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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印
我一直是个路盲,但从未如今日盲得这般厉害。
山还是那座山,竹林还是那个竹林,从红日高悬直绕到斜阳西下,我像只在原地打转的飞蛾,再也找不到通往石洞的路,昨晚的一切仿若都是怪梦一场。
狂风起自天边,竹叶抖如筛糠,山雨毫无征兆落下,如千军万马奔腾,瞬间湿透全身。
我佝偻着护住食盒,拉住一杆杆毛竹,在满山泥泞里艰难穿行。心一寸寸沉下去,各种不好的预想泛上来,在黑暗里无尽放大。这样喧嚣荒寒的夜,真象当日云居风上,师傅为护我葬身虎口的天气。
在泥水里摔到麻木,绝望沿竹箭戳出的一道道伤口攀爬,我将食盒往怀中紧了又紧,尽力撕开嗓子大喊:“师祖,师祖……”
我要找到他,我一定要找到他。可声音甫一出口,就被雨声湮灭,真是更添绝望。
头顶雨势忽然一轻,眼前现出昏黄光雾,抹净泥水,光雾里面一张五官颇拥挤的圆脸,正吃力地踮起胖腿撑了一把油纸伞在我头顶,叹道:“小美人儿,不师祖奶奶,你还是回去吧!”
我狂喜,从食盒上分出一只手紧紧抓住那人:“半牙翁,你也是神仙吗?师祖的洞府在哪?”
他大摇其头:“师祖奶奶,回去吧回去吧!师祖的洞府被他自己封印了,我是半山崖头的一株老槐树,靠师祖的灵气滋育化形,就自己给自己起了个名号叫半崖翁,凭小仙的灵力,就是沧海桑田的倒腾十个来回,也修不到能化解他老人家的封印啊!”
脑子里有无数圈圈在打转,发生了什么?早上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师祖他,为何要封印自己洞府?
眼前半牙翁抽了抽鼻子,举袖换做泫然欲涕状:“师祖啊!您的仙力像是越来越弱了!自打您老醒过来,有您仙力笼着,这山上风调雨顺,许久未下过这般狂风暴雨了!打得我老腰都快折了!您要是又一睡千年,咱们一山小神仙,可靠谁护佑呢?不是要被风姨雷神欺负死喽!?”
有炸雷劈过天穹,我抵住身后一株老竹,闭目摁下心底惊慌,重新开眼向半牙翁道:“ 你想想,你好好想想,一定有什么办法能找到师祖。”
半崖翁放下袖子,将伞往我这边递了递:“唉!师祖奶奶,你现在不是修罗之身,就是我们找到了师祖,又能如何呢!?当年,师祖中了天帝赤坚不知从哪儿学来的邪毒法术,一动用仙力便万毒攻心,这次打跑风姨,肯定是牵动了旧伤,又怕被你瞧见担心,所以才把自己给封印了。你不如早些下山歇息,别枉费了师祖一番苦心。师祖他,他,也只有听天由命喽!”
我盯他翕翕合合的嘴,试图理解话里的意思,最后勉强抽出一个念头。拧了拧湿发,我问:“那么,我要如何才能恢复修罗之身?
又一道闪电炸开,黑天攀满银色枝蔓,正照出半崖翁一怔之后,满脸恨不能咽下自己舌头的惊慌:“师,师祖奶奶,什么修罗之身?您怕是听错了!”
说罢将伞往我怀里一塞,转身要逃,我将他一把抓住,半崖翁苦了脸回望我:“师祖奶奶,你饶过小仙吧!”
