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乔木在

　　谢小侯惊得一身冷汗，醒来已在冉松院的青石阶上。
　　四下被夜色的黑充斥，热闹白日里细弱的虫鸣声此刻听得真切，一声一声伴着他胸膛起伏的心跳。
　　月才过中天，梦中几番变化，原来不过一阵清风拂过乌云的时间。
　　石阶下桃山君环抱着双手，眉梢带着几许笑意打量着他：“侯爷，可得偿所愿了？”
　　谢小侯恍若隔世般若有所失的擦拭额上细珠似的冷汗，指着女冠手中的青岩玉道：“原来她竟一直在吾身边。”
　　桃山君清澈的眸子里波涛汹涌，瞧着阶上的谢小侯神情有些微妙，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小侯忽而口中涌上一股腥甜，胸膛之中一颗心似刀绞般的痛，他捂着心口伏在冰冷的石阶上，清凉的月色将他的脸色映衬的如画纸般苍白，他人生第一次觉得破灭，为了一个死了十几年的女人。
　　谢小侯掩住唇边猩红的血珠，良久，终还是开了口：“可知，她如何走的？”
　　漆黑夜色里不知哪里的斑鸠“咕咕”叫了几声，为谢小侯的声音添上几分苍凉。
　　桃山君将一直握在手心的青岩玉妥帖收入怀中，拂尘轻挥，先前那股子浓烈的桃花的香气又涌了上来，弥散在院子中每一寸角落。她眼神中带着不解：“侯爷，贫道也不知啊。”
　　话音未落，一股狂风卷来，院子里的桃花被风打的纷纷扬扬，待风停了，谢小侯向下望去，院中空荡荡的，只有一地落红。
　　哪里来的贼道人，口口声声说圆他心愿，却只为骗玉。
　　*
　　很久很久以前，人们传说，天上的先人们分邦而居。
　　凡间有四海诸国，天上亦有四海八荒。
　　传说在涿鹿之战时立下战功的女魃便住在槐山的昆仑台。
　　逐鹿之战雨止后，蚩尤亡，飞鸟尽良弓藏。
　　书上说‘魃不得复上,而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后置之赤水之北。’
　　你知道赤水吗？对，就是昆仑虚外的那个赤水，河边满植三株树，魅隐藏在水下伺机而动。
　　只待渡河之人被昆仑虚的长生开明果动摇了心神，便钻出来吸魂食魄。
　　昆仑虚看门的神兽穷奇不爱吃脑袋，而北边的邻居据比喜欢用各种各样的脑袋装饰被被砍了头的身子。
　　赤水下三百仞有从极之渊，雨神冰夷带着一位神女住在此处。
　　云朵在四海诸国聚集时，便又到了冰夷外出布雨的时候。
　　神女性子活泼，总会趁着冰夷不在捉住栖息在三株树上三足鸟去氾林吃桃子。
　　氾林方圆三百里有桃树百棵，守氾林者都放夜，所酿之酒名曰仙人醉。
　　桃林深处，有一不知名姓的神君在弹琴。桃林外一位神女躺在树桠上啃桃子，桃核落了一地。
　　某日，云雨停时，一颗蜜桃跌落凡界，生根发芽，繁育子嗣，下届不知何故多了处桃林。
　　*
　　密密的黑云压着一间小筑外的五色碧桃，夜风吹过，云脚轻乱，不多会又聚在一起，只将淡黄色的月露出半边，像是在嘲笑谁似的。
　　桃山君又变作了一副女儿姿态，半枕着手臂躺在碧桃的树桠上望着手中的青岩玉，眼中黑眸转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公子峤循着桃花香气推开门来，吱呀一声老旧声响，桃山君闻声从桃树上飘然而下，从袖袋里掏出碧玉灯，手对月一指，灯不知怎的就亮了起来，她用手掌护住微弱的光，朝一间小筑内走去。
　　小筑内谢还玉像是喝醉了似的，侧倒在八仙桌上一动不动，纤长的睫毛在灯下一根一根的映照在微微红晕的脸上。
　　桃山君小心翼翼的将灯放在谢还玉的头顶，坐下来将桌上酒盏里剩下的半盏酒一口饮了：“你可知，这灯唤作九子看魂灯？”
