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瓷

　　小贞进屋时天已黑透，她摸索着按下旁边墙上的开关，玄关立刻笼罩在昏黄的灯光中。她两下踢掉鞋子，拎着个黑色的大旅行包进了屋。客厅只得沙发旁一个落地灯开着，灯光被乳白色的大灯罩拢住，只微微地透出些亮来。
　　萧楠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背靠着沙发，头歪向一边，已然睡着。小贞不由得放缓了脚步，轻轻放下旅行包。已是初秋时节，萧楠穿着惯常的宝蓝色丝质吊带背心和睡裤，上身套了件件米白色针织开衫，没扣扣子，却被她左右衣襟交叉，紧紧裹在身上。小贞看见她光着脚丫，微微皱眉，从沙发上拿了薄毯，轻轻给她盖上。
　　就这一下，萧楠也醒了。她半睁眼睛，看见小贞蹲在她面前，眼神还略有些懵懂，仍是笑了起来：“欢迎回家！”
　　小贞听到这话也笑——装修好后，她还是第一次过来。刚进门未曾想，这以后就是她们的“家”了！
　　小贞挨着萧楠并排坐下，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这个“家”。真是很普通的家——沙发，电视机柜。甚至比普通的家更为简单——没有吊顶，没有背景墙，没有水晶灯。碳半抛光瓷砖，浅灰色的墙。茶几，只在沙发边有小小边几，电视机柜上没有电视机。茶几是两人决定不要的，电视机却是还没买。萧楠的积蓄用到硬装完毕也七七八八了，购置了主要的大家具后就差不多了。小贞对所有琐碎家事都不上心得很，不过她也要凑一份子。一个月下来不管剩多少都给了萧楠，买萧楠指定的大液晶不太够。于是她看到电视机柜上摆了一个老式打印机，一个没有插花的黑乎乎瓶子和一个十分笨拙的犀牛木雕——这三样小贞都在原来萧司令的房子里见过。
　　“这样也不错。”小贞说。
　　“嗯，我也觉得，不然省个电视机？”萧楠说。
　　“我看行。”
　　小贞抬头，电视机柜上装了一条滑轨，上面是几个射灯。而客厅中央的顶上则是几个弯曲的铁艺管子连着几个灯泡，十分工业风。
　　老李看到地砖，十分诧异地问：“黑色？为什么不买米黄色？浅色显得房子大，还温馨！你这真的是住家吗？”
　　萧楠也诧异，原来现在大多数人家米色或白色地砖不是流行而是为了显大？既然如此，又为何设计那么多复杂的隔断和吊顶？
　　小贞对什么风格色调没有任何意见，能住就行。她侧头看到一边餐厅的木头桌子放着什么东西。萧楠握住她的手说：“庆祝咱们乔迁之喜！”
　　萧楠拉着她走到桌边，打开灯，原来是奶油蛋糕。于是两人坐桌边吃蛋糕。餐桌上吊着高高低低几盏灯，照着黑色铁质罩子。灯光聚集在桌上，给白色奶油映上一层温柔的颜色。小贞有一口没一口的，萧楠吃得也不快，却是细嚼慢咽，非常认真——她越来越爱吃甜食了，小贞想，不知是补脑还是养胃。
　　两人安静地吃蛋糕，小贞忽然说：“给咱们装修那个李师傅，你知道他儿子在哪工作吗？”
　　萧楠正用塑料小叉子切下一小块蛋糕，头也不抬：“嗯，天泽药业。”
　　“你安排的？”小贞问。
　　“不是你想的那种‘安排’，”萧楠知道小贞意有所指，“我哪里那么厉害。不过他们家始终不想儿子当护士，我就介绍给严沁芳了。”
　　“他那个儿子……”小贞一时不知怎么说。
　　“嗯，是有些憨。不过没关系，看看再说。何工这事儿也是意料之外嘛。哎，何工到底怎么回事儿？”
　　“何工那天就有湘西那边的人跟着，那边一直以为他是个什么大老板，手里有东西，只跟了一个人。蔡学兵亲自接的他，但当时就还有别人也想截胡——可见不是天泽一家的债。还好蔡学兵醒目，带了好几个人。然后我们就轮流在他家看着他，我住他家这个把月，少说有三波人在附近转悠。”
　　萧楠想了想：“蔡学兵相当信任何工，预付款肯定给得大方些。但天泽地产的财务一向是总部直接控制，胡玲就相当于黄家栋——她水平不怎么样，但还瞧不上蔡学兵，不会太给他方便。估计就算全搭进去，也就几百万。再加上重新补给工人工资估计过不了一千万。”
