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泉 泉篇

　　第十二章灵石幻镜
　　我的身体变得很轻很轻，仿佛一缕白雾般的烟气，盘旋缭绕，直上云霄。
　　不！南泉！回来！
　　撕心裂肺的哀呼从脚下传来，我的心猛地一坠，身子也跟着一坠。我低下头，眼前是一大片冰湖，冰湖的中央有一个红色的人影。
　　漆黑的长发披撒在她肩头，她双膝跪地，头深深埋下。晶莹如镜的冰面倒映出她娇小的身躯在不住战抖。
　　冥心！
　　我欢呼一声，急急向她飞去。
　　冥心仿佛听见我的呼唤，她缓缓抬起了头，目光怔怔的，却望着脚前不远处的冰面，一个白色的纤弱身躯静静的平躺在那里。
　　那是谁？
　　我吃了一惊。银灰色的长发遮盖住那人的脸庞，在她的前胸，我看见，一把如铁一样黑色的长剑深深扎进她的身体。鲜红的流质正从伤口汩汩的涌溢出来，浸染了白色的衣衫，顺着平滑的冰面，流淌到冥心的膝旁。
　　“嘀哒！”
　　一颗圆润的水珠从冥心的脸颊上滚落下来，滴在了冰面上，引起巨大的回响。她脚下的寒冰“呲——”的一声，一道裂痕由近及远，从冰湖的中央向外迅速扩张开去。“轰隆隆——”，湖底深处传来雷鸣般的巨响。
　　南泉，你不会死的。冥心仰首向天，喃喃说道。
　　我不会让你死的！
　　她迅速抬起左臂，伸来右手一抹，把本缠绕成圈在手臂上艳红色的长蛇握在掌心里。她轻轻拂弄一下血琼尖角型的脑袋，忽然，手指一伸，探进了毒蛇的口中。
　　“冥心！冥心！”
　　一条灰色的人影从冰湖的一侧急奔了过来，被四分五裂的冰块挡住了去路，站在湖边着急的大声呼喊：“不要，冥心！不要啊！那预言不是真的！血琼不会变成起死回生的灵药！冥心，你回来！你回来啊！”
　　冥心并没有理睬这个人。血琼抬起尖尖的小脑袋冲它主人看了一眼，冥心点点头。
　　一阵轻颤从指尖传来，冥心的唇角绽出一抹满足的笑容。她手一松，血琼长长的蛇腰滑到了地上，它一动不动，原本艳红的身体瞬间转为深红，随后又显出黑紫的光泽。
　　“用这个救她。”冥心指一指脚下的灵药。
　　“你——”她向着不远处一个白色高大的身影冷冷道，“南宫岳，你一定要救活她！”

　　我从梦魇中惊醒，一仰身子坐起，满头满脸的冷汗，心脏“突突”乱跳。
　　这真的是梦么？为什么这么真实？就像曾发生过的往事一样，从记忆里被不小心激活，仍历历在目，让人痛不欲生！
　　我不住喘着粗气，带来胸口一阵阵剧痛，好半天才能平静下来。我伸手摸摸胸前，那里被什么紧紧绑缚住了，我低头一看，是一层层包裹得很严密的白布条。
　　啊，对了，昨天晚上我被漫澜宫的禁军从背后射中了箭，慌不择路中不知在哪里就晕倒了过去。
　　我抬起头，白亮亮一道光芒从窗外照射进来，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赶忙低下头去，床边的一串勾嵌有浅灰纹理的白色石头映入了眼帘。
　　白松石手环！
　　我的心猛地一跳，抓起那串石头。没错，彩色孔雀羽毛攒成的丝线，白底灰纹的十颗大小均匀的石头，就是我送给冥心的白松石手环！
　　冥心！
　　我左右四顾，这一间小屋内，除了我躺着的这张床外，还有一张四方桌子和一张矮几，并没有人。我一跳下床，打开屋门。
　　屋外，艳阳如火，万里晴空不飘一丝云彩。我畏光的用手遮住眼睛，四下里望一望，这是个小小的院落，花木成荫，院中央的泥土小径一侧，一方黑土像是刚刚翻整过，一柄花锄靠在木篱笆的矮桩上。
　　好眼熟的地方啊！我来过这里么？
　　院子里面也没有人，我抬起手看了看，白松石在手里紧攒着。
　　冥心——
　　我犹疑的又喊了一声。
　　——是你么？你在这里么？
　　没有人回答。院外是一片绿草地，极目处，一览无余，远远山坡下有一小片树林，平地上芳草萋萋，看不到一个人。我回过头，出来的地方是一个简陋的茅屋，屋里自然也是没有人的。
　　茅屋后面隐隐传来水流声，我快步绕了过去，但是，那里也没有人。
　　屋后也是一个小院，用篱笆围住三面，最后一面临着一处山石，石旁有个顺水转动的木轮，吱吱呀呀，木片轮回，将一道清流注入一潭小池中。池水上浮动的团团银光让我停下了就要离开的脚步。
　　这是——我走近去，一朵皎洁如玉的花蕾绽放在清澈见底的水面上。团团重叠的银光来自它盛开如云的花瓣，阳光明艳，金色的花蕊闪烁出灿烂耀眼的光。
　　好美的花啊！我忍不住探身伸出手去，抚摸了一下那温润如玉的花瓣。花影摇动，平静的水面上倒映出一个女孩的影子。
　　冥心？
　　我回过身，后面没有人。我转过头去，池水里的人影更加清晰了。那是冥心的样子。似乎是整个人都浸在了水里，她的衣服和散着的头发在水中漂浮起来，她用手捂着脸孔，浑身颤抖，不停的抽搐。
　　冥心！冥心！
　　我大声叫。但她似乎听不到或者不理睬我，身子一点点向下沉。
　　我着急了，伸手想拉她出来，水面漾起一圈圈波纹，平静被打破了，那人影突然消失了。
　　“南泉，你看到了什么？”
　　“冥心……”我恍然若失，“我看见冥心，她……她在哭……”
　　“唉……”
　　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我定一定神，回过头。
　　“你……你是……”
　　他紧闭着双目向我微微一笑。
　　“我叫柳寄亭。”
　　语声温和宁静，他第二遍告诉了我他的名字。