　　夜深风大，公子峤宽大的衣边被风扯着簌簌作响，腰间的玉牌一荡一荡的撞在腰侧的金熏球上，‘叮叮当当’。
　　青娘子揉着惺忪睡眼撑着身子从柜台下伸了个懒腰，细长白皙的手指对着门扉一点，门轻轻的关了。她拖着似春天里刚刚复苏的青蛇般细软腰身，将火炉上一直温着的酒揽在手中，换下桃山君手中的冷酒，眼中万种风情：“家主，您身子不好，冷酒还是莫要饮了。”
　　手中杯盏承着液体的温热传导至手上，桃山君盯着酒杯里起起伏伏的水面，语气平常的似乎是在唠家常：“那你又可知，你是在跟一个妖怪做交易？””
　　外间树叶沙沙的响，公子峤注视着桃山君许久，将她手中的酒取来，一尽饮了：“那你可知，我们是同类？你是精怪成形，游荡人间。而我是人间的妖怪，滞留不得返。”
　　桃山君神色一动，心中软了几分，伸手将谢还玉头顶的看魂灯掐灭：“你将带她回去吧。”
　　“缘何？”
　　“便当我一个妖怪，偶尔发了善心。况且她身上也没有我想要的东西了。”
　　她到死都放不下那个人，做了鬼也要纠缠他，这世间的情究竟是什么呢？
　　桃山君不懂，她原本便是山神庙前的一株桃花，独自活了九百年，她们这种草木修行本就修的慢，三百年顶多修出一段意识来。
　　她莫名来这凡界一遭，本就是要自在活着的。
　　可受人之恩总是要还的吧。
　　真是可悲，身为一个妖怪她竟然生出了感恩图报的心来。
　　公子峤抱起谢还玉道了声谢谢，推开门走进那无边的夜色中。
　　青娘子欲言又止的将灯收起，但终忍不住道“家主这样的心慈，日后可不要后悔呀。”
　　桃山君抿着唇呷了杯中所剩无几的冷酒：“可我现在已经开始后悔了。”
　　青娘子放下灯，靠在桃山君肩上柔声柔气：“家主不忍心，我便去做那恶人。”
　　桃山君呀的一声，疑惑的看着她。
　　青娘子指尖翻转，九子看魂灯芯上闪着一抹绿色的光华来：“家主，您瞧，我将那姑娘的生魂取了出来，只待你一声吩咐便将此生魂放入看魂灯里，如大骨熬汤般的熬个七日，待将魂魄熬散，咱们再将恩人的一魄仔细挑拣滤出来。”
　　桃山君瞧着青娘子手掌上瑟瑟发抖的生魂，好笑的摇头叹了口气道：“让耗子精将灯还给老祖吧，不必为了我这一点执念，累了这满山的修行，剩下的我再想想其他的办法。”
　　想了想又道：“你将那姑娘的生魂也赶快送回去吧，离体久了便不成了。”
　　桃山君白着一张脸，似乎有些无力的撑着桌角缓缓站起来。
　　青娘子担心的急忙扶住桃山君：“家主，夜深了，您去哪里？”
　　“我想去山神庙看一看。”
　　沧海桑田，大泽哪里还有山神庙。桃山君将芦苇荡里的流萤捉起来做了一盏小灯挂在腰间，驾了块小云慢悠悠的朝大泽的方向去。
　　她侧卧在云上，捏着新得来的青岩玉把玩，那玉被谢小侯养护的很好，周身泛着莹莹绿光，只是她心中奇怪，总觉的似乎漏下了什么。
　　夜里空气清新的醉人，风扑倒脸上，带着一点水草的腥气，纺织娘此起彼伏聒噪的叫着，一丝困意不知不觉的涌了上来，神思游散，她仿若又回到了槐山昆仑台。
　　游散的神思里一位青色衣纱的神女束着白玉莲花冠，抱着个圆润润的桃子在桃树上打瞌睡，天上没有四时，桃子一年不间断的结着，五色碧桃林深处，公子坐在蒲团上静静地抚琴。
　　风吹散一丝神识，也将林子里的公子带走。
　　林子外的神女也被这风吹得脚下不稳，一头栽下槐山外的观尘台，怀中一颗圆润润的蜜桃探出头来。
　　“蜜桃君”呜呼一声先着神女一步落入凡尘，脸上忽觉一股凉意，惊得四散的神识又聚拢回来。
　　她猛地跳起来朝云下看去，原来肇事的是一尾跃出湖面的鲤鱼。
　　鲤鱼的鱼尾拍打湖面，溅起的水花透过虚无的云在桃山君的衣领处晕染开来，她在云端伸了个懒腰，眼睛余光追着着湖下游动的鲤鱼，待它再次跃起，手中快速捏了个避水诀随着那尾鲤鱼一起扎进了大泽。
