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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谏青宫老成预伐谋 畋海滨益王初正位(下)
且说赵孟枀一死,出脱尽了万载家军。江万载率万军保二王皆趁夜登船出港了;一路至温州泊定,方放出消息。陈宜中自宵遁后,便在温州家中,道不得近水楼台,最先闻着二王到,即来谒见。张世杰本在定海驻兵,闻讯率二十万军赶至。霎时军声壮大。此后大臣稍稍来集。陈宜中遣人去各处探兵情,以求作他日根据。
是日君臣齐聚江心寺,众臣皆感激泣零。陆秀夫直前劝进道:“当年高宗皇帝任天下兵马大元帅,躬擐甲胄,跋履山川,遂成就中兴事业。今二王尚在,此天欲延宋祚也。今高宗御座在此,请益王就座前登基,以图中兴。”众臣皆拜,力赞益王登基。正是:
欲捧赤符回日月,遂刑白马誓山河。
礼犹未毕,忽听人报“太上皇后使人来。”却是谢氏派二宦者,口宣召二王回临安。陈宜中喝命将来人沉江。陈宜中与陆秀夫遂托辞谢氏手诏,立益王为天下兵马都元帅,广王为副都元帅,兴师抗北。宜中复奏:“福州可为龙飞之地,愿往福州以图恢复。”时益王不过十岁,一切听陈宜中安排。遂登船出海至福州,奉益王赵昰即位,改元景炎。遥上德祐帝尊号为“孝恭懿圣皇帝”,又上太上皇后尊号。复册杨淑妃为皇太妃,进封广王昺为卫王。升福州为福安府,温州为瑞安府,以福州原大都督府正厅为垂拱殿,供每日朝会之用;便厅升为延和殿,以后院供二王、太后起居。帝拜陈宜中为左丞相兼都督;张世杰为少保、枢密副使;陆秀夫为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陈文龙、刘黼为参知政事;苏刘义为检校少保、殿前指挥司司马、保康安民讨元使兼广东西策大使。又以王刚中知福安府。其余俱各升迁有差。降麻是日,有大声出府中,福州城南壁忽崩七里。
陈宜中原是精细人,当日为私意误国,自要洗脱。幸得今日行朝信重,不计旧日过失;他年中兴宋室,自己又居首功矣;更有陆秀夫久在李庭芝幕府,谙练机务;以此宜中事事咨于秀夫,秀夫亦悉为赞佐。当时群臣同心用命。皇帝幼弱,杨太后垂帘,诸事仍仰赖宜中主持。宜中遂进赵溍为江西制置使,进兵邵武;谢枋得为江东制置使,进兵饶州;李世逵、方兴等进兵浙东,吴浚为浙东招谕使,邹洬副之。毛统由海道至淮,约兵会合。仍诏傅卓、翟国秀等分道出兵。先是邓剡献策曰:“何不传檄岭海,言夏老已收复濒江州郡。则彼军心必乱,不战自退。”宜中首肯,遂依言传檄岭海,言夏贵已复沿江郡县。
元军湖广各地戍将亦不知真实。此时看二王传帖遍内地,又传说江路既绝,不可北归,皆欲托计事还静江府。独广西宣慰使史格曰:“君等勿为虚声所惧,待贵逾岭,审不可北归,取途云南,未为不可,岂敢辄弃戍哉?”元行省又欲弃广之肇庆、德庆、封州,并戍梧州,亦为格所沮。迁延日久,果淮西不见动兵。北军方安。
陈宜中在福州,也渐闻着说夏贵已降,两淮失了半壁;不知淮东事究竟如何,心中疑闷。这日报:文丞相自北军归淮东矣,现在通州,有书信致相公。陈宜中大喜道:“文宋瑞与北人周旋月余,必深知北军虚实;他今来,必大有裨益于我。”即刻发书请文丞相入朝。
文山接着宜中回书,看是一片殷殷恳切之态。不禁大喜,重赏了来人,因计议入朝。谁知金应病势渐重,看看到第七日,竟至病骨支离,药石罔效,是夜撒手西归了。金应为文山职书司二十年,刚勇好义,恪尽职守;文山为大哭一场;且合棺盛之,葬在道旁,以排钉七枚钉棺以识,以备他日归葬故里。率众祭毕,即上路赴行。杨师良直送出城门五里,告道:“大皇初登极,百务待举;通州虽边鄙小城,迢迢万里,安得不尽心事国?但得丞相一纸书,通州即为造海船备战;师良在此专望丞相佳音。”文山应诺,自与杜浒、萼华等急赴福安府来。
是日宋帝升垂拱殿,左丞相、知枢密院事陆秀夫,参政、枢密副使刘黼,参政兼领广西宣抚使曾渊子,参政陈文龙,礼部尚书、直学士院邓剡,吏部尚书、给事中陈仲微,工部侍郎马南宝等一班文臣立右首;右丞相、枢密使张世杰,殿前司指挥使苏刘义,左军都统陈宝,右军都统凌震等等一班武将立左首;听报:观文殿学士侍读文天祥入觐,候于殿外。谕曰:宣进。众人屏息而候,见文丞相布衣麻鞋、长趋而入,身容较年前清减许多,依旧高华气度,自生威仪。自陈宜中以下,无不激感喜幸。陆秀夫闻文山至,早已亲拟制诰在此,即宣麻:
