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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柳府婚事(上)
1,雨中书房
三日后,烟竹城内没有迎来了它的初雪,却承接了冬日里的第一场磅礴大雨。
倾盆的雨珠如圆润的珠玉,坠打在大街小巷的石板路上,坠打在瓦顶斜栏上,坠打在枯枝冰河上,雨水汤汤,平坦之地如小溪流水,低洼之地如小池积蓄,声声淅沥,自成一曲。
城内街上行人匆匆,一心只想奔到最近的屋檐下,因再牢固的油纸伞,再厚实的斗笠,再密实的蓑衣,在如此大雨中都无法挡住一角。
却是如此大雨,朴素的柳府里竟张灯结彩,红灯笼高挂,红窗花遍贴,仆人们忙进忙出,厨娘们手脚并用,主苑住着的柳老爷柳夫人更是红衣加身,喜气洋洋。
不过两老脸上却不见得多喜,因为他们最骄傲的儿子竟然失心疯般昭告全城说要娶一个妓子为妻!
老柳家百年的名誉就要毁于一旦了,两老自是忧心匆匆又重重!
“逆子啊逆子!!!”
三日来已经不知气过多少回的柳老爷此刻病怏怏的躺靠在榻上,越想越气,恼红了脸便拿起桌上上好的白瓷茶杯就摔,毫无怜惜,好似那茶杯就是他口中的逆子,要摔碎了才解气!
老管家柳叔不动声色的命人来打扫,这里谁都明白老爷此刻恨铁不成钢的心情!
柳老爷向来脾气好极,是个众所皆知的面善心慈大好人,也不知是不是好事做多了,自家宝贝儿子柳君岱甫出生就名扬城里城外,长得漂亮不说,学什么都快,长大了还考了个状元回来光宗耀祖,柳老爷自然喜从心来。
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天一天好下去,没想到竟然出了这么个晴天霹雳!
再瞧瞧那头白了一张脸的柳夫人,看来她也没什么好心情!
柳夫人出生烟竹城有名的书香世家,知书达理,若若大方,与柳老爷结为连理几十年举案齐眉,操持家务,相夫教子,无不尽心竭力,最大的欣慰便是自家得意回乡的乖儿子,不想最大的欣慰如今却成了她最大的心病!
儿子进京赶考一去数年,回来就扔给全家这么个丑事,真是令她愁上几倍,哭肿的眼睛更是显得她形容憔悴!
柳老爷眼角瞟见丫鬟们进来打扫碎玻璃,气又不打一处来,“别扫!扫什么扫!杯子碎了可以扫,好好个家碎了怎么扫!全部出去!”怒的一拍桌,惊起一群胆小的丫鬟,正要说话又瞥见自己身上刺目的红袍,屈辱无奈的怒意又涌而上,仰天长骂道:
“连天都看不过眼下这样的暴雨,足证此女甚不详,为何还这般冥顽不灵!家门不幸,竟出这般不肖逆子啊!”
主苑外有一名女子悄悄撑伞而立,美丽倾城的模样让经过的男男女女无不贪看看两眼,但她身上惨极了,狼狈极了,七彩羽衣被雨水无情的打湿,齐腰的发丝也湿了,下垂的左手连着美丽的袖子亦然,孤零零怜兮兮的,一个人在雨里看着窗内痛心疾首的两老,屋内屋外火红的颜色更令她心情更是凉上万分。
“句芒,你任性了。”旹姬也撑着一把伞来到句芒身边,但雨水落到她身上却神奇的丝毫不湿衣衫,“春仙令岂是这么用的。”
旹姬语气平缓,听不出什么怒意,但句芒明白,姬上虽不乐见事态发展,但对她此举还是不赞同的。
三日前她一听薄元策马报信说柳君岱要娶茹娘,尽管茹娘逃回了魔界,但她的心还是被浓浓的不安所占领,于是她漏夜去了东海,以春仙令向龙王请雨,才有了现在的倾盆。但雨水是天定,将春雨用于冬日,他年这片土地上必受影响,好坏不论,皆是乱了天罡,旹姬素来心系六界,自然不会容许她有此举动。
“姬上,小仙打不过那魔界公主,小仙也改不了天命,小仙唯一能做的就仅是这样。”句芒叹息,手中的伞颓然落下,仰起头,任雨滴打在脸上,自嘲一笑。
“姬上,你说,他那么聪明的人,会不会也相信这是天象呢?会不会停了迎亲队伍呢?”
