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星辰之上

　　一个月后，天气转寒。
　　陇市的季节只有夏冬，但冬天几乎也无需穿上羽绒服。
　　应涵以浑浑噩噩的状态过了这一月，虽然她很清楚，个人的事情影响到自己的工作是很不应该的事情。
　　但当她试图想要利用高强度工作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时，才发现，她连集中注意力都那样难。
　　而这样勉强自己的后果，便是她的上司李进忠再也看不下去她几次交上来的策划案和数据报表。
　　此时……
　　她站在李进忠的办公室门前，抿着唇，内心有些忐忑。
　　很显然，应涵知道这次又铸成大错了。
　　“咚、咚、咚。”她最终敲起了那扇门。
　　“进——”
　　应涵闻声，推开了门，一进门便看见了李进忠顶着一副眼镜，正若有所思地审视着手上的文件。
　　李进忠瞧见是她，没有意外，只是指了指桌前的椅子：“坐吧。”
　　“好。”应涵走过去拉开了椅子坐下，然后没有任何马虎地进入正题，“李总，您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李进忠抬手拿开了眼睛，把手中的策划案转了个方向递到应涵的面前。
　　“小应，最近你提交上来的策划案我看过了。”
　　他顿了顿，眼神犀利：“说实话，很差。”
　　应涵低眉看着面前出自自己手里的策划案，假装扫了几眼，实则一点都没有看进去。
　　“对不起，李总。”
　　李进忠也是在易明工作了好几年了，对自己员工的情况多少也能猜到一二。
　　李进忠：“小应，你也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把私人情绪带到工作上来这是大忌。我看了你最近的工作情况，居然有两份报表数据统计错误。如果不是报表还需经过二审，你知道会有多大的影响吗？”
　　应涵双手交叠，有些汗颜：“李总，真的很抱歉，我保证会在最短时间内调整好自己的状态，至于昨天提交的策划案，您不满意，我马上再给你重新起草一份。”
　　“状态没有调整回来，在拟定一百份策划案都没有半毛钱用处，最终只能丢在回收箱里！”他正色道。
　　应涵尴尬地点头应和着。
　　李进忠也不想为难她，又教导了几句才将她放走。
　　应涵离开后，他思索了片刻，最终还是给苏亦承打了个电话过去。
　　……
　　午休时间，应涵趴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浅眠。
　　“你的样子，像是接受吗？”
　　这句话在她脑海里一次又一次的闪过。
　　所以，他终究还是不信任她。

　　“应涵？”似曾相识的男音在身后响起。
　　应涵从睡梦里清醒过来，转头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人，揉了揉眼，打起了精神。
　　“刘助理，有事吗？”
　　刘清莞尔一笑，冲她一颔首：“对，有件事情是要通知你一下，苏总在顶层办公室等你，让你马上上去一趟。”
　　应涵茫然地点头应下，又有不好的预感冒了出来。
　　随着高速电梯里的红色数字层层往上递增，应涵的心仿佛也跟着失重起来。刘清把她领到了办公室门口后，对她说了声：“苏总就在里面，我还有事情就先走了。”
　　应涵莞尔一笑，目送着他走进了电梯。
　　而后，她回过头，深吸了口气，本打算直接推门而入，想想还是放弃了，直接礼节性地敲了敲门。
　　“进来。”
　　她抬手压下了门阀往前一推，走进了办公室，然后反身把门关上。
　　苏亦承坐在沙发上，手中拿着茶杯，姿态优雅又显得谦逊。
　　“中午休息得好吗？”
　　应涵抿嘴一笑：“不太好。”
　　“坐下歇会。”他指了指身侧的沙发，“平常办公室没人上来，所以沙发不像会客厅一样大，将就着点。”
　　应涵木然地点了点头，在离他最远的沙发边坐了下来。
　　“找我上来应该不是什么好事情吧？”她试探着问。
　　苏亦承一手横放在沙发边上，扭头看着她：“的确不是什么好事，要不要猜猜？”
　　应涵看着他抹着一层笑的脸上，第一次有了怕被上司炒鱿鱼的不安。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沙发另一端扶手上的文件，眯了眯眼。
　　……还是她那糟心的策划案吗？
　　应涵暗自在心底抚了抚额。
　　“……那个策划案，你别放在心上。”
　　苏亦承挑了挑眉，侧身拿过了那份策划案，然后递到了她的手上：“现在认认真真地再把自己的策划案看一遍，看完之后给我答复。”
