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又鸣

　　向阳步入深冬，天亮得越来越迟了。
　　楼道的窗户上结了层冰霜，只透出一点点白光。少年睡眼惺忪地走出家门，深吸几口冷空气，缓缓清醒过来。
　　走了五年的楼梯已经不如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破败昏暗得让他害怕。开锁号码和回收家电的广告嵌入墙壁的生命里，灰尘油渍蜘蛛网，同他的鞋印和谐共处。
　　他垂着眼迈下最后一节台阶，被一个熟悉的背影堵在了楼道口。

　　路又言的早上好读作：“好狗不挡道”。
　　殊不知他预想中冷淡的招呼真吐出来便软软糯糯，听得人眉眼弯起。
　　查亦鸣：“你好慢啊，我都快站成冰棍儿了。”
　　路又言想都没想就反驳：“谁让你等的。”
　　说出来的话他想收回已经来不及了，查亦鸣一愣，然后底气十足地说：“啊？不是你吗？‘你再等一下’，不是你说的？”

　　这下路又言彻底清醒了。
　　一瞬间羞耻度爆表，他张了张嘴，喷人的思路都卡壳了，只好绕过这人，大步往前走了。
　　那句话能拿来这样用吗？路又言越想越气，心说爷能看上你这狗b大概是上辈子欠的。
　　再想想他又没劲了，毕竟这辈子也还欠着呢。
　　查亦鸣两步追上他，知道他恼羞成怒便狗腿道，“唉，是我要等的，路少别不让我等啊～～”

　　这一哄就哄了一路。
　　路又言不理，查亦鸣也闲的无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紧挨着穿过长巷，走过早餐店，走下坡道，融入了穿着同样校服的人群里。
　　乍一看，路又言低头走路连给查亦鸣一个眼神都嫌多。但当查亦鸣突然身子一歪，他飞速就伸出了手，稳稳扶住他，就差没整个人抱上去。
　　向阳三中门口的长坡在这个季节人人慢行，别说骑车了，路面结冰，走路都打滑，在坡道上尤其危险。
　　但总有走路不注意的，非要摔一跤才知道。
　　见他站稳了，路又言立刻松手，没好气地说：“狗眼不知道看路？”
　　查亦鸣笑得一脸无辜，“我都在看你啊怎么看路？”
　　路又言：……
　　他又气鼓鼓地走了，查亦鸣乐呵呵地追上去。

　　他们一前一后走入班级，一切都同从前一样。
　　查亦鸣抽出作业，摆开一桌，四处搜集答案开始补一波空题。
　　董昕依日常好奇着看热闹，“路少怎么一大早就黑脸了，渣男又犯浑了吗。咦，男神怎么也是？”
　　闻言路又言瞥了眼沈闵州，只见他的同桌确实脸色不怎么好，不知道是没睡醒还是怎么了。
　　但要说没睡醒，放在沈闵州身上也很难得，要知道他的作息一向规律。
　　所以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黑板右侧课表上的日期变了，这天记作业的时候很容易因惯性而写错年份。
　　沈闵州没睡好，很多人没睡好，他们都停留在元旦那天没有回过神来。

　　年级组可不给大家慢慢缓过来的时间，返校第一天就开始陆续发双月考的试卷。毕竟老师们年复一年看着学生一届一届走过，比谁都知道时间不等人，高考不等人。
　　班会上，陈许点了几个人放学留下来面谈。全班屏息凝神听完她点名，没被点到的刚松一口气，又听见她说：
　　“还有一个通知，下周五下午三节课后召开家长会，请提前跟父母沟通，看看他们时间方不方便，协调下工作。别憋到最后才说。”
　　“如果有实在来不了的，我再安排时间家访。”
　　意思就是，该见都得见。
　　全班又是一阵哀叹。课下讨论都是，爸来好还是妈来好——感觉两个都不太好。

　　路又言和查亦鸣就没有这种烦恼。
　　杨静不会苛责路又言的成绩。路又言确认自己要艺考后同她长谈过一次，杨静同意了他的选择。
　　不知道是不是对他小时候的事情有所愧疚，相较同龄人的父母，杨静给了他更多包容。
　　路又言不想让她愧疚，但他没挑明了说，只会让自己少犯混以作为回报。
　　查亦鸣和周玉的情况类似，但又有所不同。比起别的家庭，他们母子俩要让生和死的概念烙得更深，对生活满意度的衡量标准也随之改变。
　　查亦鸣三观健全身体健康，学习成绩也不是不能看，周玉考后说他几句就没事了。

