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美人

　　这一天，罗斐然亲自开车带溪亭去试镜地点。

　　在车上，罗斐然问她“紧张吗”，溪亭认真感觉了一下，只说“有一点”。

　　这一点紧张，不是针对自己的演技。她从小时候演童话剧，就知道自己是个临场型选手，遇到需要自己表现的重大场合从来不会怯场，但是……也只能说尽力而为。

　　她只是觉得，如果看着这个喜欢的角色从自己身边溜走，她会很可惜的。

　　到了地方，罗斐然领着她进大厦，上六楼。电梯门一打开，溪亭就忍不住在心里：我的天哪……

　　饶是早有准备，溪亭也没料到自己能看到这么百花齐放、美女如云的画面。

　　她一边快步往前走，一边用余光看：角落里那个是《无尽恋曲》的女二号唐枫吗？还有坐在椅子上补妆的，是不是上次严殊提到的安雅言？

　　安雅言最近晒黑不少，这是她为上部杀青的戏《邂逅排球少女》做出的大胆尝试，如今看来这个肤色很适合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皮肤像涂了油一样闪闪发亮，充满活力、吸引眼球。

　　娱乐圈的女明星们，到了安雅言这个咖位，少有愿意为了一部戏把自己晒黑的，溪亭觉得她很有勇气。

　　待会儿如果有时间，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让安雅言给她签个名啊？

　　她这么想着，就看到罗斐然示意她坐下来，正好是安雅言旁边空着的位置。

　　溪亭毫不犹豫地坐下，正大光明地看起了美女，结果四目一对，两个人都是一愣。

　　原来安雅言也在看她……溪亭内心激动，但表面学着严殊一样滴水不露，朝她露出一个得体的笑来。

　　——就见安雅言快速转开了视线，甚至连脸都转到了相反方向。

　　溪亭：“……”

　　她心中纳闷，然而总不好硬把人家的脸扳过来对着自己，于是气氛一阵凝滞。好在很快就轮到她试镜了，房间里头叫着她的名字：“溪亭！”

　　溪亭走上前，安雅言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抬头又看一眼她的背影，再重新低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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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间看着不大，别的什么装饰都没有，溪亭一进去，一眼就看到了宋弈秋，他正和边上的执行副导演讲话。

　　看到溪亭进来，道“导演好”，也只是上下打量了两眼，“嗯”了声后道：“把简历拿到这儿来。”

　　溪亭两只手拿着自己的演员资料，恭敬递上去。

　　宋弈秋打开一看，默然：薄薄一张纸，半张都没写满，从艺经历写了一两行。

　　总结下来，就是三个字：跑龙套。

　　后面又演了个《真珠传》的小角色，剧是新鲜热乎的，热乎到还没剪出成片，自然看不出如何。

　　溪亭原本也不想这么丢份，琢磨着把跑龙套的经历写写详细吧，被罗斐然驳回了，说：“写这么长谁看？不知道还以为你得了几届奥斯卡了。”

　　溪亭被她这么一说，觉得也是，就没细写。所以面对两位导演审视的目光，也不心虚，一脸平静地看回去，微微笑。

　　宋弈秋没见过她，但认识罗斐然。

　　罗斐然年纪轻轻，在业内风评很好，牌子打得很响。这么多年下来，也是积累了不少人脉在身的。她送过来的人，宋弈秋怎么着也得过过眼。

　　宋弈秋把简历合上，随手往边上一推，“直接试吧，就试凌烟波求药那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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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试的这个段落，是对凌烟波这个角色来说相当重要的一段。

　　在此之前，凌烟波对男主楚骄行还抱有一丝幻想，以为他念着这么多年一起长大的情分帮她一把，但自从这次求药未果之后，凌烟波才彻底硬起心肠，放下了对楚骄行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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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溪亭站着等待。尽管内心已经十分焦灼，但是脸上并没有表露出来，还是一派沉静的。

　　只不过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心绪。她似乎察觉到自己在抖，若无其事似的用另一只手，把这只握住了，握得紧紧的。

　　一个小小的举动，就把凌烟波心里的紧张表现出来了。凌烟波在进入魔界之前，一直是个冰山美人，想要把她演得不木不僵，只能靠一些极细微的动作和表情。

　　宋弈秋没有错过这个动作，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

　　男主楚骄行的台词被专门搭戏的工作人员小丁念出来，硬邦邦的：“对不住师姐，方才有事耽搁了。”

　　看到他来，溪亭顿时眼前一亮，嘴角绽出弧度，露出些微喜色。

　　她脚步加快，但是总体还是轻盈优雅的，脊背笔直，看得出受过严格教养。快走几步后，似乎想起什么似的，步伐生生在小丁面前停住了。

　　停在两步之外，相当细节，相当克制。

　　“……你肯来，我已经很高兴了。”溪亭低低道，声音有些涩然。

　　她早晨刻意控制了自己的饮水，没有多喝，在车上罗姐问她需不需要矿泉水润润喉，她也没要。

　　要的就是现在这个效果，有点像被磨了砂的声调。

　　这句说完，她的声音慢慢变得清润凉滑起来，刚才那一点被带出的情绪也一扫而空了，“我这次来，是想问问你有没有朝夕醉芍的消息。”

