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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察氏的故事（十一）
两年前我刚到济南上任的时候，夏家的族长就登门拜访。我当时人生地不熟的，看礼单上出手阔绰，本人穿戴得也很齐整，还以为他是本地的乡绅或者富商。后来才知道，他们家是靠玩仙人跳过活的，仗着女儿们生得好，又专门聘请了教导清倌儿的师傅，学了些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之类，楚楚动人的模样很是骗了些外来的有钱人，因此家里颇过得。做着不光彩的勾当，发着不义之财，少不得仔细打点官府，从官员到衙役，婚丧嫁娶生老病死逢年过节，夏家总不忘了送上一笔丰厚的孝敬银子。
得知真相之后，我很鄙视夏家人的人品，也很鄙视那些受骗者的智力，但我并不鄙视白花花的银子，夏家每次送来的孝敬，我都笑纳了。两年多的时间里，只有一位受害者找上门来，是一位来自安徽桐城的商人，他是当朝首辅张廷玉的女婿的一位亲戚。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府，哪敢驳张大人的面子？我出面跟夏家交涉了一番，商人拿回了自己的银子，也就不再追究了，毕竟他也不算理直气壮。除了这个后台很强的人，其余的受害者只能打落门牙和血吞了，光溜溜地在人家女人的被窝里被抓了现行，不怕他把官司打到北京城去。
夜路走多了，总是会遇见鬼的，听见有人来报案说夏家被灭门，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反倒挺高兴。既然被灭了门，财产自然要充官，我能从中分得很大的一部分。按照户籍簿册清点遇难者人数，发现多出来三个。其实我们都知道多出来的是谁，半个月前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花花公子，自称黄四爷，往唐伯虎的真迹中间盖章，赔了两万两银子，满济南城都知道他的事迹，这样的冤大头夏家人自然不能放过，派出了他们最得意的女儿，叫做什么夏雨荷的，把这位黄四爷骗回了家，这三个不幸的人一定是黄四爷和他的两个随从了。
说来也奇怪，这个黄四爷住了这么久，夏家居然还没有动作。也许这就是他的命罢，如果夏家早些下手，他不过是再破费几万两银子，还不至于丢了性命。不过这与我不相干，我只管按规定的程序办完，然后分银子就是了。到现场走了一回，仵作忙着验尸，我正在清点财物，衙役忽然来报说有人找黄四爷。那人看过尸体之后，衙役把他带了过来，我看见了一张用如丧考妣都不足以形容的脸。我问他是死者的什么人，他居然说他是黄四爷的邻居。他以为我是傻子不成？死了个邻居至于把他吓成这样么？知道他没说实话，但我也没有为难他，打发了得力的衙役跟着他，我打算查一查这个黄四爷的身份。
那人不可思议的恐惧让我觉得这桩案子可能不是针对夏家的复仇，而是针对黄四爷的谋杀。跟踪的衙役还没有回来，仵作已经验完了尸体，死者中有两名太监。这个结果吓得我冷汗淋漓，能使唤太监的不是皇宫就是王府，一旦皇上知道我的治下有这么多龌龊，我的顶戴就保不住了。衙役带回了更惊人的消息，他跟着那个人到了下处，听见他和同伴商议这件事情，说什么“八百里加急”、“皇太后”。
黄四爷的死讯居然要动用八百里加急传送？这么说他的身份是王爷了。我明白夏家为什么改弦易辙了，他们是打着跟王爷结亲的主意，那样一来他们就成了皇亲国戚。不管事情的真相是什么，都不是我一个知府能承担的，我赶紧去拜访了巡抚大人。巡抚大人和我一同赶到夏家，重新搜查了发现黄四爷尸体的房间，找到了一幅题了艳诗的雨后荷花图。看了画上的字迹，我再次看见了那种如丧考妣都不足以形容的脸色，在巡抚大人的脸上。
巡抚大人带着我回到他的府上，在书房里坐了半晌，他才告诉我画上的字是皇上的御笔，他多次见过皇上在奏折上留下的朱批，不会认错的。没等巡抚大人说完，我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巡抚大人没有笑话我，亲手将我搀了起来，对我说我们现在还有一线生机。皇上这样驾崩是很不光彩的，如果朝廷坚持治我们的死罪，整个大清朝的脸面也要丢尽了。不管是不是有人故意行刺皇上，我们都得把这个案子做成被夏家敲诈的受害者买凶复仇。朝廷有可能会接受这样的说法，这样的话，我们至多是失职罢官，还可以带着多年积攒的宦囊回家享福。
我已经不求享福了，只要能保住性命就心满意足了。按照巡抚大人的指点，我约束仵作和衙役保守这个秘密，大张旗鼓地调查历年被夏家敲诈的外地客商的名姓和籍贯。巡抚大人也上了奏折请罪，当然不是因为皇上在山东遇刺，而是因为我们的治下出了灭门惨案。请罪的奏折通过驿站发出，肯定要落在侍卫们的八百里加急奏折后面。我们并不指望这道奏折能左右朝廷的态度，只是借此向朝廷表态：我们根本不知道皇家出了丑闻，我们根本不知道皇上干的丑事。
奏折发出之后，巡抚大人和我惴惴不安地等着京师的消息。接到皇上驾崩的哀诏，看见上面说皇上因病崩于养心殿，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即使朝廷秋后算账，也不会有比皇上在我们的辖境遇刺更重的罪名。我很想赶紧辞官，我的家在福建，有很多乡亲飘洋过海讨生活，我想加入他们的队伍。但是巡抚大人不同意，说我现在辞官是明摆着告诉朝廷我心里有鬼，不等我回到福建就会人头落地。我知道巡抚大人说的有道理，只是让我这么提心吊胆地生活，我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也许有一天我会忍不住发了疯。看见巡抚大人那样沉稳，那样镇静，我才明白为什么人家是举人选的官，居然能做到封疆大吏，我一个同进士出身还只是个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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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富察氏的故事（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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