　　小贞听了这话，不由得笑，全集团都知道胡玲和黄家栋的事情——凡公司八卦，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自然是老板的绯闻。大家不敢明目张胆地说，但总忍不住要暗里八卦两句的。
　　小贞又说：“还好你在现场，当机立断发了工资。工人最可怜了。”
　　“我不在现场，顶多就是晚两天，天泽是必须要垫上这笔钱的，不然就要停工，损失更大。”
　　“啊，那还好。”小贞舒了口气——她是工人家庭出身，看多了左邻右舍亲戚朋友被拖欠工资的事情，感同身受。
　　“何况黄耀祖是市人大代表，不想闹出事情来。”萧楠补充，“所以黄耀祖才让我当场解决，再拖下去，招来了媒体，事情就闹大了。”
　　“嗯，我要跟他们说，还是要给大企业打工有保障！”这个“他们”自然是指她的邻里和亲戚。
　　“哎，对了，那个深圳的张总又来了。”小贞又说，“今天我去机场接他了。听车上他打电话说，大概真要和天泽搞什么科技园，这是不是资金链就更吃紧了？”
　　“也未必牵扯到多少，科技园这种事情，不是一天两天的，资金也是分期投入。当时是两方合资一直谈不拢，焦点就是控股权问题，所以我就支了这个招，扩大投资，对天泽是好事。”
　　“你不是说要抬着黄家栋？这么露锋芒是不是……”
　　“呵呵，事情还是要他去办的。抬着他是要的，我也要逐步在天泽站稳呀。不过……”萧楠想起那天黄家栋黑了脸，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他是有点不好过。”
　　“咳，我是说，那个……”小贞难得吞吐，“你别忘了高中的事情。”
　　萧楠一怔，想了想，摇摇头：“应该不会了。再如何都不会动摇他的继承权，我永远越不过他去。这点，他应该很明白。”
　　“哈，怪不得你每天给我打电话。”萧楠这才明白小贞担心什么。她反应过来，放下塑料叉，胳膊交叠放在桌上，看住对面的小贞。她略略歪着头，长发到肩，有些凌乱的披着，暖黄的灯光略显昏暗，映得她黑色的眼珠更加深邃。
　　“怎么？”小贞不解。
　　“谢谢。”
　　小贞有些不好意思，她随意扒拉了下头发：“我也只能做这些啦。”
　　萧楠摇摇头：“不该让你想这么多。”
　　“哎，是啊，我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不中用呢！”小贞斜睨着萧楠。
　　萧楠难得听到她发嗔，不由得又笑：“可不是么！”
　　小贞一怔，细长的眼睛瞪成椭圆，习惯性要发作。萧楠却收了笑：“你四肢发达不假，头脑可不简单。不过是天生心大，不拘小节——按现在的说法你就是典型的射手座，叫爷爷的说法……你就是离卦人格，大心脏！”
　　“叫我妈说，就是——不，想，事！”
　　两人都笑。
　　“我希望你过你喜欢过的日子，不要为这些事情费神。”萧楠还是说。
　　“呵，我这是为了谁呢……”小贞眼睛翻到天上去，“我这二两脑仁儿，都快被榨干啦！容易吗我！”
　　“好好好，”萧楠知道她故意插科打诨，“改天买点核桃仁儿给你补补！”
　　小贞放下叉子，作势要打她。萧楠反应也很快，双手一推桌子，椅子一退，起身就跑。刚绕过桌子就被小贞从后一把抱住。萧楠瘦削的身子被小贞连着胳膊圈住，稍一用力脚便离地，她惊叫一声，连连挣扎，但小贞两手像铁箍似得，分毫不松动。小贞连抱带拽，几步便走到沙发前，一个转身就把萧楠甩在沙发上。萧楠一番挣扎，又笑又叫，已经有点喘不上气。忽然落到沙发上，手脚并用，挣扎着要站起来。然而沙发软，一撑就塌，萧楠一时起不来身，就一个翻身落到地上。
　　不等她再要起身，小贞已跨坐上来，一手一下，抓住萧楠正挣扎的胳膊，按在地上。
　　萧楠面上泛红，嘴唇微张，胸脯微微起伏。小贞看她乌黑的眼珠在泛黄的灯光里水光波动，脉脉含情，忍不住俯身一吻。
　　温暖柔软的触碰如同点穴一般，萧楠忽然就软了下去。小贞察觉到她的放松，松了钳制，两肘撑在她头边，轻轻拢住。萧楠双手伸到她后背将她揽住。
