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石本纪

　　庙会热闹，人山人海。小兔的提议，不想晚晴一口答应。前日，在街上遇到三郎，象是个暗示，她忽然就爱往人群里钻。
　　走走停停，随意浏览。晚晴的嘴角是莫名且空洞的笑。她不说话，神态却是自若。一路缓步走着，并不怕挤来挤去的陌生人。置身闹市，心却在其外。淡定中只有一个念头，她从没有和他一起，游走在这般喧闹之中。繁华确实如梦，情意却是如幻。
　　远远地，晚晴就瞥到三郎。无忧无虑，他在人世怡然自得，容光焕发，笑容满面。但愿他永不识愁滋味。他迎面走来，眼看就要与她们擦肩。小兔不知作何想，晚晴只是神色如常。终于四目相对，但却相逢不语。就此与他别过吧，如果殊途，不如再不打扰。
　　刹那间，晚晴似乎是与三郎连同那一千年一起别过。
　　终于，三郎移开了视线，经过她身畔。轻轻巧巧，没有丝毫接触。
　　他不是他，轮回之后，他认不出自己。晚晴的心里不知是喜是悲。
　　庙会渐渐到了尾声，人群散去。晚晴随手购了一本书，据说出自时下最著名的词人，算是此行唯一所得。
　　她随手翻着，忽听得背后有急促脚步。那人奔来居然还一把拉住自己的袖子。
　　“公子可是姓白？”
　　这一声唤得低沉委婉，却在晚晴心里划过一道闪电。一霎那，仿佛有千万个片段回转，点点滴滴汇成溪水流淌在她心尖。即使立即腾云驾雾逃到天涯海角，依然逃不开这其中羁绊。
　　“公子认错了，”晚晴转回头，隐藏浮现的辛酸，“我……在下姓黑。”连她自己也不知，是先避过还是趋近。
　　“那……黑公子似乎不是京畿人士。”唐慕晋不掩差异，恭恭敬敬一揖到底，“在下姓唐，与公子在此间偶遇亦是缘分。不知这位……”他转头朝向小兔。
　　晚晴并不曾想过他来搭讪，脱口而出：“这位是宇文公子。”说出来，她与小兔相视一惊。罢了，这百家姓她统共才知道几个。
　　“哦，幸会幸会，”他又在施礼，“如今正值春末夏初，适才一番人潮汹涌，在下已觉稍有薄汗。前面不远处，就有茶室，不如由愚兄做东，请二位喝口粗茶，稍事休息。”
　　一时间，晚晴想不出如何拒绝。眼前分明就是那个真性情的三郎。
　　“好，兄台一番好意，小弟却之不恭。”她微启朱唇，应允。
　　不过几步路，三人挑了安静的位子坐下。
　　“唐公子看上去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似乎是锦衣玉食惯了。”小兔不温不火丢过去一句。
　　乍听上去，这句颇有些不怀好意，可慕晋却不以为忤，他笑笑说道：“宇文公子眼力不俗，与在下初次见面，似乎是要一眼就看穿了在下的家底身世。”
　　“我们确实不是京畿人士。”晚晴打了个圆场，“远道而来，只为一观京城的宏伟气势。”
　　“贤弟要领略京城？一观还远远不够啊。”
　　“那要如何？”
　　“当然是要在京城结交朋友啊，要了解一座城，可不就是要熟悉城中的人？唐某正是在这京城出生长大。如果不嫌弃，余下几日，慕晋可以带二位来个走马观花。”慕晋一双漆黑大眼，满是真诚和期许。
　　“慕晋？”晚晴问。
　　“是，在下的父亲钦慕魏晋时的风流人士。那贤弟是……”
　　“晚晴。”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可是这个典故？”
　　他居然猜到。听到他吟初这两句诗，晚晴有片刻恍惚。
　　“我叫宇文天意。”小兔倒是灵机一动，“这几日，我们尚未打算……”
　　“不劳烦三郎了……”晚晴一说出口，就懊悔不已。
　　“贤弟怎么知道？我家里人确实唤我作三郎。”慕晋不仅奇道。
　　“这个……我自己也排行第三，不想脱口而出。”晚晴自知言多必失，也就不再多言语。
　　他这辈子仍然生来能说会道，京城轶事或是风土人情，亦或是诗词歌赋，他娓娓道来，晚晴和小兔不禁听得入迷。
　　“贤弟爱读诗词？”瞥到晚晴手里的书，慕晋说到。
　　“随便翻阅而已。”
　　慕晋从晚晴手中接过书，目光敲好落到一阕词，不自觉便吟出这句：“此情已自成追忆。”
　　犹如琴弦在她心房颤过。追忆？天意？
　　她凝望眼前的三郎，恍惚间，京城又是长安，这间茶楼是当日的雅叙局。仿佛一千年是静水，虽流动却不曾向前一分。彷佛她与他的分别，只隔着一个日出黄昏。仿佛他随时可能出现，轻唤她归家。
　　她幽幽叹出一口气，余音伤感。
　　“怎么了？本朝第一词人，或许是他自己的忧伤不幸，成就人世的一份旷古才情。”说到此间，他神色中有几分落寞，忽然他又笑，“不知两位公子如何，在愚兄家中，这些美轮美奂都算不得正经。读书只为考取功名，家训很不像样呢。”
　　“三郎说笑，考取功名自是男儿应有的志向。”