我对他亲和一笑:“师祖奶奶我没听错,但你也不用忙着跑。”我指指竹林及深处一团氤氲光芒:“你看,师祖的洞府。”
半刻钟后,我们猫着腰,一同匿在块大青石后,惊诧看着眼前一幕。
青石之后是师祖洞府前的空地,一圈银焰平地腾起,如莲华婀娜绽放,在满山风雨里摇曳不息,在这个漆黑的夜晚,看着颇是诡异。
银焰里有个青衣女子背身而立,肩头微耸,似在结印。半空悬着颗蓝幽幽的珠子,被她手势一催,化作道刺眼霹雳猛劈向石门。
可惜,巨大轰响过后,石门依旧紧闭。
近日奇怪的事见了太多,对于这般场面,我终于能略略淡定,倒是半崖翁,小眼精光四射,搓着手激动不已:“这,这是东海鲛王的沉水珠啊!足够在蓬莱地段上佳处换一座仙山了。唉呀呀呀!就这么一声响就没了啊!”
青衣女子默了片刻,先后又取了几样稀罕物事一一如是做法,也一一连石门的皮都没蹭下一片就湮灭无踪,半崖翁在身边不住捶胸顿足低呼。
当女子祭的出第五样法宝也折在石门上,半崖翁已抵着青石撞头:“魔族上古就失踪了的弥勒镜啊!当时的魔君怀疑是被南荒玄蛇族盗了,发兵十万灭了玄蛇满族也没寻着,却在这里现世!这个姐姐什么来头啊!?师祖奶奶,你日后若是不要师祖了,就让师祖从了她吧!”
我拍拍他的肩安抚道:“也许,他才是你们师祖奶奶也说不定!”
眼前火焰忽然熄灭,青衣女子默了片刻,转身对我们藏身的大石道:“七夕,你出来。”
雨势已歇,一轮晦月重挂东山,借着萤萤光华,看出那是一个模样姣好的女子,青衣雪肤,静静立在月下如碧树琼花。
我微微一愣,慢慢走过去。
她若有所思看了我半响,杏眼晶亮濡濕,无端似曾相识。
女子向我道:“你一直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夜芙公主吧!”
我摇摇头:“我不是她,你们弄错了。只是,姑娘你现在问这个,和开门找师祖有关系吗?”
跟过来的半崖翁谨慎咳了两声,道:“师祖奶奶,咱们是不是该先请教这位姑娘仙乡何处?”
女子瞟了他一眼,虚笼笼笑道:“半崖翁,你法术马马虎虎,对神器倒有些见识。”
这一笑如流风回雪,半崖翁顿时有些站立不稳,也忘了继续督促我问她来历。
我是觉得问不问亦无分别。她愿说,自会说,不愿,问了也未见得是真话。况且无论她答是哪个仙山上的大神,我也不认识。这么不惜折损许多稀世法宝也要开门找师祖,定是对师祖十分着紧了,那就算眼前这个美人是来抢师祖的女妖精,只要能开得了门救他便好,强过我们在这里干着急。
正傻瞪着她思虑,女子你对我点头道:“是的,有关系。夜芙公主是师祖心心念念了千年的人,也是他心中最深的症结,这石门上的禁别,太过精奥,我打不开,或许可以用你的指血做引,再试上一试,看师祖心中的症结,可会是这个禁制的破绽!”
细细两滴指血,悬在青衣女子双掌之间,膨成香椽大小的火球,火球内现出血莲花大朵开放的幻象,女子脸色愈来愈白,而火球里的血莲花却愈开愈艳。她像终是有些把持不住了,深提一口气,双掌舞出迅疾而曼妙的流线,将火球猛推向石门。
虽已疲乏至极,心在这一刻却蹦得欢快,几乎要蹦出胸口,与火球一道砸向石门。
巨响声过,火球迸散,红雾漫天,一时洪宇静默。我们三人定定盯向石门。
待雾气散尽,石门摇撼两下,颤颤巍巍,竟然是开了。
我退了两步,脑子有瞬间空白,青衣女子看了我一眼,神色复杂,之后轻叹一声,飞掠了过去。但刚到洞口,却又一步步退了回来。
对开洞门间,墨紫的身影展了双臂扶门挺立,白月西斜,流辉若水,映照洞口,更显出那人眉目清华,身姿修挺,丝毫也看不出病容憔悴。
悬了一天的心募然放下,我欢呼一声,拖着食盒飞跑过去,扯住他袖子,上看下看,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师祖,您没事,您没事就好!可是,师祖您既然没事,为何要把石洞封印了呢!害得我们好找!”
