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月

　　夜十一从微月的情报里得知，高得意将在四月初与神秘人交易凤羽剑，见时间还很宽裕，便又心安理得在茶庄住了几日。
　　这天他倚在榻上小憩，半梦半醒时指了指桌上：“茶。”
　　果真有人沏了茶递到他手中，他睁开眼，发现眼前的人并不是以往会给他倒茶的那个人，这才想起宋离走了已有些时日了。
　　许是头脑还有些混沌，以至于影川都捕捉到了他眼中的动摇：“你把我当成谁了？”
　　夜十一低头喝茶，不予理睬。
　　影川接着问：“宋二公子？”
　　夜十一冷冷瞟了影川一眼。
　　“宋家的二公子也能被你这么使唤？”影川啧舌，绞尽脑汁地想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好些年不见，你可是……嗯，比以前更像个人了。”
　　这个形容明显算不上什么好话，于是夜十一挥手把茶都泼在了影川身上。
　　“嘿！”影川跳起来瞪着夜十一，见那人不为所动，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压下怒火，讨好着凑上去：“算了，我来是想问你，你真不知道海兰在哪吗？”
　　自辞去教主之位，海兰已消失了整整十年。夜十一曾与海兰交好，影川以为他或多或少能有海兰的消息，便总想着来打听打听。
　　夜十一不甚在意：“你这个竹马尚且不知，我又怎么知道。”
　　影川怨怼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从出了孙妙言那事儿，海兰就对我……”
　　夜十一哂笑：“活该。”
　　影川脸色一暗，却不敢对夜十一发火，便悻悻退了出来。看见守在门口的微月时，他忽然觉得峰回路转，贴上去问：“你是宋家暗卫？”
　　微月点头：“是的。”
　　影川继续问：“听说你们宋家的情报天下第一，你是不是能找到海兰啊？”
　　这个要求过于唐突，微月看着他没有回话。
　　影川怒道：“是你们二公子前些日子亲口说，如果有用得上他的地方尽管开口。”
　　微月尚没有对此发表意见，她身旁的华裳却忍不住挡在前面：“那你去跟宋二公子说！只要宋二公子亲口吩咐，我们微月姐姐哪有不办的道理。”
　　影川被华裳的态度激怒，正好在夜十一那忍的火气无处发泄，吼道：“哪里有你说话……”
　　话未说完，他看见微月拉开华裳，目光深沉地看着自己。他猛地意识到微月绑在腿上的蝴蝶龘刀，就把剩下的话都吞回了喉咙里。
　　影川找了个借口忿忿离开了，华裳在他身后做了一个鬼脸：“什么人啊，竟然这样对姐姐说话！”
　　微月道：“华小姐何必置气。”
　　华裳好奇地问：“姐姐，你知道他刚说的孙妙言是谁？”
　　微月道：“我的确知道。”
　　虽然不是什么绝密之事，微月也不该肆意散播。可看见华裳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她到底做了一个手势，将华裳请到四面无人的角落里，然后开口：“孙妙言是定北候的妹妹。”
　　“定北候？！”
　　“是的。”微月示意华裳放低音量，“我讲给华小姐听。”

　　十年之前，南平与西楚战事正酣，时任五毒教主海兰在两国交界处意外救下了一位被战火牵连而身负重伤的中原女子，便是孙妙言。
　　南疆与中原是互不相容的异族，无论思想或习俗都迥然不同，两人之间隔着巨大的鸿沟，海兰却对孙妙言一见倾心，孙妙言也对海兰也日久生情。
　　五毒规定教主必须为处子之身，一旦与孙妙言定情，海兰便要辞去教主之位。海兰对此毫不犹疑，可南疆以女为尊，百年来只出了这么一个男性教主，稀罕程度不亚于中原有女皇登基，故而影川身为五毒长老，决不允许孙妙言阻碍海兰的道路。
