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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四方城郊区,农家小院。
今日是鬼医合药的日子。忙碌了数月,采摘了无数珍稀药草,鬼医终于将锁命丹的解药制作了出来。
屋中的木桌上放着一盏陶瓷小盅,盅内有一层黑褐色的酱状物。
鬼医拿着刚制好的药丸,用温水化开。药丸是碧绿色的,一经温水就变作了绿茶一样的颜色。
鬼医一手拿着银勺慢慢搅动盅内的黑酱,一手慢慢将那碗化开的药水倒入进去。随着鬼医慢慢地搅动,只见那黑酱开始起了反应,咕咚咕咚的冒着泡子,里面的东西在慢慢溶解,变得越来越稀薄,颜色也逐渐清亮了起来。
但那东西溶解成浅灰色的水后就再也没有持续变化,鬼医搅拌了很久,最后将银勺拿起来一看,勺子被毒物侵泡后,前段呈现淡黑色,并未恢复银色。
“啪”鬼医将银勺重重的扔在桌面上,颓然坐下,懊恼至极。
看来又失败了……
我叹息了一声,手按上他的肩头,安慰道:“无妨。还有的是时间。”
鬼医的情绪异常激动:“老奴当年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做这等毒物来干什么!不但害人不浅,还给自己下了这么大一个难题!”
“不怪你。”
“怎么不怪我!我不做这东西,今天你们也不至于中毒,受制于月神!”
“你没造出锁命丹,月神要控制我们还是一样会找别的办法。与其被那些我不知道的丹药和方子控制,我宁愿大家中的是锁命丹。这样起码还有机会。”
我拍了拍鬼医肩头,再次重申:“还有的是时间。”
鬼医情绪平复了一些,长叹一口气:“老奴最怕的是辜负主人的信任。”
“你不会的。我相信你。”
我本来就没奢望过短时间内能炼出解药,所以也不算太失望。不过鬼医却非常的沮丧,手捂着额头,眉头拧得很深,怔怔的,好半晌没有说话。我想他是真的遇到了瓶颈,有些一筹莫展。见他这般,我一时也没有出声去打搅他。
屋内的气氛有些沉闷。
就在这时,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金花娘子在家吗?”院外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我将窗门拉开一条缝隙看出去,见小院外来的是一个戴着金冠,穿着锦服的富家公子哥,他身后还随行了几个家丁。
“金花娘子,我是石东升啊。金花娘子。”他一边喊一边贼头贼脑扒着院门朝里面张望。穿得衣冠楚楚的,行为举止却略显轻佻,想是哪家的纨绔子弟。
“这人是谁?”
鬼医正在烦闷中,没好气道:“不知道金花打哪招惹来的二流子。最近三天两头过来。此人很不识趣,招人厌烦。”言罢,他烦躁的高喊了一声,“她不在!!”
“又不在?”那纨绔子弟嘀咕了一声,“我能进来看看吗?”一边说着,一边自己就进来了。
我笑了一下,果然是很不识趣的一个人。
院中立着很多木墩,木墩上搁着一个一个晒药的簸箕,摆满了院落。那纨绔领着家丁穿过院落的时候,被一个簸箕的篾片勾住了衣角,线头遭勾出,簸箕也被扯的一歪,险些跌落。纨绔登时怒目一瞪:“这该死的。”抬腿便是一脚,将那簸箕踹落,药洒一地。他满不在乎,只顾心痛的撩起自己衣角来查看。
鬼医听得院中哗啦一声,簸箕翻倒的声音,立即大叫起来:“别动我的药草!”他气急败坏的站起来,“我先去打发他走!”扯过面纱将脸一遮,就急忙忙的开门出去了。
不一会,院中就传来争执的声音。
今儿鬼医心情不好,难免脾气暴躁。
“不就一簸箕烂草药有什么大不了,陪你就是。”那纨绔趾高气昂的从腰间掏出一锭银子来往地上一扔,大有打发老农的架势。
气得鬼医抄起扫帚就一通赶:“滚滚滚,离开我的院子,不要再来了!”
纨绔和一干随从被扫出院门,气恼的大喊起来:“你这老鬼做什么,不识抬举!”
鬼医拾起地上的银子往那纨绔的脑门砸出去:“拿着你的臭钱赶紧滚!”