　　“柳……先生，”我还记得逍是这样称呼他，“是你救了我？”
　　他点点头，把一杯飘着花瓣的热茶递到我手边，在桌子的另一头坐了下来。
　　我低着头，慢慢喝着手上的茶。
　　“南泉，”他忽然道，“你想问我什么？”
　　我没有吃惊，这个总是温和微笑的盲人能看到许多有眼睛的人都看不到的东西。
　　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去，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那张紧闭双眸的苍白面孔，心里总升腾出异样诡秘的感觉。
　　“先生，”我抚摸着手臂上的白色石头，“你怎么会有这串白松石？你……见过冥心？”
　　柳寄亭点了点头。
　　“三个月前，冥心来过这里。”他缓缓说道，“那个时候，她也和你一样，受了很重的伤。”
　　我的心一跳。
　　柳寄亭继续说道：“她是来刺杀祁王的，但是，没有成功。”
　　我痛苦的咬紧下唇，舌尖尝到一股腥甜的味道。
　　“临走的时候，她遗留了这串手环，我想，”柳寄亭微微一笑，“她是留给你的。”
　　我埋下头去，他不再说话。
　　“先生，”过了很久，我才把爬满泪痕的脸孔抬了起来，“你知道血琼蛇的预言么？白松石告诉我，冥心死了，她被血琼蛇咬死了！”