　　为了帮助海兰预先获得兄长的认可，伤愈之后孙妙言独自回到南平，就在此时影川给她种下了绝情蛊。那是一种可以断绝人类七情六欲的蛊毒，孙妙言因此成了傻子，再也无法与海兰相恋。
　　如今的定北候孙焕，当时尚没有得到爵位册封，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戍边将军，得知原委后却率领麾下所有兵马围剿五毒，发誓要为妹妹报仇。后来也是因为孙妙言求情，孙焕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撤了兵。
　　海兰这才得知孙妙言没有归来的真相，他立刻将影川逐出五毒，自己也引咎退位，从此不知所踪。
　　华裳见识过影川制蛊的能力，毕竟她的师父都曾败在其下，所以即使说那绝情蛊无人可解，华裳也是信的。听罢她露出鄙夷的神情：“我看他才不是为了海兰好呢，他非让海兰做教主，是想借其保全自己身为男人的利益罢！”
　　微月道：“华小姐猜得没错。”
　　华裳忿忿道：“姐姐放心，等丁蔓把他抓回去，有他好看的！”
　　正说着，有下人慌慌张张跑过来，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出事了！五毒教的人找来了！”

　　————
　　早在决定收留影川在此避难的时候，陆筱就预料到可能会为此引来祸事，他只是没想到这祸事来得这样快——宋二公子走了不过数日，就有五毒教女长老带着教众将他的茶庄围了个水泄不通，点名要他交出影川才肯撤兵。
　　陆筱遁世已久，庄中只有几个武夫护院，战力于五毒自然是以卵击石。好在这些年五毒受中原文化影响匪浅，对上陆筱这种身份的雅士，他们姑且带着几分敬重，一直不曾贸然闯入庄中捉人。
　　“在下奉五毒教主之命前来捉拿教内叛徒，还请陆先生行个方便。”
　　女长老骑在马上英姿飒爽，清亮的声音借助内力穿透厚重的大门送达到庄内众人耳中。
　　庒门依然紧闭不开，不见半点声响，庄内却已然乱成了一锅粥。
　　事到如今，即使谎称庄内并没有影川这号人物，五毒教也不会善罢甘休了。向来清静的茶庄何曾遇过这种场面，下人们早对影川不满，巴不得陆筱快把影川交出去，偏陆筱还坐在茶室里一言不发地烹茶，迟迟不肯发话。
　　最着急的还是当事人，影川不知到底从何泄露了行踪，抓耳挠腮地在茶室里绕了好几圈，看见陆筱还不急不慢地煮茶更是心烦：“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鼓捣那些东西！”
　　陆筱实则也是一脸忧虑，动作却还很沉稳：“大敌当前，心不能乱。你也需要静一静，方能想到合适的脱身之计。”
　　可是影川想不到，他抱头蹲在地上自言自语：“事情闹到这种地步，那个人也一定知道我的行踪了……完了，如果找不到海兰，我会被他杀死的……”
　　五毒教主丁蔓十分仰慕前教主海兰，华裳理所当然认为影川寻找海兰是为了让海兰替自己向丁蔓求情，那么影川惧怕被其杀死的那个人当然只能是指丁蔓了。她笑道：“丁蔓不是那么狠毒的人，不如你就跟她们回去吧。”
　　影川恶狠狠瞪过来：“你懂什么！”
　　他本就性情暴躁，此刻更是一点即燃。华裳则巴不得影川发火，这样她便有理由回击，没想到下一刻影川忽然捂着肚子蜷缩在地，痛苦地呻口今起来。
　　“药……快给我拿药……！”影川冲陆筱喊道。
　　陆筱明显并非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急忙走过去在影川身上摸索起来，很快就摸出一包药丸，正要给影川喂下去，却被人拽住了手腕。
　　陆筱回头一看，一直不曾说话的夜十一正一脸冰凉地看着影川。
　　眼见影川痛苦至极，陆筱不知道夜十一为何阻止自己，尽力想抽回手，终究抵不过夜十一的力气：“夜先生？”
　　夜十一推开陆筱，蹲在影川身边：“是丁蔓吗？”
　　影川咬牙切齿道：“……是的……”