　　应涵接过来，虽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认真地看了起来。
　　苏亦承拿起茶杯继续小品的品味着：“项目质量策划应致力于设定质量目标。要使顾客满意，就必须理解和满足他们的要求。可是在你的策划案里，我看到的更多是满足低层消费水平的顾客，那么想要追求高端时尚潮流的高消费水平人群，这些从哪实现？”
　　应涵不自觉抿了抿唇。
　　“虽然满足低消费水平的人群对百货商场的口碑会保持一个稳定的数据，但类似于这种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行为，李进忠不看好，我也不看好。”
　　“易明集团的每个方案都要做到尽善尽美，满足所有层次的消费人群是王道，这一点你应该也很清楚。”
　　苏亦承从茶几底下拿出了个塑料杯，往里添了半多的温水，然后送到她的面前：“两次数据统计错误，策划案又是这样的水准……应涵，这样的水平不像是你能发挥出来的。”
　　应涵盖上了策划案，听着苏亦承的话顿时无地自容，心里也开始闷闷的。
　　她当然不会傻到以为，他这番话是褒义。
　　她接过那杯水，淡淡的水汽在她的睫羽上凝成水珠，不知不觉发酸。
　　她的手臂被人触碰了一下，应涵回头，听到苏亦承说：“最近遇到什么事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她就想起那件事情，心里开始发慌发闷。
　　应涵身子往前倾，手撑在膝盖上，低头定定地看着眼前的那杯水，杯壁上还残留着水珠。
　　“不是……什么大事。”其实她也不清楚这句话究竟是说给他听，还是自己听。
　　“不是什么大事能把你的工作质量降低到这样？”
　　应涵咬着牙，偏过头，可是那该死的眼泪还是就这么溢了出来。
　　周围安静得出奇，他似是听到了她的眼泪砸落在地板上的声音，所以身子逐渐向她靠近，用安抚的姿势轻轻揽着她的肩。
　　苏亦承确认了她真的是在哭的时候，他也开始心慌了起来。
　　“我说话可能太重了……你别太在意。”
　　应涵猛地摇了摇头，哽咽了一声，然后开口：“对不起，是我个人的原因，我可能……最近真的不太适合工作。”
　　“需要假期吗？”
　　她摇了摇头：“最近我会先放下手头的工作，但还不需要假期，我做一些杂务也可以。”
　　苏亦承有些心疼地看着她，纵使心底已经有了猜测还是柔声劝慰：“你会把自己累坏的。我听你那位叫方澜静的同事说，你最近总是自愿加班到深夜。应涵……易明不需要这么勤奋到极点的员工。”
　　“我知道了。可是就让我随便做点什么也行，因为我很热爱这份工作，假期对我来说可有可无。”
　　苏亦承无奈让步，只是因为心中有了更好的盘算：“我会和李进忠沟通，但是这样的工作量我只能给你三天。这三天内，你尽力调整自己，明白吗？”
　　应涵点点头，喝尽了最后一口已经凉了的开水，有些疲倦地靠在沙发上。
　　苏亦承见她那样，竟鬼使神差地摸了摸她的头，她也并没有反感，只是有些出神。
　　他抬手看了眼手表：“在这休息吧，离上班还有段时间。”
　　应涵没有作答，只是轻合上了眼睑。
　　——
　　在大家繁忙工作之际，应涵已经从自己的座位上移开了不止四五次。
　　似是听到了茶水间的动静，正整理着文件的应涵动作一顿，隔着挡板，对旁边的方澜静说：“需要喝水么？水烧开了，我帮你拿点过来。”她起身拿过了方澜静的杯子。
　　“行。别再把自己累着了。”方澜静会心地说。
　　她把杯子递给她后，对面的潇潇双手搭在桌面上，一脸稀奇地开口：“欸，应涵。你耳力这么好啊？我都没听见水烧开了。”
　　应涵愣了愣，答：“你没听到吗？我听到烧开水的声音挺大的啊……可能是你工作没认真听吧？”
　　潇潇假意思索了下，嘴唇开合，回应道：“也是。对了，我也要一杯，谢谢哈！”
　　“噗——”方澜静忍不住笑出声。
　　应涵眨了眨眼，笑开：“早说不就好了？”她俯身，手越过挡板接过了潇潇的水壶，鼻子嗅到了一股味儿。
　　“潇潇，你中午是不是吃了拌面？”她问。
　　潇潇立马一脸吃惊的表情，眼睛瞪得圆溜圆溜的：“你咋知道？”
　　说出口后，她又觉得不对劲，冲着自己的身上嗅了嗅，皱眉道：“我也没闻到有味儿啊！”
　　“好像还有点雪碧的味道——”
　　“哇！”潇潇突然惊呼，察觉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她尴尬地笑了笑，然后压低声音，“你这鼻子跟谁长的啊？”
　　方澜静不屑地瞥了她一眼：“吃拌面配雪碧，这搭配真是没谁了。”
　　应涵同样无奈地耸了耸肩，不得不说，她的心情有些好转，拿着杯子，朝茶水间走去。
