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痴愚遇见无尽

　　艾尔尼亚说完这番话，在洞察王迪迪的陪伴下离去。华无尽沉默片刻，派遣两个看守人送阿伦回家。阿伦不同意，碍于看守人在场，小声地询问：“庇护王，可以陪我走走吗？”

　　“阿伦，我很抱歉……”华无尽看向监狱的隔间，无数衣衫褴褛的孩子正蹒跚地走出，他们是塔玛拉叛徒的后代，个个神情麻木。在他的心目中，这些可怜的孩子，显然和阿伦一样重要。

　　“就耽误你一小会，”阿伦心急如焚，“我们不是提前约好了吗？”他之所以来参加狂欢之夜，就是为了找华无尽。刚才他听见了绯碧大教堂传来的钟声，午夜将至。若不尽快向华无尽索要信物，就只好等到明年的仲夏节了。

　　华无尽无奈地揉了揉阿伦乱糟糟的黑发，总算遵守了约定。两人在多罗城的大街上漫步，不时有抱着鲁特琴的行吟诗人拦路献曲，希望这两个闷闷不乐的人能够体会到节日的欢愉。

　　华无尽耐心十足地打发了卖玫瑰的小女孩和杂耍的小丑，作出一副很享受夏夜良宵的模样。

　　行至街道僻静的拐角处，阿伦鼓起勇气说：“是你干的……？”

　　尖喙面具下方，华无尽的嘴角，挂着无声的微笑。

　　“在酒馆里，收割者讲了塔玛拉的事，”阿伦忍不住说，“因此你设法拯救那些孩子。但收割者是洞察王的手下，你这样做可能中了洞察王的圈套，搞不好这是艾尔尼亚的诡计……”

　　华无尽似乎有些意外：“阿伦，你真是个聪明的小孩。”

　　“你喜欢聪明的小孩？”阿伦不太高兴。他不知道自己聪不聪明，但他有种直觉，小皇帝艾尔尼亚不是好人。他实在无法喜欢艾尔尼亚，以及诸神和半神，华无尽是个例外。

　　华无尽驻足，低头温柔地端详阿伦。阿伦踮起脚，一把摘下他的面具，戴在自己脸上。

　　华无尽定定地注视了阿伦良久，宠溺地抚摸他的黑短发：“像一只小凤凰。”

　　——像一只小凤凰？阿伦攥着作为信物的面具，觉得这话怪怪的。

　　“阿伦，你想一想，”华无尽忽然打开心扉，直白地说道，“倘若没有洞察王的命令，收割者如何能随军监视征服王，又如何敢和我暗通款曲。征服王和我拥有太过强大的力量，唯有彼此制约两败俱伤，才能让陛下高枕无忧。陛下最信任的人永远是洞察王。我所做的事情，都是陛下和洞察王默许的。因此，我得做得偷偷摸摸，但破绽百出，以便让陛下掌握足够的把柄。”

　　“……我也是艾尔尼亚用来要挟你的把柄，对吗？”

　　华无尽微笑着说：“把右手伸出来。”

　　阿伦不解地照办，一团暖热的金光立即包裹了他的手指，剑刃划破的地方恢复了原状。但华无尽全然没念任何治愈系咒语，也未借助类似‘蝾螈之腿’的炼金药剂。

　　华无尽老神在在地说：“请相信你的忠实的朋友，只要我还活着，就没有人能伤害你。”

　　“我不需要你保护。”阿伦感动之余，不甘心地攥紧五指。他才不想像小狮子安德烈那样，一惹麻烦，就有人为他大惊小怪提心吊胆。他需要的不是这个。

　　“可爱的小勇者需要庇护王为你做些什么？”华无尽扬起嘴角，微微弯下腰问。

　　“我，”阿伦顿了顿，下定决心，大声道，“我想成为你的骑士，永远保护你！”

　　仲夏节的翌日，艾尔尼亚学校如期开学。在高级学院学生的指引下，阿伦顶着黑眼圈办完一系列手续，拎着行囊进入一栋扇形建筑。在第一层的大厅中央，一大群脚边放着行李箱的男孩正在聆听楼长的教诲。阿伦听了听，楼长所讲的大意是，不准携带家仆入校，不准在试炼场以外的地方使用法术，不准打架斗殴，必须在晚餐之前选择室友，收拾房间，然后集合接受检查。

　　男孩们听罢轰然四散，各自勾搭意气相投的室友——这栋建筑的每间房可以住两个人，而他们将住到地老天荒或进入高级学院为止，倘若挑选到脾气古怪的室友，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阿伦犹豫不决，他怎么知道谁能和他合得来？这时，一个蚊子般的声音嘤嘤说道：“好久不见，我……我能……”他侧头看去，一个戴眼镜的栗发少年忸怩地站在他身边，满面通红。

　　“是你，你是——”阿伦记得，这是在面试中用炼金药剂治好他的重伤的眼镜少年。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对方的名字了。

　　眼镜少年低着头：“文森，文森布雷恩。我能……”这羞涩的说话方式，使得他简直像个斯文的小姑娘，看起来很好欺负。阿伦毫不犹豫地提起他的行李箱：“文森，我可以和你住吗？”

　　文森紧张地看着阿伦：“可、可不可以？”这家伙的性格如此腼腆，实在是室友的不二人选，阿伦迫不及待地想要答应，但就在这时，他的脖子，被铁钳般的胳膊从后方狠狠地勒住了。