诏曰:帝王之立中国,惟修政所以攘夷;辅相之重朝廷,惟用儒所以无敌。朕作其即位,图厥敉功。介臣不二心,历险夷而一致。咨汝宅百揆,赖文武之全才,亟归右揆之班,并授元戎之柄,肆易大号,专告群工。具官某:骨鲠魁落之英,股肱忠烈之佐。仁不忧,勇不惧,坎维心之亨;国忘家,公忘私,骞匪躬之故。适裔虏之猾夏,率义旅以勤王,慷慨施给铠之资,豪杰雷动,感激洒舟之泪,忠赤天知。虽成败利钝逆者之未能,然险阻艰难备尝之己熟。独简慈元之爱,爰升次辅之卿。方单骑以行,惊破夷虏之胆;及免胄而入,大慰国人之心。天地之所扶持,鬼神亦为感泣。今职方虽非周邦之旧,而关辅未忘汉室之恩。伊欲闯辇彀而追三宫,复钟虚而妥九庙。非内治饬,何以实元气;非国威振,何以折遐冲?披荆棘于灵武之初,予未知济;收桑榆于渑池之后。事尚可为。思昔元勋,有如臣浚。在思陵已登乎亚相,更孝庙乃复于旧班。式同今日之中兴,罔俾前修之专美。况同列阶黄伞之除,申拓赋畲,式隆宠数。於戏!春秋以归季子为喜,朕方徇于私情;晋人谓见夷吾何忧,尔共扶于兴运。尚坚忠孝,大布公忱。迄图社稷之安,茂纪山河之绩。其祗予命,永弼於彝。
仍拜文天祥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天祥再拜谢恩。一时早朝毕,众人都往陈宜中府上叙话。文山与张世杰、苏刘义、刘师勇、曾渊子、陈文龙、刘黼、邓剡等一一见过了,面上都甚喜。陆秀夫与文山是同榜进士,更有同年之谊,叙起来比旁人更亲近。众人都问起往来遭遇,文山将在怒斥伯颜、羁縻元营、镇江出逃,真扬被逐,以至板桥之祸,贾家庄之厄,通州泛海,舟涉鯨波,九死一生,终抵温州,相从至此,大略说过。众人无不嗟讶连连,都叹道:“丞相真铁石心肠也!”
陈宜中命杀羊排宴,与文相公洗尘。一时入席,陈宜中坚请文山上座,然后众人按品阶叙次落座,以次安席。文山被拘月余,又逃亡两月,百余天朝事不知,此时才回,宜中为一一说知。文山听至杨镇奉二王出逃,叹道:“驸马当奉两宫与二王同奔,奈何弃其所重?”众臣叹道:“宋瑞不知,当时事急星火,驸马不得不然耳。” 文山点头道:“两淮军民颇知忠义;两浙州郡多有归正者;江西大兴勤王军:俱为虏寇大患。虏寇势虽凌人,天实佑我皇宋。我辈当一鼓作气,速图大业。”陈宜中把盏笑道:“明日合请相公分说则个,今日诸公且燕饮合欢。”是日之宴皆尽欢而散。杜浒等已赁下一处两进的民宅,与文山起居。当日无话。
次日文山便将陷北以来所见北边虚实尽情告与诸执政,复问张世杰行朝军如何。张世杰道:“本部二十万大军尽在!”文山叹道:“公军今在矣,朝廷大军安在?”张世杰便不言语。陈文龙见文山性情天真醇厚,不知留话,不是官场惯人,忙说:“兵不在多,在调遣耳。二十万精兵尽足办事,还请相公每早定方略。”文山道:“真州苗安抚尝为吾言两淮形势,今须早救江淮,与李翁南北约合,期以大举。”陆秀夫道:“文相公还不知,昨已降诏,加封李翁太子少保、左丞相,姜才为保康军承宣使;李翁接诏,已将兵来朝入卫了。”文山惊道:“三十年东南兵力,尽在江北;此金城汤池,国之根本也。奈何令之轻出?不若教李翁速归,我每此处发兵,与李翁内外合击,谅阿术不能敌我,淮东可复也。”陆秀夫道:“新正以来,扬州与朝廷消息断绝。到今荆湖淮西俱丧,扬州孤城隔绝,闭门自守,李翁麾下亦不能联结自固,至淮东次第沦失;如今粮路且绝。一一孤城,死守何益?于国何救?卒劳百姓耳。愚意不如使李翁来朝,叫他受朝廷节制也罢。” 文山叹道:“此李翁禀性,不足道。” 刘黼亦道:“江北诚不足守。”陈宜中也道:“候李翁入朝,再作区处。”文山道:“相公明鉴:扬州有失,无复中原之望矣!”张世杰、左军都统陈宝、右军都统凌震心中不禁笑他过迂。陈宜中道:“李翁麾下多有能将,足以守扬州城。料必不妨。” 文山只得道:“既如此,吾向日经温州时,曾广交豪杰,吾当率一军出温州,北上收复两浙。”看官听说:陈宜中弃温州入福州,陆秀夫几度劝他不回,只能听从;朝臣也多有异议。陈宜中心里也自踧踖。此时文天祥方归,倘被他往温州收复了两浙,自己岂不面上无光。据陈氏心里,只有自己与张世杰收复两浙,方平物议。因笑道:“候李翁来,出兵未迟。”文山只得罢了。仍辞右丞相不拜,领枢密使、同都督,示与宜中差一肩之意。众人仍以丞相呼之。