　　华裳不解其意，扭头看向微月——不知为何，她就觉得微月一定知道原委。果然微月悄声告知她：“丁蔓给影川下了蛊。”
　　虽然一度被影川逃脱，但在追捕影川的过程中，丁蔓也成功给影川下过蛊。影川是制蛊的好手，可惜不善于解蛊，有时甚至连自己制作的蛊毒都解不开，更别提五毒教主丁蔓的蛊毒了。
　　夜十一早就察觉影川身体有异，曾顺手探过影川的脉象，也就知道影川一直在用奇药压制蛊毒——否则他早已命丧黄泉，怎么能悠然在陆筱这里避难。这回却是因为情绪激动才提前引发了蛊毒发作。
　　至于是什么奇药能压制五毒教主的蛊毒……夜十一把玩着从陆筱手中抢来的药丸，笑着问影川：“你知道我为何南下吗？”
　　影川眼中一震，哀求道：“……先把药……给我……”
　　华裳认出那熟悉的药丸，大吃一惊：“是宋二公子的血莲！”
　　夜十一不屑道：“我说有些熟悉的味道，果然。”
　　夜十一先前将血莲制成十枚药丸，如今只剩了七颗。影川伸出颤抖的双手抓住夜十一的衣摆，似乎这样就能令夜十一回心转意一样：“我错了，你把药给我……”
　　夜十一问：“那么，你怎么从锁月楼手里得到的血莲？”
　　影川立刻如实回答：“我与他做了交易……我……帮他找到海兰……他就给我，血、血莲……所以我……”
　　然而他并不知道海兰的踪迹，他欺骗了锁月楼，才如此惧怕被锁月楼报复。
　　夜十一当然不关心影川的忧惧，对于锁月楼为何要寻找海兰也丝毫不感兴趣，他只想着既然如此，就说明影川也不知道锁月楼的行踪，果然还是要等到与高得意交易时才能抓住那人的尾巴。
　　影川剧烈的嚎叫拉回了夜十一的思绪，随即夜十一竟掏出一粒血莲喂给影川。就在影川刚刚觉得自己劫后余生，甚至无暇思考夜十一怎会这么好心时，便听夜十一悠悠道：“往后没了血莲压制蛊毒，你不回到丁蔓身边也不行咯。”
　　影川的心瞬时冷了下去。
　　于是当天下午，五毒教女长老便如愿以偿地押着影川回去复命，茶庄也恢复了往常的宁静。
　　友人在自己家中被抓，陆筱心存愧疚，无心再为夜十一煮茶。左右书稿已经抄完，也得知了高得意交易凤羽剑的具体时间，夜十一便决定次日启程。
　　华裳好奇地问夜十一：“前辈早就知道血莲在影川这里吗？”
　　夜十一不置可否，转而看向微月。比起他究竟何时意识到了此事，他更想知道以宋家那快得离谱的情报网，宋离又是否知道这件事，又是为何带他来了茶庄。
　　微月会意，解释道：“二少爷并不知情”
　　过了片刻，许是这些时日看惯了宋离对夜十一的迁就，又看惯了夜十一对宋离的漫不经心，微月竟然补充了一句：“二少爷此行只为送您这份书稿，并无他意。”
　　夜十一阖了阖眼，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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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汀兰境内，有白衣青年一人一骑，疾驰至未名湖边，稳稳勒马，翻身而下。只见他身段修长，弯腰掸去身上尘土，抬眼间自是器宇轩昂，一派放逸风流。
　　浓雾中北辰划着小舟而来，青年轻车熟路地一跃跳上舟尾，半躺而坐，白衣铺地，小舟沉稳如初，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少主。”北辰敛去笑意，平静而恭谨。
　　“嗯。”青年仰起头看着北辰，那眉梢眼角笑意满载，一颦一笑都带着自然流淌的情意，润开了一路春风。
　　“二少爷呢？”他问。
　　“呃……”北辰咧咧嘴，为难地挠了挠脸颊，“二少爷昨日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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