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云欲燃

　　“那晚，海面上迎来了百年一遇的暴风雨，天地昏暗无光。”

　　回忆起这梦魇般的旧事，段霓仍心有余悸：“不敢跳船的人，被阵法吞噬成为光点，而下水的人，则被因巨浪卷进海底而溺毙。”

　　沿海之人，没有一个不会泅水的。

　　然而，在高达百丈的惊涛狂澜面前，人族渺小如蝼蚁，纵然再会水也对此毫无抵挡之力。

　　数以万计的诡异光点，从残破的船体上飘摇升起，借着那熹微而冰冷的光芒，可隐约窥见浮尸脸上惊恐万状的神情。

　　这是海上的炼狱。

　　“那……我大哥呢？他当时怎么样了？”尽管已然知晓结局，姚彤还是忍不住问道。

　　“当他抱着还是狐狸的我跳海时，已经迟了。”段霓的眼底掠过一抹痛色，“由于这个阵法只针对人族，我并无大碍，而他却在飓风与骇浪中，逐渐化为了光点。”

　　“所以，避水珠才会在你手里……”

　　“在即将消散之时，是他把这存活的希望留给了我。在悲恸中，我阴差阳错地吸收了避水珠之中的法力，这才化为了人形。”

　　指腹轻柔地摩挲着那颗避水珠，段霓蹙起的眉间尽是哀愁。

　　姚彤托着腮叹了口气：“原来是里面没有法力了啊，怪不得光泽会这样黯淡。”

　　“抱歉，我先前并非故意要对你隐瞒此事。”

　　段霓缓声道：“只是这颗避水珠如今已失效用，于我而言却意义非凡，因此想让它在我身边多留片刻。”

　　姚彤点了点头。

　　“我明白，我会向爹爹和娘亲禀明此事的。”她开口说：“在他们做出决定之前，这颗避水珠交由段船主保管也好。”

　　段霓勾唇一笑：“多谢。”

　　“可以让我稍微看一下那颗避水珠吗？”望向那颗珠子，姚彤若有所思。

　　“自然可以。”段霓颔首道。

　　从她手中接过避水珠，姚彤将其捧在手中，仔细地观察起来——

　　避水珠目前的状况，比她原本所想象的稍微要好一些，尽管色彩灰暗，其中却仍有一丝微光正隐隐流动。

　　但在姚彤的印象里，避水珠内本是没有这光华的。

　　这让她感到有些惊疑。

　　而且，姚彤竟是从那较为微小的光芒之中，感受到了某种来自血缘的熟悉。

　　想通了什么之后，她蓦然展颜笑起。

　　两颊浮现出的酒窝，将笑靥衬得愈发灿烂，仿佛能把阴霾都一扫而空。

　　“怎么了？”段霓对她突然的转变感到有些诧异。

　　可姚彤却没有正面答复。

　　“让本姑娘猜猜，”姚彤的语气变得轻快了许多，“你应该经常用自己的法力温养这颗避水珠吧？”

　　段霓不得不承认，她猜得的确没错。

　　“果然是这样！”姚彤眨了眨一双泛着虹彩的杏眼，抿着唇笑：“船主，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大哥姚景同呀？”

　　“不错。”段霓眼睫低垂，“可就算是这样，又如何？我究竟是怎样的一番心意，他已然无从得知。”

　　“才不是呢！”姚彤赶紧摇头，“这件事有转机。”

　　段霓心中一喜，忙催促她道出详情。

　　“我本来也觉得，我爹爹和娘亲会让大哥出门前带上这避水珠，只是为了让他在风暴的时候不至于受难。”

　　姚彤面上笑意嫣然：“但毕竟大哥此行不需要常走水路，当时我还有些疑惑不解，后来问了才知道，这东西居然可以保命。”

　　“如何保住他的命？”

　　“就是段船主正在做的那样呀！由于魂魄融入避水珠之后，若不及时以法力温养便会消散，所以我们险些不抱希望了。”

　　好在，一切终于峰回路转。

　　“太好了……”段霓扬起唇角，禁不住喜极而泣。

　　过往多少个日月里刻骨铭心的哀痛，此刻都随着这两行清泪的坠落，化为了不值一提的飘渺烟尘。

　　然而，她抬眸之时，却见姚彤正捂着嘴偷笑。

　　“经过这么久，大哥的神智应该早就清醒了。”姚彤的目光中透着狡黠：“所以，段船主之前说的那些喜欢他的话，他肯定……”

　　肯定一字不落地都听见了。

　　段霓：“……”

　　想自己驰骋海上多年，好歹也称得上是风云人物，如今竟然被这小丫头片子给摆了一道。

　　但显然，段霓并不打算计较此事。

　　她竭力忽视自己脸颊泛起的红晕：“景同的魂魄既是寄托在避水珠之上，那何时才能够重回人形？”

　　这问题可算是问对了――

　　毕竟是属于自家的法宝，姚彤在这方面还是挺清楚的：“这整整九年的光阴，再加上法力的温养，想来也快要变回……”

　　她正推算思酌着，那颗避水珠却蓦然在她手中晃了一晃，像是在暗示姚彤别继续说。

　　但姚彤干脆利索地把自己的大哥出卖了。

　　“近期，他就应该可以变回人形了。”她舀了一勺险些被遗忘的酥山，美美地享用起来，“如果过些天还没有任何变化，保准是听了你刚才的那些话，害羞了。”

　　她还记得，大哥姚景同其实挺容易害羞的。

　　而且他每次害羞的时候，脸能从头顶一直红到脖子根呢！

　　.

