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

　　端木转过身来，闲散站着，并不做答。石弘在他身旁缓声道：“佛图澄。”
　　那老僧正是大赵国师佛图澄，此刻他孤身前来，盘坐石上，望天发怔，也不知打什么主意。“我的徒儿，白偈曾同我说过，听过端木的曲，此生再不能操琴。”
　　佛图澄平平说来，仿佛与己无关，却于平淡处更见伤痛。
　　“苻灯什么也没说，他从襄国回来再也不说一句话，每日便是看书演阵，演了数年，只是在同一个阵法中不得出。耶汲桑在三个徒儿之中年纪最长，用功也最勤，为人最是忠厚，颇有佛缘，原本想要他承继衣钵，他却是去的最早。”
　　“我早年亲传的徒儿只他们三人，尽数毁在襄国城外一战。我时时想到，端木鬼方是何等样人，便是入定参禅也不能免，险些惹了魔障。”
　　佛图澄终于收回目光，凝注在端木身上。
　　“杀生固然是错，不杀却不能忘，何以除心魔，施主教我。”

　　“杀与不杀在大师，大师不能解，在下也不能帮。只是不论大师作何打算，我却不能老老实实被杀。”端木躬身一礼，恭敬答道。

　　佛图澄长笑而起，笑声干而硬，却又带着豁然气象。他大步走向端木身前，周身僧袍鼓风一般飘飘荡荡，一面笑道：“既如此，施主请了。”
　　一掌凭空按向端木，无声息，无风势，却有一股无形大力笼罩四面八方，竟是避无可避。
　　端木于掌起之前便抢了一招，右手挥出，将石弘远远送到数丈外。石弘抱着大树站定，匆忙回头来看。端木功力俱全之时也不能硬接佛图澄一掌，此刻更是险到了极处。
　　他左手上撩，半截断索绕在枝上，借力拔身，不动丝毫内劲，向后荡了出去。
　　佛图澄掌力合于佛法，以大慈悲出，心至意至，稍有异动，便要引得掌力及身，生受他近于一甲子的功力，是人皆无幸理。
　　端木逃出第一式，脚未沾地，便觉掌力仍是如影随行而来，且愈近愈盛，如佛光普照，不落分毫。他不及多想，只是往前便跑，借着树木遮挡，施开全副轻功，在林前曲曲折折一路逃向山上。佛图澄长宣一声佛号，也不见如何迈步，身形微晃，始终追在他身后。
　　二人去的极快，石弘只是回头的功夫，便觉眼前已然没了人影。
　　他放开大树，抽出佩剑来，拼命向端木所往山中追去，明知赶不上二人，赶上也无甚用处，只是抱着定要追及的心思，埋头狂奔。

　　出了林间，沿着山道攀上去，一路上到山顶，沿途并不见痕迹，也只得硬着头皮向前赶。最后转过一处岩壁，到了山顶一片开阔地面，身后是巨岩耸立，前去数百步山坡陡然一断，显见是悬崖一线。
　　端木便在崖边停了下来。
　　他背转着身，凭崖而立，崖畔风大，衣袍吹起，人仿佛也要乘风而起。佛图澄立在他身后，合掌闭目，久久不语。两人也不知这般相持了多久，石弘在岩旁看着，初见端木仍在的喜悦一点点消去，心又提了起来。

　　“大师何以停手？”端木问道。
　　“施主何以不肯前行？”佛图澄答道。
　　“那又有什么分别，大师至此仍不肯动手，是迂？是狡？”端木又问。
　　“施主前去无路，后退更是无门，早也是一步，晚也是一步。”佛图澄言毕，行了一礼，口宣佛号。他周身全无架势，只是躬身站着，却将崖边诸般退路尽数封死，要迫端木自行了断。
　　石弘听得心惊胆寒，欲要上前，竟也找不出半丝方法。
　　“即如此，也不争一时早晚。”端木便在此时回身过来，从背上卸下包裹，取出那张黑漆锦瑟，抬头笑道：“大师可愿听端木一曲？”
　　石弘识得端木以来，头一回真真切切瞧见他笑。
　　嘴角弯起，笑颜舒展开来，竟有十分的明朗。眉目之间虽是黯然不兴，却凭添许多意趣，看得人也想随他笑了。
　　石弘怔愣住，佛图澄一时也不曾答话。

　　端木锦瑟横于身前，忽然便用上全力一气向前送出，直袭佛图澄面门。
　　佛图澄逢变不乱，一掌按住，后发先至，接在锦瑟一端。一张瑟停在二人之间，也只短短一刹，掌力未接，端木劲道一转，不往前送，反而横袭瑟身。只听得木质龟裂之声接连爆响，锦瑟于二人掌力夹击之下，寸寸断裂，终于飞散开来。
　　无数碎木弦丝在二人之间炸开，间中有一团银白光芒乍闪而逝。
　　端木于破瑟之际便翻身后跃，竟自跃向崖外，坠落而下。佛图澄挥开面前碎物，前去一步，伸手要补他一掌。只迈出了一步，跟着便站定在崖边，一动也不再动。

　　石弘远远望见端木落崖，再不顾其它，径直扑了过来。瞥见佛图澄立在一旁，双目紧闭，须发皆抖，面色时青时白，似是有极大的痛苦。
　　他也顾不得其余，扑在崖边，尚未看清楚，便听得端木疾道：“摒息！”
　　石弘一怔之下，慌忙憋住了气，这才瞧见端木一手抓在崖壁一块石上，他探了大半身出去仍是够不到，四下乱找，看见他手上断索挂在上方草棵之上，急忙抓住，拉着他上来。
　　二人倒在崖边，端木与佛图澄对了一掌，再无一丝力气，石弘拖着他远远躲开数丈，两人这才喘息换气。
　　“先生，他站在那里不动，是中了瑟中机关么？”
　　端木点点头，虽猜的出瑟中藏有机关，此举仍是行险，不过置之死地而后生，竟也压对了一注。
　　“这毒物当真厉害。”石弘补了一句。“无色无形，难怪老贼也着了道。”
　　佛图澄由立而坐，盘足运功，周身骨骼阵阵作响，头上隐见白气。石弘站起身来，提着佩剑便要上前。端木伸手拦住，强提一口真气，道：“你做甚么？”
　　“趁此机会除了这老贼！”石弘咬牙道。
　　“他中毒已深，只怕正在散功，你只要稍有近身，他身周气劲便能将你骨头根根震断。”端木说罢，扶着岩壁站了起来。“走吧。”
　　石弘又看一眼佛图澄，实在不愿放手这般良机，只是端木转身便走，他前后看看，只得追上去，扶住他臂膀，往山下去。

　　一路下山，只拣着人迹罕至的沟壑山涧，端木越走越快，石弘渐渐又变做跟着他向前疾奔，也不知转了多少弯，绕了多少山岩，行到一处山谷乱石阵中，端木忽然站住。
　　石弘冲前一步，忙回头来看他。
　　端木一手撑在石上，张口呕出一蓬鲜血来。“先生！”石弘抢上搀扶，触手一阵冰寒，跟着觉出他身躯一沉，向后便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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