且说陈宜中日前派出诸军,皆红旗频报,一时兴复之势大盛:旬月中,处州、台州、严州、婺州、衢州等两浙州县尽复。各地军民俱为宋人,谁肯为异邦蛮夷所治?闻宋祚尚存,皆感发相抗,踊跃向前。兼北人治短,根基未深,俱被拔除;或诛北守,或起新寨,光复之音此起彼伏,已成燎原之势矣。又赵缙邵武大捷,克告于君。福州人心翕然。文天祥早命吕武、杜浒募兵温州等地,又以右丞相名,传檄散帖于各州郡,大举勤王之师,共募得三十万民兵,教枢密院、殿前司日日教演阵法。真正人人踊跃,个个争先。
张世杰见文山深孚众望,一呼百应,风头无两,也有些不自在。陆秀夫却甚喜悦。是日文山收着杨师良信,说五百海船立办,愿将通州兵来朝。遂告诉秀夫,秀夫亦甚喜,道:“还须知会陈相公一声。”文山次日遂在朝会上说知。陈宜中沉吟道:“若得海船足,果是好也。然而一则江淮不定,路途遥远;倘五百海船遭劫,一旦归元人奈何?二则恐杨师良异心,托言献船,却来袭军,不是耍子。不如静观几日,倘彼处无异动,再下旨不迟。”文山欲再说,旁边有人一拉文山袍袖,却是邓剡。陈宜中转口说工部督建行宫正急,一时议到朝散。
文山心下纳闷不已,回来与杜浒、吕武几个说起。吕武先道:“这必是陈宜中怕相公声威压过他,不肯教相公交豪杰、建奇功耳。”文山道:“一般为朝廷办事,陈与权那用生这些不相干的疑忌?”杜浒道:“现在朝廷里,武班头里张世杰,文班头里刘黼、曾渊子,俱是陈氏门生故旧,陈氏是得以事事专主。相公才回来,便如众星捧月,众人都盼丞相主持大局。他怕相公久后笼络人心多,日后无他立足处了。”萼华在一旁,不太解得朝中诸样干涉,也不理会,只沉息静坐。这边正说着,又递帖子来:礼部邓剡来拜。文山笑对萼华说:“你避一避罢?”萼华笑道:“我既来投军了,便听你每朝事何妨。”文山笑道:“只恐损了你道心,莫怪!”整一整衣冠,迎进邓剡来。邓剡见女冠在坐,不知何故,文山道:“这位是鄙同门师妹,说话不妨。” 邓剡与萼华见礼,当下宾主坐定。
文山道:“不知海船事,台阁将何以教天祥?”邓剡道:“相公何必定要治海船?”文山道:“为三道夹击江淮,与元军迎战海上。”邓剡道:“东海破碎,未必得利。”文山道:“会有海上决战时,须早打算。”邓剡叹说:“此间百万里土地,何必定要入海!相公要治海船,是沿海而上;张世杰得海船,必南逃入海以避元军。可知世杰畏元兵如畏虎狼,一旦有五百海船,便有了这好大的退路去处,他必不战而逃矣。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国家到此地步,欲守疆土者,不可再退。相公三思。”文山如梦方醒,忙道:“愧杀天祥,竟想不到这里。想来陈相公也是此意了。” 邓剡叹道:“丞相真仁厚长者,只往好处想人。陈相公须不是周旋的人。”文山半晌无言。萼华忽道:“怎么听去尽是不中用的在朝管事?”邓剡叹道:“仙姑不知,此时肯在朝里的,一色是忠义尽有的君子。徒有忠义不足成事,若还留着理宗朝习气,更要加倍误事。”因向文山道:“世杰北人,南兵不服,不乐为用。相公才兼将相,正位鼎轴,愿相公早秉钧衡,以副天下之望。”作别而去。
文山心甚悒悒。萼华道:“我虽不理会的朝事,也帮的你。我也自知些阵法,来日传给民兵操演。”文山笑道:“你却提醒了我。梅壑虽学侠,还不在秘术门里,未必招得秘术中人;咱每秘术门虽不众,广有忠义人。来日再招兵,要请你周知门中各派。” 萼华应承了。
次日仍来在延和殿即都督府便厅议事。陈宜中先道:“此时各位执政都在,下官有一件大事要说,请诸公一齐分断。”诸官都静听,端看陈宜中竖着指头,说出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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