旹姬将自己的伞撑到句芒头上,两人分伞而立,淡淡说道:“句芒,何为天意?何为天命?如果一场雨就能改变它,天又何以为天!”
句芒顿了顿,慢慢看向旹姬,红了眼眶,“姬上,可他的命是被篡改的……这不是天命!”
旹姬摇了摇头,“不,这是天命,是天让它改的,玄冥命里终有此一劫,现在不过是提前一点。”
句芒伤心地低垂漂亮的脑袋,无助地扯住旹姬的袖子,就如幼年时见到旹姬的情景,她也是这么扯住姬上袖子的。
“姬上,你说,玄冥会不会过不去……那是魔界公主啊!她甚至不爱他,她想毁了他!”
旹姬抬袖拭去她的泪水,“所以,我们在这里,不是么?”
句芒猛地抬头,眼睛终于发了光,姬上的意思难道是要帮玄冥的忙么?她从不插手空川人历劫之事,最多点拨一二而已,如今竟愿意相助玄冥!
旹姬瞧着句芒发光的眼睛,淡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况玄冥这一劫是冲着本姬来的,本姬又岂能坐视不理?”
“多……多谢姬上!”句芒感激的滑下泪水,她知道旹姬重诺,凡是答应了就一定会尽力,于是心安不少!
旹姬拾起抛落地上的油纸伞,引着句芒,两人慢慢步出主苑,步入磅礴雨帘中。
刚出几道苑门,已近柳君岱自己的院落,抬眼就见几人撑伞而来,前头带路正是主人柳君岱,后头是白帝爷“白先生”和薄元。
句芒一见柳君岱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怔立原地,旹姬一见也只得停下,立刻对上了白帝一对探究的笑眼。
她们俩是跟着白帝和薄元进府的,要想顺天命正当的帮助玄冥历劫,就最好避免使用法力,略加提点,一切尽量靠玄冥自己去努力,这是旹姬一贯的原则。
如今虽然下了界插了手,但还是能不出手就不出手,用神的能力去帮助一个仙根本达不到上天通过劫数考验仙人的目的,而通过神力历劫的仙人也无法在仙力上得道长足的进步,所以她才同意和白帝等人一同进柳府一探究竟。
“两位小姐好!这么大的雨,还没看够景色么?”
薄元一见美丽的句芒便立刻凑了上来,虽然在白帝私下告知下已知二人来历,且也没什么歹意,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即使家有娇妻,偶尔殷勤美人还是自觉无伤大雅。
句芒若有所思的瞥了一眼冷若冰霜的柳君岱,指头绞了绞仰头望向雨幕,笑意苦涩,“春雨柔华,冬雨冷冽,各有春秋,不舍其故。正如衣莫若新,人,莫若故。”
伊人如雪,雨帘中浅笑嫣然,晶莹的雨珠仿佛是她的陪衬。
有美一人,柔若初春之融雪,暖若深春之朝阳,她的笑足使一切黯然失色。
如花美眷,溅起的水雾弥漫在她四周,如食髓知味般攀爬于她的周身,何人有幸才能一近芳华,未可知也……
从不为所谓“美色”所动摇的高傲的柳君岱此刻看愣了,不由自主地开口吟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才一回神,发现周围四人纷纷将视线投向自己,或探索,或玩味,或期待,还有什么他不及看出来了,忽感颊上一热,遂垂首抬袖遮着唇暗咳了两声,冷着嗓子道:“我们进去吧。”
话还没说完,柳君岱逃似的甩甩袖子转进苑门,薄元跟了进去,边走着还不忘呜呼了一声,“臭小子,扮猪吃老虎!”
白帝和旹姬闻言一笑,促狭地给了面满红霞的句芒意味深长的一眼也进了院落,剩下句芒立在原地扭捏翘首了半天,见不再有人出来才默默无奈进门。
一行人进了柳君岱的书房。刚一踏进旹姬和句芒就愣住了,这里摆设、位置简直就和玄冥在空川设的书阁一模一样,高高的书架,满满的释条,朱黑交错的笔记,单一的桌椅,唯一不同是地上有些小凳子,用于主人攀高取书用,而玄冥在空川根本不必攀高,手指一点书就来了。
句芒一脸感怀的环顾四周,她原以为玄冥历劫很快就回来了,却不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竟是如此滋味,仅仅是见到了他的书房也能让她有如此复杂的心绪。
就在众人欣赏状元爷的书房时,柳大状元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卷草席,“飒”的一声铺在地上,自己脱了鞋撩袍就坐,一脸“你们爱坐不坐”的表情,道了声“请。”
薄元好气又好笑的瞅着随地就希的柳君岱,张口骂道:“你这状元爷大官爷当得好啊!这席子都能裹尸,竟然拿出来张罗给老子坐?!老子也就算了,你知道他们两位是谁么!”
