖掘了这么些年，说放弃便放弃了。他挣扎着想了一会儿，开口问道：“那您与我见面的意义是什么呢？”
　　法利亚突然来了精神，他目光灼灼地看着爱德蒙道：“是传承！孩子！我已垂垂老矣一身疾病，不知道什么时候上帝便会来召唤我，可你不一样，你还很年轻！说不定会有出去的机会……”
　　老人用力地抓住爱德蒙的肩膀激动地说：“但现在还不是出去的时候，所以与其在牢狱中虚度，倒不如找点事情做。”
　　爱德蒙迟疑地看着老人：“那么，除了计划着逃出去，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法利亚松开了爱德蒙，在医务室内来回踱步：“我的一生都在进行着学术研究、撰写著作，只是此前大部分时间都在意大利，我想为了我热爱的意大利献出自己脑袋里的东西……想将之变为一个强大的、团结的帝国，可惜我信错了人，他们看不起我的计划，将我扭送入狱，并四处宣扬我是一个疯子……哈，一个疯子！试问一个疯子会在意大利的每个一所图书馆都留下平均五英尺高的著作吗？”
　　爱德蒙吃了一惊：“您是一名学者？”
　　法利亚笑了一下：“不仅如此，我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还装着一整座图书馆，只要你能念得出名号的作者的著作，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而且我会多种语言，只要你想学，我都可以教给你。”
　　爱德蒙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他忘记了自己的骨折，又痛得一屁股坐回了床上。
　　“可是，您是怎么弄到可以书写的笔墨的？据我所知，伊夫堡监狱的狱卒可不怎么样……”
　　法利亚笑了笑：“新来的这位年轻狱医倒是不错，格外关照像我这样的年老犯人，给了我厚棉被和一些笔墨。但即便没有他，我也是有办法留下自己的文字的。”
　　爱德蒙看着法利亚从怀中拿出一些碎布，碎布上密密麻麻都是文字，而有的字迹竟是红色的。
　　法利亚伸出了自己的双手，那上面密密麻麻的竟然全是啃噬之后的咬痕！
　　“那个年轻人没来之前，我便靠着饭里的汤水掺和着自己的血进行写作。想着有一天出去的话，这些著作能有见光出版的一天，便是再美妙不过的事了。”
　　爱德蒙顿时肃然起敬：“那么……我什么时候有幸可以拜读一下您的著作？”
　　法利亚满意地看到年轻人眼中逐渐燃烧起来的火焰：“随时可以，我的孩子。当然，前提是我们今晚把墙壁连通。”

　　爱德蒙的眼眸瞬间亮起，丝毫不觉得继续挖掘墙壁是一件苦差事，他有了伙伴，而这伙伴还是一名愿意与他一起细心谋划、分享知识的移动图书馆！

　　不亚于他在空无一人的沙漠之中突然找到可以歇脚的绿洲，简直是救了他一命。

　　医务室走廊外响起了脚步声，法利亚警惕地眯起眼：“好了，现在赶紧回到你的床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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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歉，典狱长要求你必须必须回到监狱去，但第二天我会为你进行复诊，有不舒服的地方，可以随时叫我……”尤长风顿了顿，他看着爱德蒙的神情，本能地察觉到爱德蒙的神态和之前有些不一样。
　　爱德蒙的神态不再萎靡，似乎有一种莫名的活力注入其中，尤长风下意识地看向隔壁床位似乎正在熟睡的老人，渐渐记起对方的编号是二十七号，原著中教会爱德蒙各项技能的意大利学者。

　　原来是他。

　　尤长风松了一口气，这样也好，至少有老人的开解和指导，爱德蒙不会再做出自我伤害的行为。
　　但点醒爱德蒙复仇的，同样也是这位法利亚神父，这意味着，爱德蒙会逐步踏上属于基督山伯爵的道路——那条已经规划好了的，充斥着寒冷残酷的复仇之路。

　　他的爱德蒙，他的小太阳，正一点点的被仇恨和时光所吞噬。
　　到那时，即便人还好好活着，心却已经冷了。
　　尤长风如鲠在喉，他只有闭上眼，一遍一遍地说服自己。

　　那又怎样呢，只要活着，就会有机会。
　　身处于牢狱之中的爱德蒙，以及身处于牢狱之外、心却在牢狱之中的尤长风，他们都在等待着一个渺茫的机会。

　　“没关系啊，狱医先生。”爱德蒙笑道：“多亏了你，我觉得我的腿好多了。”
　　尤长风又检查了一次对方的伤口，才勉强放下心来。
　　“好吧，但是记住，这几日千万碰不得水。”
　　随后尤长风伸出了手，想要扶着对方回去。
　　然而爱德蒙条件反射地避开了尤长风的搀扶，迅速退离了几米开外，也不顾自己的腿隐隐发疼：“我自己能行的，您去忙吧。”

　　他的语气极其礼貌客气、甚至脸上还挂着让人挑不出错的微笑，却看得尤长风的心脏钝痛起来。
　　即便是陌生人，以前的爱德蒙也不会这样表现出明显的戒备疏离。

　　尤长风迅速垂眸，点了点头：“好。”
　　他不敢看爱德蒙离去的背影，耳朵里却还是能听到对方一瘸一拐离去的脚步声。
　　那声音就像是踩在他的心上一样，一下、又一下地碾压着。

　　没关系的，尤长风麻木地想。
　　虽然眼下是日落时刻，但终会迎来日升时刻。人生起落不过是自然规律。
　　只是……
　　尤长风拼命不让自己去想，在未来升起的那一颗光芒万丈的太阳，也许……再也不是马赛时的那颗带给他无限温柔的初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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