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诺

　　第二十一章灯王3

　　程诺觉得比起他，与程牛牛认识不到一个月的小安，更能管的住这孩子。

　　从前程牛牛哭闹的时候，他左哄右哄，半天时间搭进去，小孩才委屈巴巴的跟他说句知心话。许思安不一样，没一句好听的，处处带刺，捡着最厉害的说，牛牛非但不哭了，还特别听许思安的话。

　　比之同龄人，程牛牛算懂事的，听得进道理，脾气倔不是缺点，这孩子，是他的骄傲。

　　他捉摸着，一会儿遇上宋掌柜或者柳叶，借几两碎银子，给牛牛买点小玩意，灯笼，风车，小玩具什么的。小孩在程家村长大，没见过的东西多，什么都稀罕。

　　程牛牛只看不要，他沿路看着买卖，知道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用钱买的。虽然喜欢，但小爹没有钱，小安叔叔不借给他，于是他只看看热闹，什么也不要了。

　　程诺一手牵一个，左边怕许思安看不见被挤了，右边还怕程牛牛个子小被挤了，人太多了，白日四驾马车并行的街道，满满的全是人。

　　许思安道，“走慢点吧，这里人多。”

　　他虽然被程诺牵着，但他耳力敏锐，哪里有人哪里有路，单凭声音能分辨的差不多，悄悄的给程诺挡开拥挤过来的人。

　　程诺以为许思安累了，放慢了步子。

　　这条街满街都是猜灯谜的，难怪聚集着真么多人。

　　华明镇灯笼节，最盛大的活动就是猜灯谜，听柳叶说还有个灯王比赛，谁猜出来的最多，谁就是当年的灯王，好像有一个巨大的灯笼做奖品。

　　他环顾四周，还真看见一个巨大号的灯笼，模样是个蟠桃，跟他差不多高，摆在台子上最高最显眼的位置。

　　“老爷，程公子，”发现老爷丢了的宋掌柜，气喘吁吁的，终于在茫茫人海人山中，找到了自家老爷。

　　程诺想问他借钱，却听许思安问，“附近有卖兔子灯笼的没有？”

　　宋掌柜赶紧找，发现有个摊位上摆着。

　　程牛牛听着眼睛一亮，但傲娇小孩却不愿承认自己还是很想要，他噘着嘴，故意不看。

　　许思安又问，“你带银子了吗？”

　　宋掌柜当然随身携带大把碎银子，本来他就是跟来给老爷付账的。

　　“小诺，我们走，”许思安跟着宋掌柜，走向兔子灯笼的摊位。

　　“他不是不给我买吗？”程牛牛嘟囔。

　　程诺笑了，“小安叔叔不买，小爹给你买，小爹问宋管事借银子，这点银子，小爹以后还是还的起的。”

　　“我长大了，要赚好多好多银子，再也不要小爹看人脸色借钱了。”小孩气鼓鼓的说。

　　几人在灯笼旁边，宋掌柜拿着兔子灯笼问，“多少钱？”

　　“我的灯笼不卖，”老板道，“看牌子吗？猜灯谜。十文猜一次，猜对了，按着数量发奖品，喜欢的灯笼就是你的。”

　　灯笼会上的灯笼不贵，十文钱足以买下，根本用不着猜。但这些摊位的老板，算盘打得精明，弄了个灯谜，猜中了不赔，猜不中不给，稳赚。

　　大家来灯笼会，为了图个乐子，不会计较这点儿小钱，都积极踊跃参与。现场人声嘈杂，许思安勉强能听见几个得了奖品的，兴奋的跟同伴炫耀。

　　宋老板觉得麻烦，从钱袋里拿出一锭银子，给灯谜摊子的老板，“兔子灯笼卖给我，不用找了。”

　　谁知那摊子老板，是个有钱不赚的二百五，“这可不行，银子再多也不能坏了规矩。”