“你真是啰嗦,不就是个坐的地方么?有什么可计较的!就算是圣上来了,本官也一样拿席子让他坐!”柳君岱不为所动的转过头。
薄元觉得自己这辈子肯定和这姓柳的八字不合,一看他就想骂,不想白帝却也跟着脱了鞋撩袍坐在柳君岱边上,拂过一处凹痕,笑道:“柳大人这席子用了好些年了吧。”
柳君岱这才转头,瞅着泛黄的席子对白帝言道:“白先生倒眼尖的,此席子是当年本官乡试的时候母亲亲手编织,后来进京殿试便带了一起去,算来也五六年了。”
白帝勾起自己随身的银珠链,长手磨蹭着,“这珠链亦是是家母所留。”
众人一听皆瞅着那三串精美的银珠链,只有旹姬指尖动了动,不自然地扭过头去。
句芒此时也脱了步履席地而坐,美眸觑着还在故作姿态的薄元,后者被美人看得心虚难受,也跟着脱了靴子一屁股坐下。
只有旹姬,还站在原地。
柳君岱抬眼,逆着光看着旹姬,问道:“这位小姐可有不便?”
旹姬瞅了瞅席子,神色多了些为难,“我不能脱鞋,也碰不得纯草木编织的东西。”
柳君岱一听,见旹姬衣着虽不华丽,但精美有余,想来是做作矫情之人,“哼”了一声才道:“地上有砖,便不是纯草木,姑娘可以随意。”
这意思便是让堂堂的旹姬坐地上?!
句芒和薄元狠狠地瞪了一眼柳君岱,正要离席为她想办法,不想白帝却把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来,铺到自己身侧一角,顶着众人惊讶的目光直起身伸手就将旹姬拉来,一切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自然而然。
他朝旹姬含笑道:“可别嫌弃我这衣服,好歹也是府中精华所聚,放心坐吧。”
薄元凡人没上过天府招拒,但句芒可是听明白了,白帝言下之意便是他的衣服是招拒府月华青云汇聚,并非草木生物而成,旹姬坐上去,身上的神气并不会外泄。
旹姬蹙眉盯着白帝,没有甩开他的手,但也没有坐下。
他是怎么知道的?
她的神气和其他神祗不同,很容易外泄,此前紫微宫和青要山上万物复苏百兽膜拜的神迹便是一例,所以空川无一株草木,无一只生物,凤凰们也被秘密的养着,她所用物事全都是特殊加工过的。
但这件事只有空川的少数人才知道,天西天东隔了个十万八千里的,他又如何能知?
旹姬脑海里立刻闪出一道光,是英女!
一定是她告诉白虎的!
这吃里扒外的丫头,要情郎就不要姬上!
思及此,旹姬无奈的暗叹,抽出还被白帝握住的手,带了些不豫重重踩着云履坐上白帝洁白的袍子,后者依旧笑盈盈,丝毫不在乎她穿着鞋踩上去。
待得旹姬坐下,薄元古怪的瞅着二人片刻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白帝,“白先生,这是舍妹日前交给我的,说是查到平鸿赌坊那个奇怪女人的来历了,后来我顺藤摸瓜跟了线索摸下去,那女子原来和柳大人的准夫人是出自同一间妓院的。”
白帝打开信封抽出信纸,撑开一看,是一幅举袖伴舞的娇媚美人图,弱茹娘的娇气几分,却又多了烟火尘埃的媚意。
画者没有于下方落款,倒是写了句——赌中巾帼,席亦娘。
柳君岱凑过头去看,皱着眉问道:“那女子就是画中的席亦娘?”
薄元点了点头,言道:“薛茹娘从良之前艺名唤作秋婥娘,二者成名于曲陵第一青楼绛帐阁,合称婥亦双姝。”
白帝道:“有何长处?”