　　虽然我不愿意相信，但冥心刺杀祁王的事除了僻远如晴庐一样的地方，天下四方，没有人不知道。
　　妖女。几乎所有人都这样称呼冥心。我想，这大半是因为血琼蛇的缘故。有了这条世人谈之色变的毒蛇，十五岁的冥心已经能够让冥泉四国无人不敬畏的祁王差点死在自己的手上。
　　真的是祁，害死了冥心的妈妈么？
　　“琅寰，”柳寄亭清晰的吐出这两个字，“这是冥心母亲的名字。她是松黎部族的女子，也曾是黎人的祭司遴选出来派往寒水行刺祁王的杀手。”
　　群居在东部茂林深处的松黎人，是冥泉四国中最诡秘奇特的部族。除了族长之外，祭司是部族中最受尊敬的人。他们被称作“眸”——神之“眸”。
　　“眸”的职责代代相传，每一代只有一个人可以称为“眸”，而一旦拥有了神之“眸”，祭司就必需放弃那双世俗的眼睛。
　　天池二千一百年，也就是三十五年前，干枯了百年后又一次丰盈的冥泉水一泻千里。人们传说那是尚帝又一次拨动了天轮，天池湖底的黄土翻滚出了湖面。当时松黎的大祭司名叫萦萝。萦萝特为此事用曜石占卜，卦相大凶，天将降大祸于松黎。明知天意不可逆转的萦萝，却仍千方百计追寻天灾的踪源，希望可以找到逆转天轮的方法。
　　可是十六年过去，她日日占星祝祷，却毫无头绪、一无所获。这一年，金祁国君南宫辛崩逝，传位幼子。传诏后，祁国大王子不服，起军叛乱，祁国陷入一片混战。祁人纷纷传说，这是因为先祁帝的幼子是在冥泉水祸那年出生的，因而要遭受更多的曲折才能继位。但终于叛乱平定，新帝登基了，祁国改元澄庆。
　　澄庆元年，萦萝终于知道年仅十六岁的祁王就是要应顺轮之命，灭三国而统一天下的人！
　　尚帝的天轮只有天命选中的人才有能力拨转。自负灵力强盛的萦萝很快找到了那只逆轮之手——那是一个松黎的少女，当时只有十五岁，名叫琅寰。
　　让族中本领最强的武师教给琅寰秘技，伺机刺杀祁王。
　　澄庆二年，机会终于来了。祁王与寒水女帝定下盟约，并聘娶寒水最美丽的女儿雪泉公主为妃。为了表示对公主的爱慕和对盟约的诚挚，祁王亲自到与皓都相隔几万里的寒水都城沁珀山迎娶公主。松黎人计划就在迎亲的队伍渡船冥泉时，刺杀祁王。
　　但是，万无一失的计划却失败了。
　　琅寰似乎已成功的将一把利剑刺进祁王的心脏，但不知为什么，她在中途停了下来，给了祁王反击的机会，她被祁人抓了起来。
　　金祁的人马顺利的进入了沁珀山，然而作为新娘的雪泉公主却突然失踪了。祁王回到皓都的当日，金祁依旧举国欢庆，因为他们迎来了新的王后——松黎女子琅寰。
　　萦萝的卦相告诉她，天明之轮已经逆转，金祁松黎结盟，琅寰真的是那只逆轮之手！
　　澄庆三年，女帝病殁，寒水成为金祁的属国。祁王举兵讨伐南方的亘炎，往后琅寰同往，得到松黎部族相助。亘炎在一年覆灭，王族逃到炽漠的深处。
　　澄庆四年，祁国大军出征回来之日，王后诞下一名女婴。松黎人得讯，举族惊恐。原来，松黎古老的传说中，最后灭族者会是一个有外族血统的松黎之女，因此黎人从来不娶外族女子，倘若本族女子怀了外族人的孩子，无论男女都要溺死在青江水里。
　　松黎派人赶到皓都，意欲劝服王后带回婴孩，免去族人之祸。琅寰自然十分不忍。黎人劝服不果，竟然不惜用计，毒杀琅寰母女，却被祁王发现。年轻气盛的祁王一怒之下，杀尽松黎来使，撕毁盟约，从此与松黎为敌。
　　就在金祁举全国之兵将要讨伐松黎的时候，王后琅寰离开了漫澜宫，跟着她离开的自然还有不满周岁的小公主。祁王追出皓都，终于在冥泉之滨找到了妻子和女儿。然后，这三个人就一起失踪了。
　　“失踪了？”我惊讶的问，“难道祁王没有再回到皓都么？”
　　“当然回来了，不过，那是几年之后的事。”
　　祁王失踪后，北方的寒水和南方的亘炎趁机叛乱。金祁暂由祁王叔父，瞬王壬代政。瞬王羸弱，不善理国，他和朝廷的重臣派人到处寻找祁王的下落。
　　澄庆六年到十年，四方战乱频仍，在祁王治下本一步步走向强盛并已统一了三国的金祁，一下子便四分五裂，一蹶不振了。
　　据说，祁人曾经找到过祁王。瞬王和朝中重臣也曾多此千里迢迢远赴密林幽谷访求祁王的踪迹。但似乎，他不愿回到金祁。
　　“是为了琅寰和他们的女儿吧。”我轻轻说道，那个女儿就是冥心了。
　　“后来呢？”我问。
　　“后来，祁王终于回来了。那是澄庆十年的事。九年后，”柳寄亭指了指窗外，“南泉，你从寒水一路过来，应该已经看到，今天的金祁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度。”
　　“不。”我轻轻道，“我是问，他回国之前的那段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十一岁时在百泉林碰到了冥心，那时她才九岁，算起来，那该是祁历中的澄庆十三年。她一个人在百泉林中迷了路，她扑在我的怀里低泣说“妈妈……不要死……”那哀凄的声音，每当我想起，心便从中间裂成两半，痛到不能呼吸。
　　“这段往事，也许只有祁王和冥心知道。”
　　柳寄亭这样回答我。
　　我看了他一眼，那怀疑的神色他察觉到了，对我淡然一笑，站了起来。
　　“谈了这么久的话，你也饿了吧。”
　　我怔怔得看着那瘦削的背影走向门外，心中千头万绪，似有无数疑问，但却不知从哪里问起。
　　“先生，”我想起什么，追了出去，“血琼真的能变成灵药么？它吸的最后一滴血真的是主人的么？”
　　柳寄亭淡淡微笑的脸上又一次浮现出那种凄迷深远的神情。这表情使得他一下子从仿佛可以洞察一切的神秘巫师，变得像普通人一样充满了无助和忧伤。
　　“那是未来的事，南泉，我不能告诉你。”
　　是的，逍告诉过，这些预言只有“王”才能知道。
　　“但是，”我又一次追上他，“为什么我可以看到？我还看到……看到妈妈……”我痛苦的回忆梦中的景象，“我的妈妈，她也用自己的血喂食血琼，她要把血琼变成灵药，给……给一个……一个穿着灰色袍子的人！”
　　“那只是你的梦吧。”

　　不。那些决不是梦。
　　我从怀中掏出贴身存放的玉埙凤晟。我是在拥有它之后才会看到那些关于妈妈的景象的。我疑心每一种玉石都是一面可以穿越时空的镜子——就像白松石让我看到未来一样，碧玉做的凤晟却让我看到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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