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宁为瓦全

　　雨停了，天色显露出已是小晚时分。
　　当岳不群的人影消失在上山的路，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田伯光不该是往山下去的吗？
　　小路上忽然窜出一个问路的女人，“请问，下山的路怎么走？”
　　我看了她一眼，戴着黑色斗笠，围纱盖住了她的脸，似乎是走错路的山下妇女，我手一指身后，飞快跑走继续追人。
　　跑了一小段，却见岳不群慢慢走下小径，他神情平静，暗涌的怒气不翼而飞，步姿让衣袂翻飞，英俊潇洒得就像浑世佳公子。
　　“师妹。”他握住我的手，手心是温暖厚实型，他用袖子擦拭我额头，“看看你，还像个孩子，跑路气都不喘，憋得满头汗。”
　　我没领情也没拒绝，梗着脖子任他擦拭。
　　“怎么没反应呢？像条狗一样。”他语气状似开玩笑，捏捏我的脸蛋就走到前面去了，就像之前为秘籍丢失红了眼的是另一个人，好一个风轻云淡一笔带过。
　　“这条路经常有人走？”我在他身后开口问道。
　　他停下步子，等我上前直视他的眼睛，我却避开了。
　　“怎么这么问？”
　　“刚才我遇见一个女的，一个人从山上下来……”
　　“大概是山下的人又迷路了吧。”
　　“她也这么说，她问我下山的路怎么走，可是再走不久就直达山下了，她已经走在路上，如果不知道路，她又是怎么上山的呢？”
　　“…….”
　　“而且更让我奇怪的是，你才上山不久，她就从山上下来。”
　　“你想说什么？”
　　小事一桩，只是有一点蹊跷，脑筋就控制不住去想，“你不是说我像狗吗？天生直觉敏锐难自弃，我只是说出自己的疑问而已。”
　　“你认为我现在的状况，会需要一个不仅不能帮忙，还疑神疑鬼的人在身旁吗？”
　　高兴时百般容忍任你取闹，不高兴时就开始跟你算秋后账，宋哥，你还是老样子啊。
　　“你还不是在怀疑令狐冲。”这句话才道出我的中心思想。
　　轰隆，前面树给他挥倒了。
　　“学艺不精，还敢主动上前迎敌，是自取灭亡！身为掌门大弟子，不能保护本派秘籍，是失责！怂恿比他年幼的人偷取秘籍，是心术不正！这样的人，你还要护着他？”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对这个满面怒容的人坦白，冤有头债有主，他的心爱之物是毁在我这儿，但一想到令狐冲承担下整件事的迅速与果决，就觉得这小子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目的，便按捺下来。
　　不过被眼前人发泄怒气，我眼一斜，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你用发火转移话题也没用，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吗？别人敬你、爱戴你，对你百依百顺，你就觉得孺子可教，有一天别人有了自己的思想，超出你掌控，你就觉得猪狗不如，始乱终弃，你不如养木偶……”
　　“我始乱终弃了什么？”他打断我的话，那表情就像听到了这世上最不可思议的言论。
　　“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会没有。”
　　“不可理喻！”他甩袖子就走。
　　我没有停止老虎身上拔毛，“话还没说完，现在才是结论：你比别人见多识广阅历丰富，但不代表别人是瞎子，任你蒙蔽，你上山时气得跟什么似，下山就屁事没了，你以为你是在玩川剧变脸吗？”
　　打我吧，揍我吧，说我胡说疑神疑鬼不可理喻吧。
　　可他什么也没说，甩我一人在小路上扬长而去，我愣了一下，立即跟上去，可他越走越快，干脆用起了轻功，存心想甩掉我，以至于我跟了几步，一颗心就越来越沉，好像全世界向我远离。