　　沈闵州就更没有这种烦恼了。
　　家长会这种无聊的事，他那两位小时以美金计费的父母必不可能来，也没必要来。他的成绩名列前茅，这次更是从上次的班级第五冲到了第三。
　　周围钦慕的眼光看他就像在看年级第一，毕竟成绩排他前面的人很难再比他帅比他有范儿。
　　众人皆叹：这就是人生赢家吧。
　　幸好不是真的年级第一，不然就完美到有点假了。

　　“——所以，你在烦什么？”
　　临近放学，路又言关怀了一下同桌。他离沈闵州最近，留意一下就能发现对方今天一天都不如往常专注。他不禁好奇，“遇上事了？”
　　“没什么。”沈闵州说，“不算事。”
　　路又言在面对这种状态下的沈闵州之前，从没发现自己这么八卦。毕竟有“摔了一跤”的事在先，而且元旦另一主角也有在场……
　　他想了想，直接以那个名字当问句：“岑零？”
　　沈闵州的笔尖停了。

　　路又言等他组织语言等了半天，结果沈闵州挤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问了我一个问题，我不想回答，所以没说实话。”沈闵州低声道，“这算事吗？”
　　路又言：？？

　　沈闵州擅长对问题进行复盘，所以他的脑海里立刻又飘起了雪。
　　可是这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他上一次对某个场景的印象如此深刻，还是几年前他们三个在海边看烟花的那次。元旦的夜晚在他看来不具备这种铭记的意义，但他还是一闭眼就能清晰地看见玻璃杯壁上的水珠。
　　他和岑零走进KTV附近的一家静吧里，他记得推开门后风铃的声音，记得背景音乐正好放到“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他记得找岑零要身份证的那个男人的长相，记得自己一瞬间后悔进来。
　　而他却没有被要身份证，两人正好坐上了仅剩的一个空位，几个漂亮的女生刚走，散发着香气的长发从他手臂一侧掠过。
　　他记得岑零坐下后看着他说：“对哦，你还没有成年。”

　　记忆快进到那个问题，两杯鸡尾酒端在桌上，两个人短暂地从手机屏幕上抬头，岑零问他：“我听她们说，你和路又言……？”
　　他很无语地回答：“她们开玩笑的，路又言有主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岑零顿了顿，还是问得直白：“是不是路又言不重要，你会对男生有好感？”
　　他直截了当地否认：“不会。”
　　岑零反而笑了，“哦，那就好。”
　　他记得这个时候的背景音乐又换成了“灯光再亮也抱住你”，同时跳脱地想到电影里的对白“但是今天晚上的月亮好像有点暗”。

　　每次碰到岑零，沈闵州都会做出一些自己无法理解的事情。
　　无论是上次多管闲事然后被人对着脸砸了两拳，还是这次说了一个可以不算谎言的谎言。
　　他确实对路又言有过好感，一向对自己的情绪分得很清楚的沈闵州一开始就意识到了。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而且好感仅限于好感，没有变深，而是变成了稳定的朋友间的感情。
　　这没什么不敢承认的。
　　但他却否定了。

　　“不会”是个绝对的发言。转化成纯粹的数学问题，他不能这么说，因为概率虽低但不为零，他不能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
　　转化为语文问题，好感的定义同交往不同，好感不是由自我决定而产生的结果，而是会在某个瞬间突然出现的情感。同样他不能保证以后没有。
　　所以这是谎言。
　　面对不熟的人没说真话，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所以他会自我强调：“这算事吗？”
　　但是他心里一直翻来覆去觉得怪异。
　　他居然解析不出这怪异的内核是什么，这令他烦闷。

　　看沈闵州又进入了攻克难题时的沉思模式，路又言知道自己问不出来什么了。
　　他由此作罢，一直觉得追着问很八婆，二是想想沈闵州和岑零……果然还是不可能吧！

　　-

　　一月的第二个周五，家长会按时召开。
　　下午三节课后天就开始黑了，但是有些学生没走，留在学校里等父母出来一同回去。
　　路又言本来没想等，但他听见人说：留校的可以进体育场，体育老师特批的，那边有暖气。
　　这会儿正好是校队训练的时候，查亦鸣一放学就过去了。平常校队训练不让其他学生围观，体育馆开放时间有一定限制，这次情况特殊，大家闲来无事都凑过去避寒看球。
　　怪不得这么多人往体育馆走。路又言站在馆外不远处犹豫了一下。好巧不巧，他看见了一个不算陌生的背影，亭亭玉立，长发飘飘。
　　路又言望着她走进体育馆，随即便抬脚跟了上去。