　　方澜静在键盘上敲字的动作忽地一顿，转头望着应涵走过去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眼。

　　茶水间到这的距离……
　　——
　　封闭的茶水间内，应涵一手提着滚烫的热水壶，将热气腾腾的水流缓缓注入一个个杯中。
　　据说公司提供的普洱生茶最是昂贵好喝，于是她拿起一杯刚冲泡完毕的普洱生茶，轻轻放在自己嘴唇上方，用鼻子嗅着——
　　味道好浓，还有些呛……应涵连忙移开，用食指蹭了蹭鼻尖。她将茶送到唇边轻珉了一口。开始是苦涩，到了后来甜味也明显。
　　其实，这上等的普洱也不过如此……那是在她看来。
　　毕竟味道这么浓，不是她喜欢的。
　　“嗡——嗡——”口袋的手机震动起来。
　　应涵放下了水杯，掏出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抬起的手又重新垂落在身侧。
　　她斜倚在桌台上，左手手指转动着还在震动的手机，一圈又一圈……
　　舅舅为什么会给她打电话？
　　手机震动了许久，停止，然后没过一会又开始震动。
　　应涵被挠得有些不耐烦，思虑了一下，还是接听了。
　　“舅舅。”
　　对面那边的洪志刚开始激动起来：“小涵，你总算是接舅舅电话了。”
　　“有什么事吗？”她淡道。
　　洪志刚此时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门外有些喧闹，但他尽量保持着平静：
　　“小涵，舅舅只想和你说一件事情。也算是舅舅求你一件事，你答应舅舅好不好？”
　　应涵沉默一下：“舅舅，有什么事是您需要求我的呢？您别忘了，我能办到的事情，您肯定也能办到。”
　　舅舅的公司也算小有所成，而她不过是一个大公司的小小基层干部，能做到的事情的确比他舅舅少。
　　谁知电话那头连忙推拒：“不不不，小涵，这次真的只有你能帮舅舅。”
　　“你先说是什么事情吧。”
　　洪志刚的叹息传入了应涵的耳朵，听着便是他的自怜自哀：“请你让那位先生收手吧，放舅舅的公司一条生路。”
　　应涵的大脑有空洞了那么一瞬间，而后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整整一个月了啊！公司所有原定入资的企业全部撤回，产品也被所有市场封杀，我想要拉投资、重新入驻卖场，全都接连碰壁。”他顿了顿，神色间多了疲乏和无奈，“短短一个月，这些事情绝不是巧合，小涵……你懂吗？”
　　应涵起初是有些懵，但施害人是傅宇恒，这点她怎么都没有想到。
　　难道他真的为了她，不惜动用关系和财力来封杀舅舅？
　　他是怎么做到的？明明……他只是个异星指挥官。

　　挂断了电话，应涵一个人独处了一会，心里复杂的情绪交杂在一块，理不清。
　　沉默良久，她终是在手机屏幕上轻点了几下，随即进入了通话界面。
　　应涵听着嘟声，食指在茶杯旁溢出的水滩上画着圆。
　　忽的手机震动一下，电话被接通，她手指一顿，盯着那摊水里倒映的电灯，眼睛也闪动着光。
　　“我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
　　距离易明仅有不到一百米的咖啡厅内，应涵一个人坐在封闭独立的小包厢里，盯着那壶架在白蜡上方装着冰糖雪梨汁的水壶出神。
　　忽的，包厢门被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覆盖了进来。
　　她抬头寻了过去。
　　傅宇恒反手关上门，朝着她微微颔首打了个招呼，最后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
　　包厢里有暖气，温度会相对高一些。他慢条斯理地脱下了黑色外套，先是搭在臂弯里，然后放到了桌子一旁。
　　应涵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只看见他理着自己的衣领，举手投足间斯文又优雅，是典型的大家公子风范。
　　她的心跳不禁有些加快，但面色上依旧平静。抬手握住了壶耳，替傅宇恒倒了一杯热热乎乎的冰糖雪梨汁。
　　傅宇恒仅是微微一颔首，表示谢意。
　　“没见过你喝咖啡，所以就只点了这个，虽然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但至少可以暖和身体。”
　　傅宇恒的眼神徘徊在了眼前这杯热饮，而后抬手端起送到嘴边喝了一口，眉头一蹙：“太甜。”
　　应涵扯了扯嘴，显然面对他的挑剔已经司空见惯，但这暖饮的确让她也觉得甜了。
　　傅宇恒将手中的杯子重新放回桌面，抬眸看着她：“找我来什么事。”