　　“是，是。贤弟教训的是。没来由的，愚兄觉得与二位是一见如故。说起话来，没完没了。时辰已经不早，就让愚兄送二位回去可好？”
　　“我们住的客栈，离这里不远。唐公子莫要费心。”小兔适时劝阻，打算就此话别。
　　“不妨事。京城虽大，可叫得上名的客栈不过是这几间。离愚兄的家，都不算远。”
　　“我们就住在城东。”晚晴瞎编道。
　　“那不就是我家的方向，贤弟莫要再推辞。”
　　“你还真是越编越乱啊！”小兔用腹语术责骂晚晴。
　　“不瞒你说，我们没有住在客栈，是投靠在亲戚家的。”晚晴干脆破罐破摔。
　　“呵呵，行了，我们走吧。”他倒是自说自话。
　　没法子，小兔立即施展法术，探到城东一座无人的居所，使出分身术前去布置。
　　小兔使了个颜色，晚晴心领神会。
　　他记得城东是有这么一座房子，可不记得有这么一户人家。
　　“宇文府。”
　　“这是我师父的旧宅。晚晴就此谢过三郎。”
　　此时，小兔已经闪进正门，而晚晴刚想一步踏进府邸，却被他再一次拽拉袖子。
　　他低头俯在她耳边说：“姑娘，下次出门要小心，想想用什么来遮着耳洞才好。”
　　不顾晚晴的诧异，他复又站直，含笑彬彬有礼道：“明日巳时，我们不见不散。京城虽是天子脚下，但也不可大意。就由愚兄来做向导。”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难不成要和他耗？”小兔单手支颐，语带无奈。
　　晚晴却似听不到她的言语，只默默地在房里环顾。房中的陈设独具匠心，全然秉承于那人，虽不奢华却自有气度。终南山的家中，每件家具都是那人亲手而制。他在的时候，她从不留意款式或布置。这些年留了心才发现，他们在秦代就用了唐朝时的家具，很久以前就不再席地而坐。他原是喜欢这博大气势与细致悦目。她抚摸他的每件作品，抚摸过那些美丽的花纹，眼前浮现是他在敲敲打打，一介书生挥汗如雨，而她的手底下,仿佛不是花纹,而是他额角的汗珠……
　　“晚晴，以后家里若揭不开锅，就拿这些去卖吧。”
　　“值钱吗？就因为出自你手？”
　　“小傻瓜，不出百年，这就是古董。”
　　实际是，他从不上街买东西，这个人世对他也从不曾合适。只有在那间被冰封了时间的屋子里，有他存在过的痕迹，她捧在心口完好的记忆，爱就停摆在心间永远静止。
　　两千年的悠悠岁月，她要与谁诉说。
　　可在这府邸，惊觉跨越千年，恐怕只是一个背转身，他就会从内室翩然而出。
　　“我倒是做足了功夫，他就是跑进来，也只会觉得这是一处书香门第。”见她忽然止步，小兔说道，“你看，我连辟邪的风水阵都摆好了。”
　　“这些都是他教的。”
　　“什么？呵，也是，被你一眼瞧出来了。匆忙间，这一桌一椅，竟是摆出他的味道来。”小兔心里暗忖，受教于那人，仿佛有烙印，行事一不留神，倒教晚晴伤心。
　　晚晴又叹了一口气，轻声说：“原本应该对他感恩，却不想他是那个捏碎我心的人。”
　　“何苦来？就当那人已灰飞烟灭。”小兔站起来，恨道。
　　晚晴只是苦涩地笑，说：“这几日我们且歇一歇，不忙着修炼，横竖在这人间走一遭。”
　　怎么她心思转得这样快，小兔不明所以，不过想想也没甚不妥。要知道，如今的她们道行千年，这世间谁能奈何？
　　“我们从没在市井安家，如此一来，还得有一番布置。”
　　“他已知道我是姑娘家。”
　　“什么？他有何神通？”
　　“你瞧这儿，”晚晴指一指自己的耳洞，“你说，他是否还记得？”
　　“凑巧罢了。他或许凝视你良久，循着常识猜测而已。你明日可以搪塞过去，就说在家乡，家里怕不好养活，虽是男孩，也给你打了耳洞。”
　　“呵呵，小兔如今你是通晓天下事了啊。”
　　小兔啐了一口，说：“你倒好，排遣我呢。”
　　“不敢，不敢。为了助我，你将三百年道行过于我身。如今我们虽在伯仲之间，但我一向不如你灵巧，打将起来说不定大大吃亏。”说完，晚晴还一阵笑。
　　难得她这般开朗，可是因为重逢三郎？反正料他一个凡人，也不能伤了晚晴半分。小兔定了定心，说：“哼，你一边玩去吧。我得编个故事出来。”说完，她在客厅中来回踱步沉思。
　　这厢晚晴翘起二郎腿，在太师椅中坐得舒服，忽然扯下帽子说：“我真讨厌这帽子，明日我们不戴了！”
　　“不戴了？那如何扮男子？”
　　“我们就扮成三郎的表姐妹好了。”
　　“表姐妹？也成。我就是你表姐，姓宇文，你如果叫我小兔，就说那是我的乳名。这府邸是我家老宅，十年前我举家搬去了长安。”
　　“而此处，只留老管家夫妇看守。”
　　“对，我们到时用分身术，即可对付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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