　　宋掌柜看其他摊子，好像只有这一家，剩了个兔子灯笼。

　　“老爷……”宋掌柜把大概情形与许思安一说，想问问老爷，换一个花色行不行，像是小狗小猪的灯笼，也挺有趣的。

　　许思安一听台上猜灯谜，拉了拉程诺，“要不，上去试试？”

　　“我？”程诺一紧张，小安想他去猜灯谜？

　　“那兔子灯笼，人家不卖，说是猜灯谜的奖品，”许思安道，“我瞧着牛牛就喜欢那个兔子，别的看不上眼。”

　　程牛牛都喜欢，但如果只能选一个，他还是想要兔子那个。

　　程诺心里五味陈杂，他有多少年没有碰过文墨了？让他现在就猜，他十个有九个猜不准的。可许思安还故意补上一句，“牛牛，你跟你小爹一起猜，错了，银子算我的，赢了，奖品算你的。”

　　程牛牛从来没猜过灯谜，他甚至不知道灯谜是什么。

　　“猜字的，猜动物的，猜物件的，猜诗词的，什么都有，”许思安大略一说，程牛牛恍然，“就是谜语啊！”

　　“藏在灯里的谜语，”许思安成功引起了程牛牛的兴趣。

　　“小爹，我们上去猜灯谜吧！我知道很多谜语！”全都是程诺教的。

　　程诺没法拒绝，他已经拒绝过程牛牛一次了。

　　许思安带头，加上宋掌柜，四人上了灯谜的台子。台子是木头临时搭建的，铺着红地毯，四方形状，挂着密密麻麻的小号灯笼，谜面就贴在灯笼上。每答对一个题目，可以拿到小号灯笼，小号灯笼穿成一串，再拿着去换奖品。

　　程牛牛想要的兔子灯笼，要连着答对十个题，拿到十个小号红灯笼。

　　许思安随便取了一个，让程诺给念。

　　程诺打开纸，轻轻念说，“一月又一月，两月共半边。上有可耕之田，下有长流之川。一家有六口，两口不团圆。”

　　“是字谜？”许思安听着像。

　　猜谜他不擅长，从小到大就没猜对过。但若尘很擅长，常常谜面还没念完，就脱口而出正确答案了。

　　程牛牛知道的谜语，都是特别简单的，哪里有这种文绉绉的题目？

　　宋掌柜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是什么字，他很小就给人当帮工，没念过几年书，买卖算不错，但放到文墨上，就差多了。

　　“这个谜题，今晚不少人都抽到过，还没有人能猜出来，”摊子老板走过来，意思是很难。

　　如果猜不出，得交钱，但小灯笼就拿不着了。

　　程牛牛沮丧的低头，原来灯谜这么难啊。

　　许思安把红灯笼递给程牛牛，“给，拿好了。”

　　摊子老板忙说，“您还没才出来呢。”

　　“谁说我猜不出来？”许思安想了想，“嗯，我是猜不出来，但我的朋友能猜出来。”

　　程诺果然已经心有答案，“是‘用’字。”

　　“可不是么！”宋掌柜一拍手，“‘用’分左右，都是‘月’字；分上下，上‘田’字下‘川’字；一共六个‘口’，有两个‘口’少了一横，不正是不堵门吗？”

　　程牛牛给小爹叫好。

　　摊位老板心有不甘，他好容易找了个难题，想多赚几个钱，这么早就被猜出来了。

　　为首气质卓然的，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连题目也不看，让旁边跟着的下人给念。他似乎是给那小孩猜谜赢灯笼，小孩可能是他亲戚。旁边的两个下人，一个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猜出谜题的，是另一个长得清秀斯文的。

　　这几个人，能赢了灯王也说不定。

　　许思安问，“柳叶呢？”

　　宋掌柜也不知道，“我刚刚急着找您跟程公子，跟他走散了。”

　　许思安想起来，他一直没听见柳叶的声音，那么能说的人忽然失声，他还是能够注意到的，他心想柳叶知道回去的路，走散找不到他们，说不定已经自个儿回去了。

　　这一次，是程牛牛挑的灯笼。

　　“两只狗儿不一样，双双并肩草下躺 ，”程诺念，“还是字谜。”