　　进入场内，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不是训练而是正儿八经的球赛。
　　看台上已经坐了好几排人了，时不时传来惊呼和喝彩。因为有人围观所以队员们打得也比平常激烈，带着点炫技的味道。
　　查亦鸣一个带球过人来到左边篮下，左脚跨一大步，右脚蹬地，滞空时左手拨球上篮，掐准篮板四十五度角上抛。
　　篮框震动，球进了，他和队友快速地拍了下手。

　　路又言没有坐的很前面。王梓甜也没有坐的很前面，她选了一个甚至可以说是很偏僻很不起眼的位置。
　　他望着她的后脑勺，突然对她的存在少了一分敌意，毕竟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是同一类人。
　　他不知道王梓甜和查亦鸣的故事，可无论是单方面的一见钟情还是短暂会面后的一方动心，他太知道喜欢查亦鸣这种人是什么感觉了。
　　太知道查亦鸣的蛊，蛊得有多痛了。
　　就现状来看，想要跟查亦鸣在一起，王梓甜的心意再诚恳也没可能，而他路又言只要点个头就行。
　　这么想着路又言都要开始同情她了。

　　球鞋摩擦地板吱吱作响，查亦鸣又进了一球，观众席中的三班人吹起了口哨。
　　“查狗，以后NBA上能不能看见你啊？”
　　“不能的，以后那是查sir。”另一人说，“查亦鸣志愿是人民好警察，会连夜进军伊拉克歼灭恐怖分子那种。”
　　查亦鸣走到边上喝水，一脸湿漉漉的汗，臭美道，“知道爸爸这么厉害还不跪下鼓掌？”
　　“那查sir为什么要当警察啊？”

　　——这段对话真是似曾相识，代表了很多人的好奇。查亦鸣捏着矿泉水瓶，刚准备以玩笑话带过，一抬眼看见了观众席上的路又言。
　　小少年白色的羽绒服，白皙的脸蛋，脖子上还系着周玉织的蓝围巾。
　　周玉前段时间的爱好就是织东西，她说趁着在家休息做文职多织点，就当给未来儿媳妇了。当时查亦鸣差点脱口而出，你儿媳妇就在隔壁呢。
　　想到这茬，查亦鸣笑了。
　　“因为我小时候救过一个人。”他回答提问者说，“现在上网查查新闻还有呢，沿海五路，人贩子，当时在猥/亵小朋友被英勇无敌的你爸爸我发现。反正我就觉得，能救人多好一事。”
　　“哇塞，漂不漂亮，有没有对你感恩戴德。”
　　查亦鸣嘿了一声，“我估计现在挺漂亮的。不过人家还记不记得那事儿就不知道了，好多年前了。”

　　他们嘻嘻哈哈地聊，路又言在上面听得心里有点点酸。
　　当然感恩了。他心说。
　　感恩到一颗心全赔了。
　　不过他喜欢查亦鸣，早就不仅仅是因为他救过他了。

　　就这样一直看着查亦鸣打球，听他说b话，时间过得比想象中得快。
　　家长会开完，天黑的透彻，学生陆陆续续回了家。而王梓甜没走，路又言也没走。
　　甚至杨静发来信息问时，路又言让她同周玉先回去了，说他等查亦鸣训练完再走。
　　——换做他等他，也不是不可以。

　　训练结束时，看台上只有零星几个人了。
　　查亦鸣换好衣服走出来见路又言还没走，有些新奇。他招手唤他，“小路，走吧。”
　　路又言瞥了眼王梓甜，然后站起身来。
　　查亦鸣当然也看到王梓甜了，估摸着这估计是路又言破天荒等到现在的原因。他走到看台入口处，离她不远，她的目光也追了过来。
　　他想了想还是留了一句：“外面冷早点儿回家吧。”

　　查亦鸣没想到，就这一句话，打开了王梓甜勇气的开关。
　　就这一句出于礼貌的关心，引发了接下来一连串爆炸。

　　一直在踌躇不决的少女一怔，然后在他转身之际倏地站起来，叫住了他。
　　“查亦鸣！”
　　她小跑着过来，停在他面前。
　　“能等一分钟吗？我有件事……想要告诉你。”
　　王梓甜看上去很紧张，又有种终于下定决心般的坚决。她随即朝查亦鸣身边的路又言投去拜托的目光，路又言一愣，几秒后朝后退了一步。
　　结果在路又言退得更远之前，查亦鸣皱了皱眉，一把把路又言拉了回来。
　　查亦鸣：“什么事？”
　　王梓甜抿紧了嘴唇。
　　查亦鸣轻叹，“还有三十秒哦？”

　　路又言站在两人侧边，对这种场面感到头大。
　　他见她眼睛都要红了，刚准备说一句你们说吧我在外面等，就听见王梓甜抖着声音开了口：

　　“我是想说……你小时候救的那个女孩，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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