　　“散播谣言的人已经查到了？”

　　弥散的夜色之中，白清安再度踏上了甲班。

　　他身姿挺拔有如芝兰玉树，穿着的一袭白衣又迎着海风飘飞，宛若自天穹降落的流云。

　　“那当然了！”齐舜拍了拍胸膛，“凭小爷我的能力，查起这件事来，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因为这次是私下见面，不必再扮成耄耋老人的他，眉宇间尽显少年意气。

　　齐舜这次穿着的是一件私服。仿佛为了刻意显出自己的富贵豪奢，那锦绣所裁的衣衫上不仅以金丝银线刺绣，还镶金嵌玉，灿然耀目的光芒直晃得人眼睛疼。

　　白清安无言地叹了口气，倒宁愿他穿的还是夜行衣。

　　“来人啊，把他带上来！”

　　齐舜的命令刚一下达，几个膀粗腰圆的彪形大汉便架着一个男子走上前来：“就是他了。”

　　那个人身材矮小，目光惊慌。

　　见到眼前的这阵势，他吓得双腿直打哆嗦，“扑通”一下就跪到了地上：“小的只是被猪油蒙了心，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小的吧！”

　　白清安淡淡道：“你先起来，白某有几句话想要问你。”

　　齐舜向旁边使了个眼色，便有仆从忙不迭地拿了张圆凳来，忿忿然地拽着那个被逮来的男人的衣领，迫使他坐到了凳子上。

　　看样子，这两人该是有私仇。

　　白清安问道：“你们之前认识？”

　　“岂止是认识！这个人叫庄雷辰，在我们诡市，他一直都是恶名远播的。”

　　那个仆从怒视着庄雷辰：“但他偏偏是跟在庄老鉴定师旁边的亲戚，在他面前和在我们面前完全是两幅面孔。因此无论我们说什么，庄老鉴定师都不相信。”

　　庄雷辰明显底气不足：“你……你别乱污蔑人……”

　　“呵，污蔑？”那仆从嗤笑一声，“难道我说的还有错不成？”

　　白清安背着手站在一旁，静听二人的争吵：“庄雷辰所闹出的事，诡市可曾出手管过？”

　　“唉，那是当然。”齐舜无奈地点了点头，“但因为庄雷辰犯的都不是什么大错，而且又有那庄老鉴定师在边上护着，虽说罚过了好几次，他却总也不记得教训。”

　　既品行不端，又和庄老鉴定师比较亲近，也难怪会被人利用来传播谣言。

　　“庄雷辰，是何人嘱托你将那些话传出去的？”白清安冷声问道。

　　庄雷辰讪笑着：“其实嘛，小的跟这个人也没见过几面。只是那日小的上街闲逛时，突然被叫住了，说是帮他干了这事，就有钱拿。”

　　齐舜拔高了声调：“所以，你就帮着他散播谣言？”

　　庄雷辰搓着手，明显有些不安：“小的当时手头紧，一心只想着要把钱拿到手，也没能考虑太多……”

　　白清安：“你可否描述一下，托你传出这个谣言的那个人的相貌与打扮？”

　　不料，庄雷辰却故意干咳了两声，瘫软在凳子上：“哎呦，我嗓子快干得哑喽，难受得很！都想不起来那人长什么样了。”

　　齐舜猛地一拍桌子：“庄雷辰，你别太放肆了！”

　　“不过就是想讨要一杯对您不值一提的茶水而已，小的哪里敢放肆啊。”庄雷辰不依不饶。

　　按捺下心头的烦躁，齐舜不悦地皱眉道：“上茶！”

　　随即被端上来的茶以青花瓷盏盛着，清透的茶水中，翠绿可爱的茶叶正浮沉。水面之上，还漂有一两朵白若皓雪的茉莉花。

　　显然，这是新到的茉莉香片。

　　庄雷辰低头深深地一闻，只觉得那染着鲜花清芬的袅袅茶香，霎时沁入了自己的五脏六腑。

　　“好茶！好茶！”庄雷辰连声夸赞，眼里俱是迷醉，“多谢您款待！”

　　然而，齐舜的面色却骤然一变。

　　“等等！”他向前一步，高声阻止道，“这茶绝不能喝！”

　　但已经迟了——

　　在那茶水入喉之际，庄雷辰也饮下了剧毒。

　　相较于平时，这次茉莉香片的茶香有些过浓了，而在醇厚的芬芳之下，藏着令人肠穿肚烂的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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