　　这个问题其实只是一个试探，凌烟波早从旁人口中辗转得知，楚骄行在拍卖会上一掷千金，买下一朵朝夕醉芍，极有可能正封在他的储物密匣里，用千年不化冰镇着。

　　这朵花极其珍贵，五百年只开一次，如果辰时不采，那便即刻枯萎；如果辰时采下而没有妥善收藏，到了傍晚也难逃一死。

　　娇贵是娇贵，但说到底没有太多的价值，吃下它对修行也无甚进益。五百年前有位女性大能，买下一朵也只为赏玩而已。

　　“师姐，实不相瞒，”小丁继续念道，“原本你同我说了，我便也时时留心，处处留意，总算将这一朵朝夕醉芍收入囊中。”

　　他话音一转，变得为难：“但是——”

　　“但是什么？”溪亭原本翘起的嘴角慢慢下落：此时凌烟波心中已有不好的预感。

　　“但是昨日被小师妹偶然看到，她实在是欢喜非常，我便将那一朵送给了她。”

　　溪亭像被雷劈一般，茫然地站在原地，嘴唇细微发抖。

　　小丁还在继续：“师姐，这事是我对不住你，听闻气宗弟子雷焕文近日得了一朵玉生烟，开得也极好，我打算以避水珠和他交换，权作给师姐的补偿可好？”

　　溪亭茫然之下更添了僵滞。停顿三秒后，她才开口道：“……可我只想要那一朵朝夕醉芍。”

　　她上前一步，将两人距离拉得更近。一只手犹豫着去握小丁的衣袖。

　　只堪堪握住一点，复又抬眼，央求：“此事真的没有回旋余地了吗？”

　　小丁沉默不语。

　　溪亭此时已是万般绝望。

　　旁人不知道，但剑宗藏书阁中藏有一部秘籍，上面记载了压制本源魔气的方法，这味秘药的材料之一，就是朝夕醉芍。

　　这对如今饱受剑气和魔气冲撞困扰的凌烟波来说，是救命灵药，但问题是她不能说。

　　不能告诉楚骄行，朝夕醉芍能救她的命，这样一来，自己魔尊之女的身份就有败露的可能。

　　无路可走的绝望关头，人反而能生出无穷冷静。

　　溪亭平静道：“我愿以三万灵石换之。”

　　楚骄行买这朵朝夕醉芍也不过付出一万灵石，三万灵石几乎是凌烟波的全部家底。

　　小丁义正辞严地念着剧本：“不行，师姐。送出去的东西怎可轻易收回呢？”

　　“师姐只需再稍微忍耐一段时日，等我将这玉生烟拿到手，一定第一时间送到你手上。”

　　溪亭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半晌后突然冷笑一声。

　　送出去的东西不能收回，怎么答应下来的诺言却能轻易反悔？

　　总是忍耐！总是等待！

　　小时候钟爱的法器，到最后总也得不到，因为师父说：你是大师姐，切不可与同门师弟师妹相争……

　　少年时去剑冢拔剑，即使与上任掌门佩剑感应，到头来剑却落到了师弟手中。大长老安慰她：别急，你会有更好的……

　　可是，到头来呢？

　　忍耐过后，等待过后，全是一场空。

　　她什么都没有！

　　连这辈子唯一爱慕过的人，也是轻轻松松，把自己用来救命的灵药，径直送给了爱美的小师妹欣赏、把玩！

　　她仔仔细细地看着楚骄行，似乎要把他这个人看透，看到骨子里去。

　　小丁都被她看得不自在了，用极其容易出戏的干巴口吻道：“师姐，为何这样看我？”

　　溪亭没有被他带出戏，相反，她的眼眶一下子红了。

　　宋弈秋脖子往前伸，更加专注地看着她的脸，和脸上的表情。

　　刚才试过戏的女演员，到这一步都哭出来了，眼泪流得很快，连质问都显得十分楚楚可怜。

　　然而，溪亭的眼睛只是红了一下。任哪个路人看都能一眼看出她的伤心，看看，眼泪都包在眼眶里了！

　　但是下一秒，眼泪收了回去，连擦都不需要擦。

　　宋弈秋都要惊叹：这个小小新人对哭戏的把握，竟然到了如此精准的地步！

　　溪亭仍然红着眼，没有泪水，说出来的话平淡却石破天惊：“我看你，如此轻诺寡信，两面三刀。我恨自己，二十六年来竟浑浑噩噩，识人不清。”

　　“那朵玉生烟给游若水吧，我不要了。”

　　她看着小丁，一字一顿道：“我凌烟波对天发誓，这辈子再不求人，若有违此誓，罚我陨落当场，入畜生道。”

　　“——在此，断剑为证！”

　　她做了个解剑的动作，往地上狠狠一掼！

　　剑断在地上，她最后连头也没回，直着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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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弈秋看着她下台，步伐不紧不慢的，好像还没有出戏，又或者这个小姑娘本身就是这样，骨头硬得弯都弯不下来。

　　头发不乱，脸上也没有一点眼泪，丝毫不显狼狈。

　　他徐徐眯起眼来：这才是他想要的凌烟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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