　　始作俑者的鲤鱼瑟缩缩的躲进水草中，桃山君乃陆上的物种，水下视物的能力本就不行，摸索了半个时辰也没逮到那尾鲤鱼，气的跌坐在水草丛上的礁石上。
　　深厚的仙泽在避水圈外发出巨大华光，不多会就吸引来了一圈湖里的精怪。
　　水中精怪扇着背鳍在桃山君的避水圈外围个水泄不通，唇鳃一张一合的吐着泡泡将本就不通透的水搅的更加浑浊。
　　精怪里有些个极大胆的甩动尾巴钻进避水圈来，小心翼翼的用胸鳍摸着桃山君的衣角。
　　桃山君心中恼火，一掌拍晕了正欲闯进来的一尾昂刺鱼，嫌弃的拎着尾巴将它甩了出去：“本君，是来找一尾打湿我衣裳的鲤鱼的，若是见得，便将它带上来。”
　　鲤鱼精的族长老鲤鱼游得颤颤巍巍在避水圈外停了下来：“仙君容禀，我族小子并非故意惊扰仙君，乃是因为龙门将开，族中青年皆通宵达旦的练习，望能越过龙门坐地飞升，仙君大人大量，我等愿献出族中至宝以消仙君今日之气。”
　　鲤鱼精文绉绉的说了那么一大堆，桃山君却只在意鲤鱼族的至宝究竟是何。
　　她瞧着避水圈外的鲤鱼一众，笑道：“可我记得龙门每年三月才开，今年已然过了。”
　　老鲤鱼从嘴中吐出一颗璀璨的明珠来，一时间，黑沉沉的湖底变得明亮，它捧在胸鳍上递给桃山君道：“仙君好记性，话虽不假但最近新飞升了位真君，执掌四方水域。身边还缺些个端茶倒水的仙童，这不便临时增开了次龙门。”
　　桃山君接过珠子把玩，珠子普普通通的倒瞧不出什么特别：“哟，天上最近飞升的仙君倒不少啊，可这珠子有甚奇特的，竟是你们阖族至宝了？”
　　老鲤鱼精凑上前来对着珠子呵了口气：“您瞧，仙君，这不就是至宝了吗”
　　桃山君有些嫌弃老鲤鱼精的一身鱼腥味，不着痕迹的往外挪了挪，老鲤鱼精却不放过她，一边用短小的胸鳍拍着小指甲盖大小的明珠，一边冲着桃山君吐泡泡。
　　她定睛细瞧，被珠子光辉照射的五彩的泡泡里竟有位穿着桃山君衣服的神女，桃山君一惊，猛的拽住老鲤鱼的腹鳍问道：“这究竟是颗什么珠子？”
　　老鲤鱼轻抚着差点被扯断的脆弱腹鳍：“仙君，轻些，轻些，此乃湖中水魅死后凝结的惑魂珠。
　　“惑魂珠？”桃山君不解。
　　老鲤鱼精得意的从桃山君右耳游到左耳：“仙君如此聪慧，想一想那水魅如何害人，便晓得了。”
　　桃山君将珠子收入怀中，眯着一双贼眼看向老鲤鱼精：“你便真的甘心把这样好的珠子给了我？”
　　老鲤鱼扑扇着背鳍游到桃山君面前，像人类那般做了一揖：“山君与我为邻百年，我感念仙君不扰之恩，甘心奉上。”
　　桃山君咧嘴仿若听到了这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似的，指着老鲤鱼精细尖的脑袋：“你们鱼类的脑袋虽小，却精明得很呀，你若再不直截了当些，我便只当是你真心送我啦。”
　　你见过鱼笑吗，见过黑不溜秋的鲤鱼红脸吗？
　　桃山君听过了笑话，说是青鲤鱼害羞后会变成什么，答案红鲤鱼。
　　如今见着，才知世人欺人久矣。
　　红着脸的老鲤鱼精似是刚从地里拔出的番薯，两片滑腻鱼唇紧贴着桃山君的耳朵，将她耳朵弄得湿漉漉的，一张一合：“仙君，我老了，是个不中用的，三百年修为也未能化形。可下面的一众儿孙都是极好的。仙君与我族世代为邻，我不似仙君生来仙泽深厚，与日月同寿，我大限将至只盼仙君九月津门暗中助我族儿孙一臂之力，也出个光耀门楣的，方叫我安心。”
　　桃山君拨开老鲤鱼精望着避水圈外一众的鲤鱼门们，心中有些不快活。
　　精怪们存于天地，活的多快活自在。
　　去天上仙君那做个添水扫洒的小童有何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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