师祖不动声色把袖子从我泥水淋漓的手中抽出,客气得清冷道:“不敢有劳姑娘忧心,你不添乱便已很好。”
我噎住,讪讪放下手。
跟上来的半崖翁行过礼,见他面色不善知趣闪到一边,却又不甘心即刻告辞,抠着石门念念叨叨道:“这个门,这个门可到底是怎生开的怎生开的啊!!!”
师祖目光横扫过去,丝丝冒着寒气,半崖翁立刻住了嘴。
师祖道:“半崖翁,今日是你是准备带人将我这个洞府拆了么?”
我忙道:“不关他的事,是我央他带我来找您的。”
半崖翁蹭到我身后连连点头,挤出个笑:“那个,嗯师祖您既然安好,那早些歇息,小的告辞了!”说完,立时遁了。我回头去找青衣女子,也早已不见踪影。剩我一人,抱着食盒进退维谷。
我把手上泥水往衣摆上拭了拭,低头道:“ 我,怎么也找不到回来的路,很担心您,就央他们帮着开门的,要是吵到您了,真是十分抱歉。师祖,您一天没吃东西了,一定饿了吧!”
说完堆上笑脸,吃力把食盒举给他看把:“醋醋说您最爱吃蟹黄汤包,今天正好有一笼,我去生个火热热!”
举食盒的手背上,竹箭扎出来的伤口一使力,又冒出血花,师祖比冰块还冰块儿脸,有一瞬趋于柔和,很快又冷回去,我几疑看错。
他淡淡推开食盒,薄唇里迸出两个字:“不必!”。转身挥袖,石门慢慢合拢,眼前腾起薄雾,氤氲里,平地有无数竹箭迅疾破土而出,吐叶疯长,眼见洞门在青绿竹海里又将渐渐隐没。
我大急,一日一夜的混乱疲惫化作团蓬勃怒气,分开密竹冲过去,挤进尚未合拢的石门间,对他背影喊道:“不要躲着我!在你养好伤之前,在、在我搞清楚自己是谁之前!不要再躲着我,你不愿见我,以后食盒我只放在洞门口,请不要再突然就不知所踪!”
他背影定住,石门不再挤过来,竹箭也止住了疯长,师祖转过身,慢慢踱回来,在很近的距离居高临下看向尚且一手紧抓着食盒,被狼狈夹在石门间的我,黑目里生着冰刺,满满可笑可叹的神气:“那么七夕小姐,你以为,你能是谁?”
我怔住。
他继续道:“你总算明白,小神封印石洞是为躲你。我在山上清修,你无端招惹来李崇翊。要你藏在船舱,你偏会被风十三姨发现。今日小神封印了石洞疗伤,你过来又打又砸!七夕小姐,要躲开你这扫帚星,着实不易呀!就连这十盒,怕也没少沾染晦气!”
句句戳心。
我看见他瞳仁里的自己,张惶瑟缩。
这双眼,昨日还曾散尽清冷,陪我静看漫天星斗,曾带一丝和暖,看我穿上他外袍,为何一日之中如此反复?
人心真是叵测。
心中难过,却仍固执拼了最后一丝气力试图从门里挤进去些:“师祖,您这样说,您这样说……是有什么难处吗?是有哪里不舒服?您昨天还说过的,我不是扫帚星!”
他面上厌烦得见了嫌恶,再懒得看我一眼,转身冷冷道:“小神真是低估你了!”
我如腾云驾雾下山,半崖翁在身后追着喊:“师祖奶奶,你别生气别生气啊!师祖他一定是故意气你的!”
我回头对他笑笑:“我不是你们师祖奶奶,而且差一点,我真以为自己是她!”
“你以为,你能是谁?”
“要躲开你这扫帚星,着实不易呀!”
我要跑得飞快,这些话就不能够追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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