　　许思安直接问程诺，“是什么？”

　　程诺几乎没想，脱口而出，“‘获’，收获的‘获’。”

　　许思安很得意，就跟是他自己猜出来的似的。

　　程牛牛又取了一个红灯笼。

　　宋掌柜思索了好一阵儿，才想明白，“两只狗，一只是‘犭’，另一只是‘犬’，果真不一样！妙哉妙哉！”

　　程牛牛手里的灯笼，很快多了起来。

　　他自己也猜出了两个谜题。之前有两个谜面，猜得不是字，而是动物，他还没听小爹念完，完就猜出来了。

　　“坐也坐，卧也坐，行也坐。”这不就是青蛙吗？

　　程家村边上池塘里的青蛙，都是这样子的。

　　“坐也卧，卧也卧，行也卧。”

　　“是蛇！”程牛牛想起了他最害怕的动物——蛇。

　　这两个谜题本就简单，小孩答对了，很有成就感。

　　“还差一个谜题！”小孩兴奋的举起灯笼，“还差一个，就可以换兔子了。”

　　程诺念道，“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这次是宋掌柜先说的答案，“算盘。”

　　算盘是商人的武器，好比武人的刀剑，文人的笔墨，官家的令符，帝王的玉玺，日日在侧，逢事便用。

　　程牛牛提着一串灯笼，跑到摊主处领奖品。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兔子灯笼。

　　“一个谜都没浪费啊！”摊主念叨着，开了十个谜面，无论难易，都答出来了。尤其是这个姓程的公子，年纪轻轻，见多识广，字谜不说，诗谜也不在话下，最难的当属这两种。

　　许思安问，“听说你们每年都会比出一个灯王。”

　　摊主说，“几位想试试？”

　　“现在猜最多的人，猜对了几个？”

　　“五十八个，”摊主刚听对边摊位报了数量，他指着中心的大蟠桃灯笼，“今年的灯王奖品特别有寓意，是个蟠桃形状的灯笼，蟠桃意长寿，寓万寿无疆。老爷家里若是有老人，大可以试试，赢了这个蟠桃灯笼回去，冲冲喜庆。”

　　许思安父母早逝，连兄长与嫂子也过世五年，许家只剩下他跟侄子清轩两个人，君家应该也没有什么老一辈儿的亲人在世上。只是……许思安忽然想起，小诺该是有这么一个没有血缘，却胜似亲人的老人在世的。

　　梅可玉，梅老先生，银安城的丹青大家，若辰的恩师。

　　老人耄耋之年身体健壮，对丹青的热爱如奔流河水滔滔不绝，去年许思安给他过寿的时候，老人还硬送了两副画。他说他一个盲人，看不见画了什么，老人非说让他存着，留给子孙后代，越存越值钱。

　　梅老的寿辰，就在下个月。

　　梅老还不知若辰尚在人世，他总是跟自己絮叨，这辈子收徒无数，只有两个是得了他真传，丹青一途将有很深造诣的，其中一个，就是若辰。当年得知若辰死讯，老人闭关了三年，谁人不见，只画了一幅画，提名《春寒》。

　　如今，许思安是那幅《春寒》的主人，虽然他并不知道，画上画的是什么。

　　“小诺，不如你试试，赢那个蟠桃灯笼回来？”许思安道，“有位老先生，很关照我，下个月是他寿辰，我想送他做寿礼。”

　　程诺连着看了十个题目，找到了信心，曾经的诗文经卷，慢慢涌回了他的记忆里，程诺想了想，应声，“好，我试一试。”

　　宋掌柜找来纸笔，程诺半跪在地上，把笔墨铺好，如此多的题量，他把答案都写下来，以防错漏。程牛牛给他选谜面，收集小灯笼，许思安摸索到砚台，轻轻的研墨。

　　周围的人越围越多，灯王比试，向来会吸引很多人看热闹。

　　宋掌柜插不上手，也在旁边站着看，总不能打扰许老板好容易得来的献殷勤的机会。

　　狐狸精勾人，有学问的狐狸精，更勾人。

　　不少本地人认识宋掌柜，原本的陈家粮铺改成许家，米价大降，百姓谢不到许思安，却纷纷谢过宋掌柜。

　　他们见宋掌柜早就在此站着，问，“宋掌柜，你认识他吗？”