　　“放过我舅舅他们。我知道我舅妈在言语上得罪了你，但是还请你——”
　　还请他看在他们朋友一场的份上？
　　不对。
　　傅宇恒见她说话略有停顿，看似漫不经意地拿起暖饮又喝了一口。
　　应涵低了低头：“还请你看在我们认识一场的份上，放过他们。”
　　傅宇恒对今晚的谈话意料之中，也只是淡然挑了挑眉：“你凭什么觉得，我有这个能力办到这件事？”
　　“你的能力，我不是领教过了吗？”她微微一笑。
　　实则，她在暗讽他一个异星高科技作战指挥官，比资本家还要心狠手辣的男人，能力还需要她来质疑吗？
　　她拿起杯子，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暖饮，那甜得令她牙齿轻微打颤的果汁让她的眉头轻蹙了一下。
　　傅宇恒不经意地瞥过她的眉睫，然后冷笑一声：“想不到一个月不见，苏亦承手底下的人把你培养得这么好，倒是培养了一副伶牙俐齿。”
　　应涵收敛起了笑容，放回了杯子，声音微沉：“傅宇恒，我今天来只是想求你这件事情，请你答应。”
　　她不认为自己是多么的有骨气，才能想到来求他。
　　“诚意？”其实他不介意，两人再次分道扬镳前自己还能多赚到一些便宜。
　　应涵怔住，完全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又或许她一直以为，其实傅宇恒一直都只是在帮她出气而已，所以才抱着心里那一点点希望隐藏着最后一点因他而起的喜悦来与他见面。
　　可原来，还是她自作多情了。
　　傅宇恒随手解了衬衫最上方的扣子，样子随性洒脱。
　　这样的动作入了应涵的眼里却是带了些危险的信号，很快那双眼又警惕又躲闪。
　　然，傅宇恒的速度极快，眨眼间就坐到了她的身旁。
　　应涵的瞳孔迅速放大，刚脱口而出一个“你”字，就完完全全被他全部堵了回去。
　　那双唇的上方有湿漉漉的水光，却有些辣着她的眼。她似乎还能品尝到他口中残留的暖饮，鼻尖周围除了淡淡的雪梨香，还有男人身上自带的清香助燃在两人的荷尔蒙之间，辗转不已，缠绵悱恻。
　　傅宇恒吻得不似那样柔情，硬是将她的唇碾压得生疼，那双幽沉专注的瞳孔正紧紧地锁着她，两只有力的臂膀将她困在椅子上。
　　应涵隐忍地直视着他，紧绷的神经却在他过分的举动后被激得分崩离散。
　　在发觉自己正逐渐迷失在他的眼眸中，她用着最后的制止力抵抗着他。
　　“起来。”
　　“怎么？不帮你舅舅他们求情了？”他冷淡地开口，喉结微滚，眼里闪过一丝狡黠。
　　应涵依旧使力抵着他：“我犯不着为了他们失身于人，傅先生你说是不是？”
　　他清淡地吐出一口气：“呵——”
　　傅宇恒站起身，衬衫不知不觉开了三颗纽扣，他低头慢条斯理地将它们重新扣好。
　　扣完后，傅宇恒低低地瞥了脸颊染了潮红的女人一眼，然后拿起桌上的衣服，垂挂在臂弯里。
　　他转身，准备拉开门——
　　“傅宇恒——伟大的陌恒帝国指挥官，我只想最后问你一次。”她一字一句，咬字清晰，“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傅宇恒偏头看向了别处，视线聚焦在旁边玻璃柜上反射的她的影子。
　　“没有。”
　　干脆、精炼。
　　听到这个答案，应涵的心下意识一沉，但也是理所当然地浅笑着带了过去。
　　“但你为什么要三番五次的救我，然后又给予我无微不至的关照？最重要的是，在你不惜一次次推开我的时候，还依然能够做出让我对你一次次燃起希望的举动。”
　　“傅宇恒，如果你真的不在乎我，为什么要做这一系列的事情来？你敢说，你真的一点也没有动过心？”
　　他帮她拿回老宅是这样，他对她无声的关怀也是这样，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扰乱她的丝线？让她规规矩矩的理好线球难道不好吗？
　　傅宇恒面色上依旧波澜不惊，低头压开门阀，顾左右而言他：“下次说话之前记得把言辞放缓些。”
　　在这之后，他毫不犹豫地迈出门槛，扬长而去。
　　应涵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摊开早已汗津津的掌心。
　　他身上的气质向来阴沉得迫人胆寒，又总是带着那种王者的曙光。每与他针锋相对时，她的心总是莫名的忐忑，谁能知道她要突破多少防线才能对他说出那样一番话。
　　而他，从来都那么了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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