纨绔在外面又骂骂咧咧了好一阵,最后高嚷了一句:“看在金花娘子的面上,今儿爷就不和你计较了。”嚷完,才终于走掉了。
鬼医跪在地上,一根一根的将地上的草药拾起,认真细致的吹过才又重新放回簸箕里。一地的药草他拾捡了好一阵,仍然浪费了不少。
等他收拾完毕回到房间时,脸上还残留着浓烈的怒气。
“金花给你添麻烦了。”我说。
鬼医怒其不争道:“她最近是破罐子破摔。到处结实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越发不成体统了。”
“由着她吧,”金花的心伤其实很重,我说,“只要她高兴就好。”
“你就是太惯着她了!”
我不以为意: “而今还能让我惯着的人,也唯剩这一两个了。”
鬼医长叹不语。
过了一会,他又说道:“主人,你千万别像金花那样。过段时间还是找个靠得住的男人把自己嫁了吧。女人得有个家,守着丈夫和孩子过一辈子才是正经的。”
“你是在开我玩笑?”我诧异的看着鬼医。我现在怎么嫁人?又能嫁给谁?
“我说的不是眼下,“鬼医激动道,“等你离开神月教,替大家解了锁命丹。再解了自己身上的毒……还有噬心虫………”他越说声音越小了下去。他自己也明白,这一桩桩一件件解决起来有多么不易。现在光是研制一个锁命丹的解药尚且一筹莫展。
何谈以后。
以后……
我回答他:“等到那时候再说吧。”
从鬼医那出来后,我牵着马,走出了四方城,一路慢行。
脑子里一直回响着鬼医所说的“家”那个字眼。
家,我也曾有过。在我记忆中那是温暖安全,又无忧无虑的地方。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唯独不知道烦恼为何物。
曾经我以为娘亲的臂弯是最安全的港湾,父亲的胸膛是最强壮的靠山。
但我错了,一切都是泡影,一戳就破。
他们死后,我的家也就没了。而那以后我也从没想过要寻找一个新的家,或者建立一个新的家。
家啊,离我这样的人实在是太远了……
我这样的年纪,在寻常人家恐怕早就开始张罗亲事了吧。
但嫁人这种事情我却连想都不敢想。
作为暗月楼的楼主,肩负着统领神月教制霸江湖的重任,却跑去嫁人,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
况且这天下男儿多是薄情寡义或是庸碌无能之辈,又有几个称得上是盖世豪杰?!
若非盖世豪杰,又岂能堪称良配!
我嗤笑了一声,收回心神,跨上马背,开始专心赶路。
往南行一百七十里后,我来到了一条岔道上。这条岔道往东前去二十里便是白鹿山了。
我勒马停在岔道上,望着白鹿山的方向出神。
上一次离开青竹林,司马长风追我追出了十几里路,就为了问我一句:你对我到底是……
我无法回答。
那一别之后,我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去见他了。但现在路过此地,却又莫名的踌躇。
马蹄在岔道口踏来踏去,将泥道上踩出无数个浅坑。最后我还是一勒缰绳,朝东而去。
到了小竹屋,才发现很不凑巧,司马长风没在家中。
生伯一边上着茶水瓜果,一边无奈道:“长风出任务去了,昨儿就走了。”
我拿起茶碗喝了一口:“半天月又给他必杀令了?”
“可不是,”生伯叹息,眉间郁结着化不开的愁,“今年杀的人哪,怕都要堆成一座山了。”上完茶果,他便摇着头烧水去了。
生伯应该是知情人。
他也知道司马长风杀的这些人里,没有一个是他真正的仇家。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选择缄默,但看得出来他有难言之隐。现在唯一被蒙在鼓里的只有作为当事人的司马长风。也不知道将来得知真相以后,他会有什么感想。
堂桌上摆了一口尺来长的箱子,司马长风习惯将每次收到的必杀令收进这口箱子里。我百无聊赖,便将那木箱扯过来打开,见里面铜牌必杀令已堆得密密麻麻,满满当当。
不由感慨,躺在这里面的已是一个个的亡魂了,他们没有死在真正的敌人手里,却死在和他们无冤无仇的司马长风手里。
实在是可悲可叹。
我将手指从那些必杀令上一一抚过,然后随手拿起最面上的一枚必杀令翻转一看。
只见那背面用鲜红的朱砂书写着三个字——
闵浩南。
我心骤然一紧。
“生伯!!司马长风这次去的什么地方?!”