薄元想来先前也了解过此事,张口就道:“那席亦娘不过就赌技高了点,其他也没啥,但秋婥娘也不知是什么手段,既不是花魁,身无长技,接客以来入幕之宾却从未断绝。”
“接客?!她不是清倌儿么?”句芒面露惊异。
薄元既笑又叹的给了一眼柳君岱,摇了摇头,“一双玉臂千人枕,说的就是她。”
此话一落,众人脸色各异。
句芒担忧地看着柳君岱,柳君岱轻轻低头陷入神思,白帝高深莫测的端详着手中的画作,而旹姬……她竟然笑了,笑得冷然。
“旹小姐笑什么?”薄元虽知道旹姬身份,但柳君岱面前不便称呼“姬上”,只能以小姐代替。
旹姬见他注意到自己,又是一笑,这次却多了点温度,“我在笑,若秋婥娘是秋婥娘,那么从良为何不嫁人,偏偏要从遥远的曲陵来到烟竹缠上柳大人?若秋婥娘不是秋婥娘,那么她的目的是什么,真正的秋婥娘哪儿去了?”
而假如秋婥娘就是茹娘,是那湮萦公主,那么她为了亓官思的牺牲可不是一般情意可以比拟!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竟暗自希望这件事能复杂一点,但愿那位痴情的公主不是青楼里的秋婥娘,但愿她能迷途知返,能少为那已经痴狂愚蠢毫无理智的亓官思少付出一点点……
白帝习惯性地指尖轻点画纸,沉默后忽而对柳君岱道:“其实柳大人这招请君入瓮也不是一条妙计。”余光瞄到句芒动了动,嘴角呵呵的挑了起来,“就是风险大了点。”
旹姬也瞅到句芒的动静,却附和白帝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如将计就计。秋婥娘到底是真是假,是梦是幻,还得再见她一面才知道,最好的法子就是,成亲。”
白帝赞同道:“不错,把她请到咱们的地方来,胜算大一点。”
“姬……”句芒忧心的喊道,却又被旹姬横手打断话音,她浅浅笑道:“柳大人,把你方才在书房门口见到的诗笺拿出来吧!”
柳君岱大皱眉头,他本想自己斟酌的,不想却被旹姬勘破,这才不甘不愿地取出一方诗笺,其上娟秀的字迹一笔一划写着:
“谦谦君子兮卿似柳,悠悠我心兮妾如霜。
柳随春风兮不相顾,霜恐春早兮不相负。”
薄元看完错愕地盯着白帝,这首诗和他之前在蒸饺铺子里所下的判词一模一样。
白帝笑意不减,对着柳君岱说的坦坦荡荡:“柳大人,这世上绝无巧合二字。”看了一眼句芒,又道:“就如今日绵延不绝的大雨,他日也许会因它引起大旱,我能说出那段判词,那么若别人也说得出,究其原因大约有二,第一,我与茹娘相互勾结,第二,蒸饺铺子里有奸细……第三嘛,就是你与她真是命中有缘咯!世上之事,信与不信,真真假假,自在你心。”
旹姬抚裙起身,垂眸居高临下看着下方众人:“一个赌中巾帼,行事诡异,意欲何为尚不可知,一个从良之妓,行踪成谜,不过她到底要做什么,真心或是假意,‘白先生’清不清白,天命所属何人,今晚都会知道。又何必急于一时,一人坐困围城呢?”
最后,她将目光落到柳君岱身上,柔柔暖暖,暗含寄意,“记住,一个人逞强,永远成不了什么气候。”
柳君岱一噎,旹姬的眼神竟让自己感到如此熟悉,仿佛似成相识,仿佛以前他就见过这样的眼神……
不待柳君岱将出的神回魂,老管家柳叔来到书房门口,见一群人席地而坐愣了愣才道:“大人,时辰已到。薛姑娘派人来说,她的花嫁就在不远的七里亭,请大人去迎。”
多年的管家经验令他仍可以照着理智办事儿,但老管家言语中多有不豫之色。
柳君岱又看了眼旹姬,才“嗯”的一声起了身,张口命道:“来人,拿新郎袍来。”
句芒席坐在地,背对着柳君岱,即使知道是个计却依旧心有幽咽,白帝忽而也立起身子,站在旹姬身边,用只有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量,道:“姬上,你莫不是也有一条银珠链?”
旹姬一顿,平素淡定的脸上乍现几分错愕,她转眸死死盯着白帝,不知该说什么!
他不是忘了么?!
怎么回事?!
“这话现在不说怕之后又要很久才能见您一面,说了才不至于留下什么遗憾。”
白帝雍雅一笑,又轻声道:
“丢了的东西得自己找回来这才不会忘,你说,是么?”
旹姬盯着白帝的眼睛,那招子里深似海,几分真几分假,一时间竟然无可辨明!
正如很久很久之前,雪花纷飞的时候,她第一次见到的少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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