　　“程公子，是许氏粮铺的客人，”宋掌柜只能这么介绍，许思安早就吩咐过，他在明华城镇的事儿，不可外传。

　　“厉害啊，这么难的谜面都难不倒他，”几个书生模样的青年啧啧夸赞。

　　程诺足足写了三张纸，台子上的谜题剩下的已经不多了，都是人猜不出来才剩下的。

　　到此，程牛牛所有拿来的灯笼，无一错漏，全部答对。

　　“二人抬头不见天，一女之中半口田。八王问我田多少，土字上面一千田。”有人念出来，“字谜？这个怎么猜？”

　　程诺抿嘴，想了想，在纸上写“夫妻义重”四字。

　　字谜不一定是一个字，有时候会是两个字的词汇，甚至是四字成语。这种难度的谜题，不仅要解单字，还带着意会，在灯笼节上算是最难的了。

　　“‘二’、‘人’不为“天”，就是“夫”，第一个字好猜，”有人只猜出了一个字，看着程诺写下后面的，心里说不出的佩服。

　　“‘千’、‘田’、‘土’，加起来不正是‘重’吗？”

　　周遭夸赞纷纷，程诺置若罔闻，他求速，之前那对了五十八个谜题的人，是在他答对十个谜题的时候的五十八。那人定然也在作答，他必须在同样的时间比那人多五十八题，才能超过他。

　　他想要为小安赢下灯王。

　　这是他临别之前，最后能为小安做的事了。

　　程牛牛递上最后的灯笼，台上的所有灯谜，都被答完，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了。

　　程诺看纸上写着的，“有好酒卖”四个字，这是字谜的谜底，要求用七言律诗写出谜面。

　　也不知是谁出了这个怪题目。

　　程诺想了想，提笔写下“一轮明月挂天边，淑女才子并蒂莲。碧波池畔酉时会，细读诗书不用言。”

　　一气呵成。

　　“没题目了，”几家摊位的摊主，分别清点参加灯王比赛的对题数量，程诺答对两百三十一题，宋掌柜愣成了石头，许思安叫了好几次都没听见。

　　两百三十一题，打破了华明城灯笼会的纪录。

　　灯王非程诺莫属，第二名连程诺题目数的一半都不到。

　　且程诺所有打开的题目全都答对了，没有一个错的或者漏过的。

　　谜题跟学问不一样，学问讲求熟读背诵，积累判断，而谜题解“巧”，答案通常很简单，可是谜面混淆，十分考教对事看物的角度与方法。

　　老爷从西南山林中带回来的这位，究竟是何方神圣啊！

　　许思安如愿得了灯王的奖品——跟他一样高的大蟠桃灯笼。

　　程牛牛提着兔子灯笼，说道，“那么大的灯笼，咱们怎么搬回去啊！”

　　许老板自然不会思考这种麻烦事，这种麻烦事，向来是交给宋掌柜这样的下属去思考的。

　　灯王比试完了，他们又走了几家店铺，给程牛牛买了些好玩的小玩意儿。

　　程诺连着写了两个小时的灯谜，心神疲劳，回到客栈就睡下了，程牛牛把兔子灯笼小心翼翼的放好，还有小安叔叔买给他的小玩意儿。

　　小安叔叔嘴巴坏，到底还是大好人。

　　明明说不借钱给他，回头送了他这么多。

　　小安叔叔说，他们这叫礼尚往来，用不着心心念念的还。小爹给他赢了个超大的灯笼，是无价之宝，而他买这些小玩意儿，加起来也花不了几个钱。

　　许思安却是久久不能入睡。

　　灯王比赛的时候，他虽然看不见，却听见周围人们的欢呼与赞美。

　　他的若辰，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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