“听他说是秋水崖。怎么了?哎哎,姑娘,这就走了?!”生伯追出竹屋,奇怪的喊了两声。
我却再无心思搭理他,连马都未牵,直接施展轻功朝那秋水崖赶去了。
好个雷厉风行的欧阳飞鹰!
三天前他才撤兵翠云,与法源寺和闵浩南和解。在那三百多名假僧重归俗家之后,欧阳飞鹰还曾当众信誓旦旦的承诺既往不咎。
然而这才不到三天,必杀令就已到了司马长风的手上。
这么短的时间里,闵家还来不及撤往中原。
我一路疾行,半日光景便飞纵了七百里。
待到达秋水崖的时候已是夜半。
明月高悬,寂静的秋水崖上一如止水。
无风,无声,无兵戈杀气。
然而一切均是尘埃落定。
闵浩南的尸体静静的躺在地上,双眼凸出,并未瞑目。
他的致命伤在心口,是被人一刀贯入,那伤口附近有微微的烧灼痕迹。是龙魂刀造成的伤口无疑。
我还是来迟了。
记得这个男人在当日分别时对我庄重的一礼。冲着那一礼的敬意,我替他抹下了眼皮,脱了外衣将他尸身盖住。然后,我便拔身往嫡羊而去。
闵浩南的尸体无人来收,就代表着闵家庄已经出事。
欧阳飞鹰做事一向狠绝。
斩草要除根。
司马长风决战闵浩南的时候,恐怕就是他们调虎离山屠杀闵家庄的时候。
欧阳飞鹰曾当众表态此事既往不咎,那么他城主的信誉便决不能受损。
屠杀闵家庄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半天月的身上。
就算事后有人会质疑这其间的联系,但毕竟没有证据。
这笔孽债只会被记在神月教的头上,与他欧阳城主并无半点关系。
在阴险狡诈之能上,这欧阳飞鹰实则比半天月还要胜出一筹。
月光下的闵宅阴森幽远,犹如一座死寂的坟墓。浓郁的血腥气息随风传出了半里。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气息……从风中血气的浓度来看,死伤者无数。
我跃入宅院,四处查看。
这里到处残留着打斗后的痕迹,狼藉遍地,群尸横陈。
前院躺倒的尸体大多是持刀的家丁和衣着华贵的家主。而越往后院而去,便是越来越多的老弱妇孺的尸身。
大多数被杀者手无寸铁,从致命的伤口来看,均是一刀封喉,干脆利落。
整个大院不见半个活口,满门全屠。
我摸了摸那些尸体,他们血还未凝,有些还残留着余温。足见屠杀是在不久前才发生的。然而冷月普照的庭院中唯剩夜风还在轻轻的扫荡着,行凶者的痕迹却一丝一毫也见不到了。他们撤走得消无声息,干干净净。
我突然觉得,神月教确实很擅长做这种事情。夜黑风高,杀人放火。
再留在这里已无意义,我转身正要离去,却听风中传来了一丝微弱的响声,我心念一动,连忙寻声掠去。
穿过一层层的院落,跃过一层层的院墙。只听那声音越来越清晰了起来——那是小孩嘶哑沉闷的啼哭声。
最后,我总算在一处偏僻的后院书房中找到了啼哭的孩子。她被一个成年男子死死的压在身下,故此传出的哭声显得沉闷。
压在她身上的人一动不动,后背有一道穿刺的刀伤,血染全身,像是已经死去。但那天青的衣袍却看得我有些眼熟。
闵修染?!
我连忙上前将他扒开一看,他身下护着的孩子果然是闵文佩。
我查看了一下闵文佩的伤势,并没发现严重的伤口,闵修染将她保护得很好,她周身的血迹也只是来自于闵修染。
“哥……”闵文配嘶哑而无力的哭喊着。
我伸手在闵修染的脖颈处一探,发现他竟还残留着一口余气。只可惜后背那道刀伤紧贴着心脏,伤势过重失血太多,已是回天乏术。我点了他的穴道,封住他的气血,替他灌入了一些真气。这样做,也只能让他清醒片刻,方便交代遗言。
过了一会,他开始醒转。
我问道:“三公子,你有什么想交代的吗?”