　　“我的。”一个生硬低沉的声音，敲击着阿伦的耳膜。

　　阿伦勉强回过头，正好撞上一双金黄色的眼睛。近在咫尺对视，这猛禽般的眼睛让他很不自在，他不假思索地用手肘往后一顶，但对方立即抓住他的手，把文森的行李箱抛了过去。

　　文森似乎吓了一跳，抱着行李箱逃之夭夭。金眼黑发的少年这才放开阿伦。阿伦原本以为，这位身为异国王子的黑发少年，和他打着同样的主意，想和好欺负的文森同室。但黑发少年漠无表情地盯着他看，好像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般。

　　“你也要在这里念书吗？”阿伦努力打破尴尬的气氛。

　　“……”

　　阿伦心浮气躁，他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和这个异国王子交流，难道对方是想打一架？

　　黑发少年终于答非所问地出言：“我的王妃。”

　　“什么？”阿伦不敢置信，是他听错了，还是黑发少年的圣玛斯语有问题。

　　“我为你猎杀了一头龙。”

　　阿伦匪夷所思：“龙，什么龙，面试里那头巨龙？”

　　“我是希尔王国的王子，希尔意为山间狩猎。”黑发少年言简意赅地说道，“依据我国的传统，你请求我为你狩猎，等于承认，我是你的丈夫。”

　　阿伦目瞪口呆，他何曾提过那种奇怪的请求。面试中的巨龙本就是针对黑发少年制造的幻觉，再者这里是西大陆的圣玛斯帝国，怎么看也应该由对方入乡随俗。
　　他颠三倒四地把这些道理解释给黑发少年听，末了补充：“在圣玛斯的习俗里，男人应该和女人结婚。”说到此处，他心想，华无尽是个例外，总之，和异国人交流就是费劲。

　　黑发少年了然地点头：“我会为你猎一头真龙。”

　　阿伦倒抽一口冷气，默默地提起行囊——他得赶紧找个至少能沟通的室友。但经过这一番牛头不对马嘴的交谈，大厅里剩下的男孩寥寥无几。而其中最醒目的，无疑是一头红发满脸傲气的小狮子安德烈。安德烈正虎视眈眈地瞪着他，似乎在盘算如何完成昨晚未完成杀人灭口。

　　剩下的男孩们唯恐会和性格暴躁的安德烈作伴，显然，他们也不愿意和黑发少年以及阿伦为伍，常识告诉他们，黑发是恶魔的象征。他们顾不得再挑三拣四，撇下这三个异类落荒而逃。

　　对此，黑发少年毫不意外，他生硬低沉地问：“你喜欢雄鹰，还是狮子？”

　　阿伦敢保证，黑发少年语气生硬措辞粗糙，绝非是因为性格内向不擅交际，相反，这家伙坏透了，如果他把圣玛斯语学好，那么他绝对可以不靠翻译和小皇帝艾尔尼亚唇枪舌剑冷嘲热讽。

　　不过，阿伦想了想，昨晚他发誓保护华无尽，华无尽在错愕之后，很快应允了，同时又向他提出了两个奇怪的要求，一是不能再触碰狮心剑，二是不能在华无尽不知情的情况下吻任何人。

　　倘若和小狮子成为室友，那小狮子绝对会拿狮心剑砍他。相较之下，这个会变成雄鹰的黑发少年虽然性格古怪，但不会威胁到他的生命。只要消除文化差异造成的误会，想必能和睦相处。

　　因此阿伦不情不愿地妥协：“好吧，我喜欢禽类，咕叽鸟除外。”

　　黑发少年抬起金黄色的双眼，示意阿伦看向大厅门口——
　　一个满脸雀斑的少年，正谄媚地和小狮子安德烈打招呼，那殷勤恭敬之状与家仆无异。阿伦这回立即领会了黑发少年的含义，小狮子自带室友，他没有选择的余地，让他选，逗他玩罢了。

　　紧接着是打扫宿舍。几乎每间宿舍都惨不忍睹。木地板上堆满了垃圾和撕碎的教科书，储物柜翻到在油污里，书桌像是被巨人一拳揍碎了，椅子和床板则分明是被老鼠啃过。墙上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涂鸦，一幅暗娼的画像贴在床边，画中人的嘴唇上用墨水抹出两撇胡须。

　　这也算直接为艾尔尼亚效力的皇家学校？阿伦由衷地感到失望。难怪那个训话的楼长给了他们一整天时间来打扫卫生。他看向黑发少年，黑发少年漠无反应。

　　“……怎么办？”

　　“收拾。”

　　黑发少年提起沉重的储物柜，撂至靠近阳台的墙角处，又试着扭动阳台锈迹斑驳的门把手。这扇门毫无反应，于是他飞起一脚，阳台上霎时稀里哗啦响作一片，一股恶臭涌入室内。

　　阿伦跑过去一看，酒瓶、坩埚、蒸发皿和烧杯支离破碎地堆在阳台上，黄褐色的液体流得满地都是，其中居然还有几团奇怪的肉和发霉的果实。想必以前住在这里的是两位炼金学徒。

　　黑发少年无言地看着阿伦，似乎认为他一惊一乍地很碍事，扬臂将他挟回室内，找了个干净的地方搁好，摸了摸他的头，转身又一手抹布一手水桶地上了阳台。

　　阿伦僵在原地，这位异国王子如此怪异又如此勤劳，实在和他想象的大有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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