　　深吸一口气，停下脚步，任他背影追赶不上。

　　独自回到破庙，跨门口时，魂不守舍的我差点一脚踩到暗中的人。
　　他浑身笼罩在阴影里，散发着一股糅合泥水汗水血水形成的奇特臭味。任你喜气洋洋，就算今天是你的娶嫁日，他都能当做一盆冷水，把过这个门口的所有人都浇得浑身湿透败兴不已。我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不知是不是见他和我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缘故。
　　他为什么会独自一人坐在外面？
　　视线转向庙内，于是我就就明白了，昏迷的岳灵珊旁边有另一道背影，面如冠玉，神色依恋，情圣一般的守护姿态，不是陈源又是谁？错了，不是林平之又是谁？
　　一向对美的事物难以抗拒的我，开始觉得，人太会审时度势，是会给外貌减分的。
　　而面前这个失败者，却让我移不开脚。但他也好不到哪去了。有时候失败者并不是根据外表判断的，外表屌丝，上天也会弥补你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但有一天你的灵魂被抽空，从双眼发自内心地变得无神，那就是真的屌丝到难以挽回了。看着眼前人，我就像看到最明亮的星在逐渐变成一颗死星。
　　庙里他的师弟师妹围着篝火热闹地坐了一圈，我那亲爱的“师兄”舍得在这脏乱差的地方席地而坐？正在疑惑的我，就见岳不群在距离人堆不远处打坐，闭目养神，我敢打赌他是在我进来时才把眼闭上的，眼不见为净是吧？装爷们是吧？有种屁股下别垫着蒲团啊。
　　视线再往旁扫，唯二的蒲团出现在围篝火的人堆中。
　　我走过去，用脚靠了靠那人，“哎，把你屁股下的那个拿来。”
　　他一回头，我看清这人身着华山弟子的衣服，年纪却不像弟子，要说大概有多不像，估计他年纪比宁中则的还大吧。
　　他愣了下，立即起身毕恭毕敬，“师娘，你要什么？”
　　我一乐，“年纪大了耳朵都听不清了？我要你把你屁股下垫的那个给我。”
　　他满脸尴尬，站着一动不动，我便自己俯身去捡蒲团。
　　蒲团被扯住，“师娘，这东西太脏，我给你换……”
　　我又扯回来，“不用了，可以用。”却不料这一扯，竟然让那弟子跌在火堆里。
　　“二师兄！”引得众人手忙脚乱地扑火。
　　“你对德诺做什么！”
　　只见眼前人影一闪，巨大力气将我掀飞出去，“啪”地一声，后背重重撞上墙，耳鸣脑炸，泥土和尘刷刷盖满全身。
　　跟着一起炸掉的，还有我压抑很久的怨气。
　　庙里炸开锅，大部分弟子拦住一脸懊悔的岳不群，实则有默契地将疯狗一样的我拦在圈外，让我不得近他们师父身半毫，混乱中，我也被人拉住了。
　　这个时候谁敢来拉我？回头一看，令狐冲苍白着脸，我就像被一个风烛残年的人拖住，脚跟蹬蹬蹬拖到角落，彻底离岳不群那圈子远远地。
　　“你不好好呆外面进来搀和什么？”我被他这举动弄傻了，我往前走一步，他拉住我直喘气，我扯开他的手，“你放心，我没那么傻，被狗咬一口还要咬回来。”
　　我来到岳不群的一圈护法外，指着他的脸，“看你徒弟面子，这一掌就算了，再有下次你试试。”然后回到角落扶住身后摇摇欲坠的人。
　　“师娘，你别闹了行吗？”
　　“行行行。”
　　我扶着他，他带着我，一步步朝门外走去
　　他倚着墙，身躯慢慢向下滑，我返回庙里，众人不约而同退后一步，我捡起蒲团跑出去，在令狐冲滑坐在地上之前，将蒲团塞到他屁股下。
　　再次返回庙里，岳不群走上前，“师妹……”
　　我以眼神警告他不要靠近我，这使得他太阳穴青筋不停跳动，我全身舒爽度立即上升了一分。
　　“那个谁？”我指着年纪最小的一个男孩，“把柴火分你们大师哥一点。”
　　那男孩战战兢兢道：“我们叫过了，大师哥不愿意跟我们坐一块。”