　　唇再度触碰在一起。细细研磨。舌再度探究，互相纠缠。
　　小贞撑起身子，看到萧楠眼睛微闭，长长的睫毛有些湿漉漉的，小嘴微微张开，充血的嘴唇似红酒的颜色，深沉、魅惑，又纤细。如萧楠这时睁眼，便可看见小贞褐色的眼珠此时深不见底，却能隐隐感到底下的暗流涌动。细长的眼睛平时颇犀利，盯着人微微一眯，对方便觉得两道利箭射出。此时，她双眼虽也微眯，却像冬日晒太阳的猫咪，温暖和慵懒。加上嘴角微微带笑，显得无比满足，似乎下一秒便要伸出舌头舔舔被按在爪下的小鱼儿。
　　而小贞正打算这么做，忽就听得身后“啪嗒”一声，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她回头，见是自己搁地上的旅行包拉链没拉，从包里滑出一本书。
　　小贞回过头来，见萧楠微微抬头，看到那本书，扬起眉毛，略微诧异地看着小贞。虽然隔着不是太近，不过萧楠已看清那显然是一本英文原版平装书，封皮上大字“Walden”清晰可见。
　　小贞二十六个字母大概是能认全的，然而一页以上英文课文对她来说已是折磨，《瓦尔登湖》真是太违和了！
　　不不不，不是英文和中文的问题。中文的《瓦尔登湖》也不会是她的菜吧？
　　“嗯哼……”小贞这时反倒羞涩起来，略微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给你的新家礼物……”
　　这不是常见的乔迁礼物，萧楠一时愣住。小贞起身捡起书，递给萧楠。萧楠机械地接过来。两人背靠沙发坐在地上。萧楠拿着书，不知所以地盯着封皮。
　　“知道你现在没时间看，不过以后会有那么一天……”
　　萧楠看着小贞。她是与小贞说起过一次这本书，似乎是说总有一天要体会一下梭罗在瓦尔登湖旁的那种日子。
　　“那里很美吗？”小贞问。
　　“不知道哎……”萧楠说，“也许书里说了，不过我没看过。”
　　那时萧爷爷已经去世，萧楠立刻就从文艺女青年奔着商界精英去了。专业课萧楠仍然是优秀的，但除了课业要求的必读书，萧楠将所有文学类均视作闲书，除了看了几年的一本流行小说，再无其它。
　　萧楠几乎能想象小贞如何与同学打听这本书，又如何四下寻找原版。她很意外小贞会在这时送她《瓦尔登湖》，然而一切又在意料之中。
　　记得阿姨原来咕哝过：“真奇怪你们两个怎么那么好，明明相差那么大……”——这大概是大多数人的看法。然而，当萧楠努力扮演一个拿着CPA和CFA牌照的投行女金领，星城首富二代的角色时，也只有小贞记得她原本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呵，时间一长，连她自己也要忘了呢。
　　萧楠忽然地就有些伤感。“哎，什么时候能有那么一天呢……”萧楠喃喃，把头歪在小贞肩膀上。她一直吊着一口气，天天报表，章程，方案，不敢松懈。擅长是擅长的，但并不喜欢。天天绞尽脑汁想着这些，盘算来盘算去地计较着。她甚至不敢觉得疲倦，怕一松下来就再也鼓不起勇气。
　　这口气叹得，就连小贞也是头一次听见。
　　小贞反手拍拍她的脸：“会的，会的。到时候，咱俩找个人少的地方过日子。你买菜，煮饭，喝茶，天天看《瓦尔登湖》这种没有情节的寡淡玩意儿，不要再看奇情冒险小说啦！”
　　听到她把Ken Follet的书称作奇情冒险小说，萧楠又笑起来。小贞惯常这样——拨开层层包裹，打开你的心脏，你刚觉得疼，她又轻轻抚慰。
　　于是萧楠也顺着说：“到时你一天到晚在外头跑，我大概要找个稳定的工作，不如在个小公司当个会计，每天下班做饭……”
　　“这样安排就很不错！”小贞揽着萧楠的肩膀搂了搂。
　　“嗯！”萧楠也伸手环住小贞的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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