闵修染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聚起来,但看清我后,他第一个反应居然是笑了:“影月姑娘……我不是在做梦吧。”
“不是做梦。我来迟了,应该早些来看望你的。”
“你能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上次一别,我对姑娘惦念甚久……”他吃力的在胸口掏了一会,掏出一方白绢绣帕来给我,“这是……我让锦绣坊的…灵姑绣的…”
我将那白绢绣帕接过来展开,上面虽然侵染了鲜血,但依稀还是能看出修的是一朵繁盛的蔷薇,角落绣有四个俊秀的字体——月染清蔷。
“上次…园中惊鸿一瞥…美人如画……从,从那时起,我便对姑娘……一见倾心……只可惜…可惜……”他一阵剧烈的咳嗽,大量鲜血从口中溢出。
“闵修染!!”
封穴已抑制不住他的伤势,我连忙又点了他几处大穴,从百会灌入大量真气给他。这才让他勉强回转。
他苦笑起来,眼中含着泪水:“悔啊……过去我总觉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今时今日…我才后悔……为何没有早些……练好武功。那样…我就可以保卫闵家,保护好我妹妹……或许我们再相见……也不会是这样的…情形了……”
他紧紧抓住我的手,努力的,不甘的望着我,神色越发的古怪。我知道他大限已至了。
“我妹妹交给你了……”他最后吐出这句话后就阖上了眼睛,双手无力垂下。
“哥!!哥!!”闵文佩摇着他的尸体,放声恸哭,悲泣的声音回荡在这死宅上空经久不息。
这一夜,万籁寂静,世界如死。
黎明的时候,我已牵着闵文佩的手走在了嫡羊的大道上。
出了嫡羊城,往西便是回宫的道路。
闵修染将他妹妹托付给我,我就得先安置好闵文佩。
我转头问她:“你想去哪?”
一夕之间,曾经活泼俏皮的小姑娘已经天真褪尽,她定定的,坚决的说道:“我要报仇。”
“报仇是一条艰难的路,”我说,“我可以替你找一户人家,找一户比闵家更富贵的人家,你可以过上比以前更优越的生活,一辈子不愁衣食。”
她听不懂我的话似的,抬起头来看着我,定定的,坚决的:“我要报仇。”
“想要报仇,就得先将自己置身于地狱。”
“只要能报仇,地狱我也入得的。”
再见司马长风时,他依然在擦他的龙魂刀。
每次杀了人后,龙魂刀的刀隙里就会浸满鲜血,如同一条一条红色的丝线。每当这个时候,司马长风总会不厌其烦的擦拭他的龙魂刀,将那些刀隙中的血迹一点一点的清理干净。
他在擦刀的时候经常会不自觉的皱起眉头,似乎他也很讨厌那些血腥味一样。所以他一定要把刀擦得洁净如新,就像从来没有杀过人一样。
于此事上,他有很严重的洁癖。
此时,他坐在堂屋的木桌旁,全神贯注的擦着刀。
连我走进竹屋他也没有抬头。
“生伯,再帮我打一盆水来。”
我靠在门边没有说话,静静的打量着他。
过了一会他察觉不对才抬起头来,诧异道:“影月……”他将刀放下,站了起来。
我慢慢走过去,顺手从桌面上拿起他的刀来,举过头顶细细的观看,刀面上的勾缝中已经看不出一丝血迹。我一边看一边问他:“司马长风,你在杀这些人的时候,有没有问过自己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他有些莫名其妙,“这些都是义父要我杀的人啊。他们都是我的仇家。”
“………”我转头看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那既不是愤怒也不是难过。
其实闵浩南死不死我真的不是很在乎。他招惹了欧阳飞鹰,落到这样一个结局不足为奇。但他哪怕是死在半天月的手中,死在欧阳飞鹰的手中!为什么却偏要死在这个扬言立志荡尽天下邪魔妖道的司马长风手里?
现在我只觉得那句誓言就像是一句笑话。
曾经我觉得他像叶鸿天,实则不然。
叶鸿天士为知己,死也死得壮烈。
但司马长风……
“你太愚鲁了。”我将刀丢回桌面上,转身出门。
司马长风问道:“你又要走吗?”
“我只是回来牵我的马。”
他察觉到什么,黯然道:“你,不会再回来了吧?”
“你现在大有出息。你义父也该老怀安慰了。我已经没有必要再来。”我没有回头,径直走出竹屋,牵了马,策马离开了青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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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