　　“谁说跟你们坐一起？把柴堆移出来。”
　　指使那小弟子在门口升起一堆新篝火，升完之后，小弟子就要匆匆走开，就像我是什么牛鬼蛇神，我叫他不准走，给我再准备热水和梳子。
　　那男孩走进庙里跟岳不群说了几句，岳不群点点头，再跑出来时，他双手奉上热水和梳子。时间很紧，生理钟在告诉我，这让我不再计较岳不群打一巴掌赏一颗糖的行为。我先用热水帕子擦了令狐冲的脸，再将他的双手擦了一遍，最后梳理令狐冲的披头散发，遇见打结的地方，就用热水帕子浸润了来梳。令狐冲从头到尾没哼一声，使得梳洗过程格外安静，却与身后庙里相比，和谐融乐多了。
　　“人干净一点，精神气会好很多。”打理完后，我坐到他身边，“你身体有伤，受凉会加重伤势，晚一点等他们都睡了，你还是进去烤大火堆。”
　　他慢慢抬起双手，放在火堆上烤，对我的话置若罔闻。
　　我知道他的心正在冰天雪地，一股歉疚升上我心头。
　　“接下来我给你说点事，你可千万要挺住，下山的时候，我遇到我的仇家，秘籍毁在了他手上。”
　　他的眼珠缓缓转动。
　　我狠狠闭了闭眼，说出来他恨我也罢，落他手上总比落老宋那贱人手上好。“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那人一直跟着我，你师妹和师弟，很可能就是遭自他的手。”
　　“事到如今，即便我知道是谁，也没用了。”
　　我猛地抬头看他。
　　他两颊肌肉痛苦地扭曲，显示出他在狠狠压抑自己，“人死不能复生。”
　　“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要求，比如让我把岳灵珊嫁给你？”
　　他嗤地笑出来，“师娘你是老鸨吗？女儿生死未卜，你就想把她卖了。”
　　啧，这个时候了爪子还这么厉。但他的回答已表明，他对造成现在状况的外界因素已毫无兴趣了，自然我的“为什么你要替我承担责任”也不会有答案了。
　　那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田伯光说你不愿意回华山，是你主动离开那间屋子的？”
　　一滴眼泪缓缓滑下他的脸，在夜色中反射出晶莹的光。
　　“宁死不吃嗟来之食，我当时就抱着这个想法，逞一时之气，独自丢下她……”他用手掌盖住自己的眼，却让更多的眼泪流出手掌，“我不应该在这里，我应该在那里。”
　　什么这里那里的，我却听懂了。他本来，不想要岳灵珊的可怜，于是他打算离开华山，离所有人远远地，然后放弃掉自己。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他宁愿忍气吞声停留在那里，瘦皮猴和岳灵珊尚且不敌我的仇家，他伤重在身，只会和瘦皮猴一样死在那里，尽管那样，他也不愿活在这里。
　　我拍拍他的手掌，表示理解，也表示愧疚，稍用了点力，将他手掌掰离，然后替他一下一下抹眼泪，直抹得袖子湿哒哒的。小时候我特别爱哭，但我爸妈从来是看我越哭越嘲笑我，害得我常常怀疑自己不是他们亲生的，还得了面瘫，无法正常地表露情绪，最后把男朋友都丢了。这一下下给令狐冲擦眼泪，擦得我心中柔情泛滥，就像在为小时候的自己擦眼泪一样。
　　不过擦君泪千毫，终须一别。
　　我看见自己就像鬼故事里的女鬼，手掌变成半透明，这个梦境就要变质了，谁知道会变成什么神魔乱舞的故事。
　　“我要走了，你们貌似要出远门，别忘了在路上留点记号，后面我会自己跟上来。”
　　他不置可否。
　　本已起身的我又蹲下，“记着：事情到了最坏地步，要么你会死，要么事情会好转。”故作潇洒地留下这句话，一扭头，下台阶差点被绊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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